晝星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馨主題】第六期“困”寫作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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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前有一段時間是非常暗的,星也沒有,月亮也沒有。—— 茅盾《子夜》

1

窗外下起迷蒙小雨時,紀書仰摘下別在眼前的小圓鏡,側著頭去聽窗外的雨聲。

他耳力靈敏,雨滴砸在翠竹葉上又順著葉脈滑落于地的細微聲響都清晰可聞。

這樣難得閑暇靜寂的時刻,人的念舊心思一旦冒起了苗頭,便難以遏制。

他在稀疏的雨聲里闔上雙眼,意識恍惚中覺得自己回到了山明水秀的蘇杭。江南水鄉秀美清雅的景致陪伴著他從孩提之時成長到舞勺之年,又見證了紀氏一族的家破人亡、興衰榮辱。

十五歲那年流浪輾轉,好不容易到上海灘后遇到了久負盛名的裁縫師傅紀宥維,又有幸拜得紀宥維為師,不至于灰頭土臉餓死在上海的街頭。

供飯食,傳手藝,教規矩,學做人,紀書仰自拜入門下后,每次見到兢兢業業用一針一線繡出舊上海繁華絕唱的紀宥維,都會躬身恭恭敬敬喚一聲“師父”。

可以說,紀宥維是給了他再一次生命的人。

而后來,灰暗無瀾的日子里,他也迎來過一束蓬勃躍動的光。

窗外的雨聲又大了些,雨滴落在青石路上嘀嗒作響,襯得夜色格外的靜。他疲倦地仰躺在搖椅上,思緒在雨夜曲中又飄得遠了些,屋內的光亮朦朧蔓延到室外投落一片剪影,有人在此時輕叩柴扉的鳴響就像塵封歲月的來信。

風鈴響了。

2.

三月十二日,陰云遮日,暮色昏沉,雨絲夾著春風斜斜落在肩頭,云霧般輕柔的潮潤沾濕了行人的長衣。

來往匆匆的他鄉客里有人頓足,正欲抬首感慨一句“三月正逢春”,卻已先被枝頭密密匝匝的白玉充斥了視線。

“綽約新妝玉有輝,素娥千隊雪成圍”。

爬滿藤蔓的青墻上,如云如雪的玉蘭花萼亭亭玉立,裊裊身姿在夾著雨珠的融融春風里浮動著瑩潤輝光。

紀書仰正仰頭癡看窗外這派詩情畫意之景,忽的被小徒于門外高呼傳來的一句“裁衣”驚擾了賞花思緒,再回過神抬眼,映入眼簾的首先是拂開珠簾一角的青蔥玉指不染纖塵,隨后隱有幽香至,香氣甘醇,清而不濁,淺淺淡淡地在存衣室彌漫開來,縹緲夢幻。

甫一站定,就見剪裁得當的月白色暗紋蘇錦旗袍包裹住玲瓏曼妙的曲線,領口、裙擺處處鎖著精致的白邊,如意盤扣更是細致精巧,便是外行人一瞧也知,穿得起這般旗袍的人家,非富則貴。

“久仰紀師傅大名,今日前來想定做一件衣裳。”朱唇輕啟,清清冷冷的聲線,波瀾不驚。

紀書仰見小徒恭恭敬敬地領她直接越過存衣室,進了他的工作間,又馬不停蹄去燒水奉茶,原本心中升起的疑惑隨著一聲聲“鐘小姐”消失。

偌大的上海灘,除了城東世代經商安富尊榮的鐘家,紀書仰印象里倒也沒想起誰還值得小徒這般招待。

“鐘小姐稍坐片刻,我去告知師父。”紀書仰心下了然,正欲去尋紀宥維說店里來了貴客。

“哎,無須叨擾紀老師傅,我此次前來尋的就是紀裁縫,紀書仰。”本端起白瓷茶杯的手又立即放下,站起的動作雖快卻不慌亂,“我剛回國不久,前些日子家中給我定制了幾件新衣裳,紀師傅那件融入了西方流行元素的雪青印花錦緞旗袍,我是最喜歡的。因而今日前來想著,若是還能請紀師傅再定制一件,當是靈毓的榮幸。”此時她的語調不再似初初那般清冷,含了幾分初春的暖意。

