? ? ? ?我家和隔壁那戶人家就隔著一扇門，可以說我們是住在同一屋檐下。
? ? ?可是那扇門已經(jīng)鎖著好久好久，偶爾傳來些許言語，像是竊竊私語，像在密謀些什么，更多的時候是響亮的電視聲，人倒是在門口坐著，電視開得響亮。一天24小時，我不知道那邊發(fā)生著什么，在以前我是知道的。
? ? ?隔壁那戶人家還有扇門朝邊上那戶人家開，我家和那戶人家之間隔著一尺圍墻。我們也算鄰居吧。隔壁那戶人家兩個老頭老是在墻那邊的院子里忙忙碌碌，不是忙著掃地洗衣服，就是忙著劈柴哄孩子。老頭用方言夾雜普通話的腔調(diào)賣力大聲地像在吆喝似的教著他的小孫女讀兒歌，時不時用偷窺的眼神仰起頭伸長脖子瞧瞧我家院子。很久以前我就覺得這老頭尖下巴瞇著眼像什么，這才驚覺像黃鼠狼！
? ? ? ?老聽村里人說這老頭沒啥本事卻神氣得很。滿村子叫喚著他那一事無成的孫子有多厲害，或是他那小兒子家有多有錢。他好像有著講不完的話，吹不完的牛，可他見了我卻沒話講。他的婆娘倒是會叫喚我?guī)拙洌ǔＮ視焕砘蛑е嵛崦苫爝^關(guān)。
? ? ? 隔壁那兩口子住在我們家，用著我們家的電與水，白天也開著燈，那黃燦燦的燈在白天竟也如此耀眼。他們在墻那邊的那戶人家家燒飯，天黑了，他們也不開燈，要省電?？珊跓粝够鹪趺醋鲲垼坷项^子有個好辦法，在這邊把手電筒充滿電，在那邊燒飯的時候不開燈就開手電，這辦法絕了。
? ? ? 我常在想我和那老兩口的關(guān)系，卻怎么也想不起來。那關(guān)系看似簡單卻似亂成一團(tuán)的絲線般復(fù)雜得要命。按理說我應(yīng)該喊他們爺爺奶奶，可是現(xiàn)在不行，得稱呼他們“那邊的”。具體原因我強(qiáng)迫自己去不太記得清，這方法貌似有點(diǎn)兒管用。
? ? ? 模糊記得那邊的婆娘坐在地上哭天搶地，說我爸不是她生的，怎么會是她生的，是天生的！這件事后來被拿來說笑，別人都說我爸是天子。
? ? ? 我和那戶人家之間的門原本就有，只是原本門是開著的。那就是一扇普通房間的門，棕色的帶有一絲絲蠟筆痕跡，門朝他們那邊打開。門是在發(fā)生一件件事之后關(guān)上的。其實(shí)期間還開過幾次，但后來是給鎖上了，這次可能是徹底了。
? ? ? 我常想是否是古往今來一大難題——婆媳問題導(dǎo)致，后來發(fā)現(xiàn)并不是。
? ? ?那扇門還是開的時候，我媽待他們很好。我媽是個好脾氣的人，有些東西也只會往心里咽，偶有抱怨會和我講。
? ? ? 8歲的時候，那個我本該喊奶奶的人和那個我本該喊爺爺?shù)娜顺臣?，喝了整整一瓶敵敵畏。我還記得我爸火急火燎的樣子。大夏天剛下完工的他只穿著一條短褲光著腳瘋了般地把她抱進(jìn)急救。我害怕極了，想哭卻不敢哭，我從沒見過這個樣子的我爸，滿眼通紅，像只瘋狗般沒命地跑。后來，我媽說生我的那一天，她羊水破了，我爸用獨(dú)輪車推她去醫(yī)院，那天的表情就是這樣的。我奶是救回來了，住在住院部12樓，我媽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往醫(yī)院跑，她怕粥冷了就裝在熱水壺里，她將粥煮的很細(xì)，她說這樣奶奶好咽。奶奶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換洗都是我媽來干。她那小兒子和兒媳沒來看過她，她躺在病床上只是抹眼淚，說我媽的好，說我爸的孝，說辛虧有了我爸媽。
? ? ? 后來她好了，我爸得了腦膜炎。起先只是頭痛，鎮(zhèn)上的小醫(yī)院查不出什么就讓我爸先回家呆著，白天我媽得上班，我就住在外婆家。我媽說她晚上下班回來我爸就暈在床上，我爸說他疼得直打床板，恨不得撞墻，他們都沒來瞧一下，沒人在意他是痛死了還是餓死了，我們都瞧見他順著眼角流下來的淚，可我們誰都沒說話。那時候門還是開著的，我家住在這邊，他們住在那邊，一堵墻的距離，聲音是在這堵墻之間凝固了吧，他們聽不到。他們把之前的事忘了，忘得一干二凈。
? ? ?后來我想，我爸算是把欠他們的一條命給還清了。