靈毓,紀書仰暗暗念了幾遍她的名字,不知為何就想到了記憶里鐘靈毓秀的江南水鄉。

他連連頷首,不善言辭的他對千金小姐這番直截了當的贊嘆顯然有幾分不適應,只好借著低頭尋量衣尺的動作遮掩頰上泛起的羞赧之色。


盡管量尺寸時他已然調整好了狀態,擺出一副專業認真的神態,卻還是在指尖不小心觸到她溫熱細膩的肌膚時分了一瞬神。

“好了。鐘小姐還有什么要求,可以詳說。”他一邊暗惱自己的不專心,一邊面上又不顯山露水,仍是一副嚴謹細致的模樣。直至兩人詳聊完,夜已深沉,雨也不知何時停了,窗外一片靜悄悄,只余守門的小徒正悄悄打著小盹。

不動聲色叫醒了小徒去送客后,紀書仰信步將要回工作間,才想起來此時夜色濃重,忘了問她是否要替她叫輛車,轉頭便往店門口走,而那聲“鐘小姐”還沒叫出口,他已及時將這聲叫喚咽了回去。

月色如練,輝光籠罩著夜色里的白玉蘭。一塵不染的幽雅潔白下,高挑羸弱的倩影為花景駐足抬首,昳麗的眉眼映現于月夜流光下,美得叫人屏氣凝神,不忍驚擾。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此情此景,這是紀書仰所能想到的最美的詩。

忽的一陣涼風起,卷起一陣清淡幽香的同時,平添了幾分春夜的寒意。鐘靈毓瑟縮了下胳膊,沒再留戀,轉身便往小轎車里鉆。

車去,人離,風止,鋪落了一地玉蘭花雪。

紀書仰又抬頭去瞧,瞧了好久,等到小徒也不知何時離開了,才喃喃了句:“好久沒見這樣好的月色和這般亮的星子了。”

3.

兩人始料不及的再一次相見,是在一場商業晚會上。

原本約定次日再送至府上的新衣因晚會更改了時間而打亂了計劃,宥維裁縫店的學徒今日又出去了大半,所以送衣裳的任務落到了紀書仰身上。

他匆忙趕到范園會場門口,剛下黃包車就被鐘靈毓的丫鬟秋夕認出來引了進去。

才不過踏入這上海灘最頂級的花園房區一步,紀書仰就不免被這紙醉金迷的光景迷了眼。

樹木郁蓊,芳草芊綿,亭臺樓閣,燈紅酒綠,來往之人聲名顯赫,光鮮亮麗,觥籌交錯間他儼然像誤入了上帝的伊旬園。

將用禮盒裝好的成衣給到秋夕拿進鐘靈毓的休息間后,紀書仰就在門外候著,交疊著暗暗使勁的手指泄露了他此時的緊張。

直到手心沁出一層薄汗,他在無措茫然的混沌里聽到房內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門開了。

視線不經意碰撞上的瞬間,鐘靈毓在這個年紀輕輕卻手藝嫻熟的青年裁縫眼底看到了一閃而過的驚艷之色。

燦如春華,皎似明月。

天邊星光的點點映照里,盤扣上嵌著的珍珠圓潤透亮,暮山紫軟綢衣料上的銀色月牙暗紋若隱若現,仔細一看就好似將彎月繡到了身上一樣。

她輕移蓮步走到他跟前,如同攜著江南的朦朧煙雨走來,空靈純凈,不似紅塵客,反似云中仙。

“我就知道,紀師傅不會叫人失望。”鐘靈毓笑意盈盈,虛拂了拂衣擺。

這會他才終于松緩了些許,噙了點笑謙恭道:“鐘小姐過譽了。”

“紀師傅接下來可還得空,若空閑的話,要不要同我去走走?”接過秋夕遞來的棉質披肩隨意圍好后,鐘靈毓詢問道。

聽聞這話紀書仰倒有幾分不知所措,他接下來本想著顧客滿意,任務終了,也該功成身退跟著秋夕離開才是。而現今鐘靈毓已然發話,他總不能拂了人家臉面,只好應答:“當然,紀某榮幸之至。”


富麗堂皇的廳堂之上,一盞巨大的水晶吊燈照得黑夜恍如白晝。緩緩拉開的綠絲絨錦簾綴著玉珠流蘇顫顫晃動,配合著水晶燈的亮光反射著冷凌凌光澤,看久了就讓人產生一種迷離眩暈感。

古典舞曲奏響的須臾,堂內堂外皆是貴婦人們殷紅的嘴唇,旋轉飛揚的裙擺,掀起一陣陣濃郁幽香。

“紀師傅覺著,熱鬧嗎?”舞曲從輕緩優雅的前調轉向激昂緊湊的高潮段,紀書仰并沒有聽清鐘靈毓的話,只是看到她微張的唇形,下意識“啊”了一聲,她便又加高了點音量問了遍。

“熱鬧。”他如實回答。這大概才是真正的夜上海,紀書仰心里加了句。

“可惜啊,表面華美光鮮,實則滿目腐朽不堪、破敗落后。”這次鐘靈毓的聲音很小,可紀書仰卻聽了個真切。他不免在暖意充足的室內打了個激靈,然后驚詫于她對世事的靈敏洞悉。

又哪有人愿意生逢亂世呢?可近日外頭的光景,即便是紀書仰這樣整日窩在裁縫店裁衣的人都能察覺到與往日不同的緊張氣息,又何況是消息靈通的世家大族。

紀書仰低頭垂眉,不知在想些什么。從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窺見鐘靈毓被迷離亮光籠罩的半邊臉,許是喝了點酒的緣故,她的面上泛了點紅暈。

而原本在擔憂惆悵時勢的鐘靈毓,亂糟糟的腦子不知為何就想起了初見那日的紀書仰,他講話時語調平和又不失抑揚,語速適中又不失頓挫,不緊不慢,給人一種低吟淺唱的感覺,十分寧和舒心,因而她總好奇他來自哪里,便不自覺問出了口:“紀師傅,你從哪來?”。

想起那煙雨朦朧的故鄉,紀書仰開口時也含了幾分溫情:“鐘小姐,我打蘇州來。”

“原來是人杰地靈的人間天堂。”

喟嘆的余韻散去,堂下的舞曲終了,原本擁舞聚在一起的洋裙西裝從中心散去,又有新的人旋轉入舞池,而樓上角落處的兩人陷入了靜默。久到紀書仰以為鐘靈毓再也不會說什么了,將要悄然離去時,他聽到了她細弱而顫抖的聲線。

“紀師傅,我只是覺得……如果我們再不醒過來,再不做些什么,那些記憶里美好的故園也許就會被毀掉,然后就真的要……天黑了。”就在紀書仰垂眸盯著她時,冷不丁和突然側首抬眸的她對上了視線。那一刻,紀書仰見到清亮的眸光里,隱隱多了幾分堅定和決絕。

電光火石的瞬間,紀書仰伸手穩住了鐘靈毓因醉酒而搖晃的身影,等秋夕注意到正往這邊走來要帶她去休息時,他才神色復雜地低語了句:“鐘小姐,您醉了。”

4

再見鐘靈毓已是三個月后了。

上海連下了十幾日的雨,好不容易放晴那日,她便再次出現在了紀書仰的工作間。

彼時的鐘靈毓別著一幅金絲眼鏡,及肩的長發簡單綰了個發髻,身上穿著一件素雅的淺灰條紋旗袍。而她后邊,還跟著一個怯生生的、扎著麻花辮的女學生。

“紀師傅,店里可有適合女學生的宣講服?過幾日玉清要去宣講會上發言,她正為衣裳發愁呢。”鐘靈毓將身后這個叫玉清的女生往前推了幾步,她回頭不好意思似的囁嚅了句“鐘老師”,又轉頭加大了點聲量說:“紀師傅好。”