? ? ? 他們照例替那小兒子家忙碌，順帶讓我替他們照顧小兩歲的孫子。那時候，老頭有輛黑色大自行車，是前面有條橫杠的那種，不騎的時候就靠在門旁邊。10來歲的我小小的心愿就是坐在前面的橫杠上?？墒乔懊娴臋M杠從輪不到我坐，每次我?guī)е玫艿酱蹇诮永项^，照例會有3顆糖，然后老頭抱起他孫子坐在橫杠上，自行車飛快地就開始跑著，他說坐不下應(yīng)該讓著弟弟就讓我在后面趕，到家門口氣喘吁吁，但有糖我就不計較。后來我才知道，五毛錢8顆糖，而給我的就只是3顆。吃飯的時候，他們會對小孫子講孩子多吃點(diǎn)，對我他們不這么講，他們講菜少吃點(diǎn)，這個不能吃，得給你叔留著，我叔就是他們的小兒子?？尚『⒆幽亩敲炊?，哪樣合胃口就吃哪樣，他們就用筷子敲我，用眼睛瞪我，他們肯定我不敢和我媽講。我的確不敢，我不敢瞧見我媽哭。
? ? ? 我記得那天傍晚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樣，一半兒的天像是著了火般通紅通紅，我坐在小板凳兒上望著天琢磨著是不是孫悟空大鬧天宮了。他們房間里傳來玻璃的碎裂聲，傳來罵聲，那聲聲咕嚕咕嚕的人聲不知道在講什么。慢慢地又有什么東西被砸碎了，好像有人的撕扯，好像有憋住的哭聲。天越來越紅，西邊那棵大樟樹的葉子像是燒著了，耳朵里仿佛傳來火燒樹葉的呲呲聲。又是一陣碎碗聲，我有點(diǎn)怕，悄悄挪去門邊往門縫里面瞧。爺爺躺在地上，嘴角眼角還滲著血，奶奶坐上地上搓著手，流著淚，憋著哭聲，地上到處是碎碗片，凳子推倒在一旁，電視砸在地上，屏幕已經(jīng)砸花了。我看見一張紅紅的臉，瞪大著眼睛，喘著粗氣，那是我叔叔。我躲在門后，眼淚就那么流下來流下來，我害怕極了，顫抖著不敢發(fā)出聲。后來叔叔終于走了，天黑了，我躲在門后很久很久。后來只記得爸爸媽媽回來了，媽媽抱著我流著眼淚，爸爸將爺爺送去醫(yī)院后和叔叔講話，奶奶在旁邊搓著手勸爸爸，說叔叔可能外面受氣了，說他下次不會了，她讓叔叔在爸面前保證，我記得奶奶那討好叔叔的模樣，真難看。后來不出所料，他照樣砸他們東西，打他們，爸爸阻止無果叫來村干部也沒法，寫的保證書是張廢紙，爸爸要采取法律措施，他們不讓。事情過后，他們依舊顧著叔叔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 ? ?我老是躲在那門后面，看見過很多事，好事壞事；聽見過很多話，好話壞話。
? ? ? 我看見過奶奶和我媽吵架，聽見她用著尖銳的哭腔說就是見不得我家比我叔叔家過得好；我見到過她悄悄把荷包蛋埋在飯底下端給堂弟吃；見過她將叔叔家的院子打理的井井有條，卻從不看她住的這個家的院子；見過她對重病的爸爸不聞不問卻給身體健康的叔叔端茶送水......我聽到過她向別人抱怨我媽的不是，用那尖酸刻薄，難以入耳的言語；聽到過他們倆討論如何讓我家把圍墻退后一仗好讓隔壁的叔叔家在那里搭個養(yǎng)雞棚；聽到過他們說怎么湊錢給叔叔買車買房；聽到過他們說要向我媽講他們身體不舒爽把我送去外婆家寄養(yǎng)......
? ? ?我從來不懂為什么，我一直沉默寡言，不敢問也不知道問誰。我想過很多種他們討厭我家的原因，里面必定包括爸爸不是他們親生的這一條，可很不幸，我爸確是他們親生的。外婆常和我講，虎毒不食子，孩子是母親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從前我一直這么覺得，可小小的我哪里知道，人類是最最復(fù)雜的生物，從前我認(rèn)為最最匪夷所思的事情現(xiàn)在卻是如此真實(shí)的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我曾天真地認(rèn)為是父親小時候的不懂事，所以也盡我所能的尊敬他們，孝順?biāo)麄?，終究無濟(jì)于事，他們還是厭棄我們家，變本加厲。后來我知道的是爸爸為了叔叔能夠上學(xué)，為了減輕他們的負(fù)擔(dān)，早早輟學(xué)外出打工補(bǔ)貼家用。所以我迷茫，也羨慕但后來莫名的就釋懷了。
? ? ?不是只要是”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就必然引起母愛。有些時候”血緣關(guān)系“只是一種你所不能改變的聯(lián)系，”親情“是你不忍去掀開的一塊遮羞布，怕一旦掀開擺在眼前的是那殘酷的赤裸裸的所謂的”血濃于水“。有一點(diǎn)，我不信佛，佛說，凡事皆有因果，但很多東西沒有原因確是發(fā)生了。
? ? ? 很久以后，門還是那扇門。既然不能面對，那就轉(zhuǎn)過身吧，從此便各自安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