紀書仰點了點頭,喚了個堂內的學徒帶李玉清去成衣室瞧瞧,自己則去取了點茶葉給鐘靈毓沏茶。

“幾月不見,倒要改口叫鐘老師了。”自上次宴會送衣后,兩人雖沒再見過,但因著鐘靈毓對店內生意時不時的照拂,兩人也熟絡了些,因而紀書仰才敢如此打趣。

鐘靈毓眉目含笑,抿了口油潤清亮的茶湯,唇齒留芳,好一會才說:“紀師傅,你可知一句古話,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吶。”

“我不過是個只會裁布縫衣的小裁縫,自比不得留學歸來的鐘老師,滿腹學識。”若這話從別的人嘴里說出來,鐘靈毓只會認為是奉承的客套話,可紀書仰說這話時神色溫潤柔和,她只覺得心酸。

如果不是時勢突變,紀家的人顧全家國大義而犧牲,出生于書香世家的紀書仰也定能安穩度過此生。

“紀師傅,近日外頭的洋人多了起來……無論如何,萬事要多加小心。”靜坐半晌,相顧無言,瞧著學徒和領完衣裳的李玉清回來,鐘靈毓意有所指放下這句話便往外走了。

等到鐘靈毓轉身離去,紀書仰撫著蝴蝶牌縫紉機的手微微動了動,朝那道纖細的背影深深地看了眼。

他原以為,那些灰燼硝煙里的往事,沒有人記得了。

后來的日子他仍舊一個人背負著所有,呆在工作間制衣,偶爾去給貴客們送衣。宥維裁縫店的生意在他操持下也越來越好,許多客人見了他也會客客氣氣叫聲“紀老板”。

某天他給經營百貨店的李夫人送完衣裳后,正巧就走到了鐘靈毓任教的學校外頭。這會正值晌午,有不少穿著藍短襖黑長裙的女學生出外頭吃飯。

跟與同伴出來的李玉清打了個照面后,他便在樹蔭底下站了會,還真看到了那抹窈窕的身影。正當要上前打個招呼時,卻瞧見了她后頭還緊跟著個穿黑灰西裝的青年。

“段嘉謙,這是學校,你不能隨便進來,也別跟著我。”匆匆走在前頭的鐘靈毓面色不耐,好看的眉眼都擰到了一起。

“靈毓,你是我的未婚妻,我還不能來見你一面嗎?”倜儻風流的男子被她厲聲吼住片刻,又急急纏了上去。

原是段家的少爺。紀書仰靜靜看了會不遠處的兩人,腳下的步子到底是挪不動了。

5

打馬而過,轉眼便是中秋佳節,他去醫院照看完久病沉疴的紀宥維后,再出來時,天色已晚,黑紗般的夜幕鑲嵌著好幾顆明亮的星子,偶然飄過的柔云遮不住圓月的輝光。

長街上車水馬龍,有拿著花燈走街竄巷的小孩一跑而過,銀鈴般的笑聲彌漫漸散;也有相依相伴正在約會的愛侶,被昏黃路燈拉長的身影越來越遠。

歡聲笑語消散,情濃愛意遠去,蕭瑟晚風一吹,他抬頭望著白玉盤,心底卻慢慢生出了幾分迷惘悲涼。花好月圓夜,闔家團圓時,可世間之大,卻再無一盞燈火等著他歸家了。

“紀師傅?中秋佳節,你在街上站著做什么,若無事可否愿意上來和靈毓一同賞月?”清清冷冷的聲線里夾雜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雀躍,這份熱烈來得太過突然,他愣愣地將目光挪向高處樓閣上的她,只見一張被圓盤流光溫柔照亮的美人面。在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說婉拒的話,腦子已然做出了點頭應許的動作。


“這是頂好的玫瑰酒,度數也不高,紀師傅喝些暖暖身子?”鐘靈毓指了指那白玉酒瓶,抿唇一笑。

“好,有勞鐘小姐了。”他向前推了推瓷杯,頷首致謝。

“這么晚了,紀師傅怎會來到這邊?”

“師父病重,去了紅十字醫院一趟。”

“哦,抱歉,我無意提起紀師傅的傷心事。”她自知失言,慌得連帶著醉氣都散了幾分。

“無妨,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兩人又坐了許久,倒真默契地都在抬頭看月亮。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有那么一瞬間,紀書仰體會到一種隱秘的滿足。

夜深人靜,等到食店大堂的食客都散去了大半,紀書仰卻發現她仍舊沒有離開的意思。

他不免擔憂,夜已深沉,她身邊又沒有隨從相伴,他怎么放心讓她一人孤身回家?

“紀師傅,你看,天黑得徹底,離天亮還有好一段時間呢,可星子卻已經沒有方才那般光亮了。”她又飲了一杯清酒,指著一處的星星,說著竟還撐著桌子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而且啊,我看書上說,天亮之前有一段時間是非常暗的,星也沒有,月亮也沒有……”

紀書仰正思索著把她安全送到家的法子,見她還要站起來,連忙去扶住她的臂膀,觸到溫熱細膩的肌膚,他微微漲紅了臉,卻不得不先安撫她:“是,書上說得不錯……鐘小姐你先坐下,別摔著了。”

“可我不喜歡天黑,我害怕。”

“那你可知道,天亮前后,東方的地平線上時爾能見到一顆特別明亮的晨星,它被稱為‘啟明星’,而黃昏時分,西方的落日余暉里也會有一顆很光亮的昏星,人們叫它為‘長庚星’,所以總會有這樣一顆星星陪著你度過最黑暗的時刻,別害怕。”

也許是他語調低沉平和,像哄小孩一樣,她真的就睜著水靈靈的眼睛盯著他乖乖坐下了。待她平靜下來,他想著去叮囑店家送碗醒酒湯,然后再下去公共電話亭給鐘家搖個電話,正要邁開步子,手腕處卻忽地被一股力拉扯住,隨后一句如同睡夢呢喃般的“阿仰”止住了他所有的動作,讓他喪失了思考的能力,甚至連呼吸都忘記了。

最后,那道輕柔又沉重的力道慢慢下滑,緩緩拂過他微凸起的腕骨再到微涼的指尖,眷戀地輕吻過他的衣角,最后失力垂落。

最是短暫,又最是纏綿。紀書仰像是瀕臨溺死的人重回湖面,大口呼吸過后,逃也似的沖下了樓閣。

后來,紀書仰在電話亭目睹酒醒后的鐘靈毓呆呆地坐在包廂里,如同大夢初醒般問前來接她回去的段嘉謙發生了什么,然后不知段少爺如何含糊了過去,她失落地點了點頭,跟他回去了。

關于這晚最后的記憶,紀書仰只看到撥號時自己顫抖不止的雙手,聽到如擂鼓般的心跳久久不息,他無法抑制那種名為悸動的東西瘋長。只知天是森冷的蟹殼青,赤金色的寒鏡沉沒下去,饒是再美的月夜也不免染了荒涼,終于連星子也隱去了光輝。

6

自驟然緊張起來的局勢,人人都在意起衣兜里那幾塊銀幣,不敢隨意花費,宥維裁縫店也不似往前那邊生意興隆,偶爾還透出幾分慘淡。

也是這樣凄慘憂愁的一天,一代旗袍大師紀宥維于紅十字醫院搶救無效離世。

盛大的悲傷如海嘯般朝紀書仰涌去時,他跪在師父的病床前失聲痛哭,至嘶啞處竟又隱隱慶幸,師父此時離去也好,倒不用飽受亂世戰爭之苦。

他這一生已然繡出了上海灘輝煌里最美的絕唱,用一襲旗袍勾勒過無數獨屬于女性的魅力,這就夠了。

紀書仰料理完紀宥維的后事,風風光光讓他入土為安后,再讓宥維裁縫店重新營業那天,迎來的第一位顧客是鐘靈毓。

這一次,她想定制的是用于她婚禮所穿的旗袍婚服。自總理夫人“文明婚禮”的倡議,旗袍早已走入了禮服的殿堂。只是他看著挽著段家少爺的臂膀走入店內的鐘靈毓,還是不免恍惚愣神許久。

“紀師傅,這許是我最后一次拜托你了。”鐘靈毓勉強勾了勾唇角,聲啞得厲害,人也顯得疲倦。

“好。”紀書仰背過身取水晶鏡片,重重地吐了口氣,想調整紊亂的呼吸,卻發現自己怎么也掩不住那股上涌的悲愴。他感受到了命運的再一次重擊,那種心直直往下墜卻無可奈何的感覺讓他險些穩不住身形。

他肩負的重擔和秘密早已壓得他喘不過氣,因而自始至終他都從不敢泄露半分情意,既是不敢,也是不能。而現今,他即將連靠近她的機會都要失去,最后唯一能為她做的,竟是親手為她縫制出嫁時穿的喜服。

命運待他紀書仰,何其殘忍。


沒有人料到時代的變故,也沒有人能預想到上海灘的這場浩劫,更沒有人窺見到命運的齒輪會將這個古老宏大的國度帶去何處。百姓只知前些時候雖惶惶不可終日,卻也還能勉強度日,可現今不過是睡了一覺,卻再不見天亮,墨云遮日,炮彈橫飛,硝煙凜凜,行人倉惶逃竄,卻避免不了血肉模糊,生離死別。

風情萬種上海灘,橫尸遍野火車站。

鐘靈毓這些日子目睹著上海灘從前的輝煌燦爛被毀于一旦,整座城斷壁殘垣陷入混亂的情景,才深刻體會到留學時,留學生總說人力在槍艦船彈面前有限至此是什么意思。

她總呆在學校,也不怎么愛回鐘家,直到鐘父一個電話打到學校給她留言,焦急地叫她快些回家收拾,趁變天前跟著段家一起離開上海。

她驚愕不已,一顆心緊張得揪到一塊,好一陣才冷靜些許,緊忙就要去寫些什么,然后匆匆像往常一樣就走出校把它送出去。而后又選了個還算太平的夜晚,躲過憲兵的巡邏,直直往紀書仰的裁縫店走去。

不過短短一個月,世事變化之迅速,竟已然有滄海桑田之感。

紀書仰再見到鐘靈毓,便見她帶著一身凜然的硝煙,踏著雪夜的蒼涼翩然而至,她清麗的面容難掩蒼白,隱有哀戚之色。而他緊趕快趕,卻也只趕得上繡完婚服的最后一腳針線。

“很美。”鐘靈毓的鼻頭一酸,如玉指尖微顫輕撫過柔軟的面料,就像觸摸著一個易碎的夢境,“我可以在這就試試嗎?”

按規矩來說,自然是不合理的。紀書仰下意識開口:“可它還沒有完善好,還得給我些日子……”

“不,就今晚吧。我先試試,有不合適的再一起改吧。”鐘靈毓別過臉去,杏眸中隱有淚光閃閃,語氣卻不容置喙,小心拿起旗袍就往試衣間走。


紀書仰甚至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也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就聽到一陣窸窣聲響過后,珠簾被掀開了。

如初見那般,入目的先是白凈柔荑,再是精制的一身朱砂紅緞料旗袍,金絲銀線滿刺,極盡描鸞繡鳳之巧,風姿綽約,風華絕代。而她唇上不知何時抿了口脂,通明的燈火描摹著她精致的輪廓,紅唇映襯雪膚,恰如新月生暈,又如花樹堆雪。

他癡看著,再沒了動作。

兩兩相望,不多時,鐘靈毓先動了。她做了個大膽的動作,快速上前輕抱了抱紀書仰后又迅速后退,別過頭去忍住將落的淚:“紀師傅,你是第一個看到我穿婚服的人。”

他目光灼灼,她柳眉彎彎,在這暫時遠離悲嚎和炮火聲的角落,安靜完成這場無人知曉的告別。

7

紀書仰接到組織指令撤離上海這日,他原本固執地不想離開,可失去了一只手臂的戰友王鈞死命將他拉上了離滬的船只。

“紀書仰,別瘋了!你家為大義而死,你只有活著才能去殺更多洋鬼子為他們報仇知道嗎?上海已經淪陷了,我們在這已經發揮不了作用了,要聽從組織指揮保留作戰實力,走啊!”

是啊,他早就收到了組織里一直跟他聯系的、代號啟明的人的情報,叫他們速速撤離上海,可真的到了不得不離開的時候,他卻莫名想到,鐘靈毓還在這里。可他正要跳下船,便被王鈞死窟住了肩膀,動彈不得。

“我求你了紀書仰,走吧。你睜眼看看上海灘,有點權勢的早就跑光了,那些洋人馬上就要投導彈了,你留在這等死嗎?況且我們總會回來的啊。”

不知哪句話觸動到了紀書仰,他真就放棄掙扎了,整個人精力被抽光一般頹然靠在后座。

是啊,她的身后是鐘家,又有即將喜結連理的段嘉謙,也許早就離開上海了。此刻他悲哀的發現,如果她真的早就離開了,他一點都不會苛責于她,甚至還暗自慶幸,她平安就好。


山河將傾之際,鐘靈毓一次又一次拖延著離開的時間,只讓家人先走。拖到最后關頭,鐘父鐘母也無可奈何,只能走前勸她還是要抓緊時間,等到了內地會一直給她找船只,務必不要斷了聯系。

她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女學生,知道她們有些人寧愿沒有船也要走著離開這里,但又知道有些學生,是沒有家的。此刻的學校,便是她們唯一的歸處。

從鐘父和段嘉謙的談話里得知洋人有高空投彈以攻破上海的計劃時,她以“啟明”的身份給組織寄去的最后一份情報,就是勸他們撤離上海。

可真到了被拉上郵輪那日,她又趁著雜亂的人群跳下了碼頭,毅然走向了一條和眾人截然不同的道路。

在校剩余的女學生原本手足無措,卻在看到鐘靈毓再出現到教室的身影時,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松了口氣,甚至還有人當場便熱淚盈眶,哭成一團訴說連日來的心驚。

鐘靈毓提了提精神一個個安撫好,像往常一般笑著同她們講文學、聊歷史、訴日常。

硝煙里的平和并沒有持續幾日,等爆破物的巨響刺破拂曉時分的靜寂時,鐘靈毓和女學生們無不從睡夢里驚醒。

“快,去防空洞!”勉力穩住身形,鐘靈毓一看外邊的情景,急忙帶著人就要躲避。

求生的本能讓她們都卯足了馬力跑向防空洞,唯有前些日子被飛濺的炮彈傷了腿腳的幾個女學生沒跟上步伐。

鐘靈毓鼓起勇氣往回走,小心避開亂濺的火苗和碎石,終于在不遠處看到了李玉清為首的三個女學生正攙扶著彼此艱難走著。她上前張開臂膀,用孱弱的身形護在她們身前。

而距離防空洞口不過五步之遙的剎那,一枚碩大的炮彈飛速掉落,鐘靈毓若有所感,積蓄起全身的力量推了她們一把。也正是這電光火石的瞬間,李玉清在轟鳴的余響里,在滿目瘡痍里,看到了廢墟里倒下的鐘靈毓被鮮血浸染,身下的積雪霎時殷紅到刺目,她目眥欲裂,放聲悲鳴了一聲:“鐘老師!”

硝煙籠罩,火光漫天,晨光熹微里,李玉清想起方才逃亡時,東方的地平線上突兀地出現過一顆特別明亮的星星。

前幾日鐘老師才跟她說,暗示晝日即將來臨的這顆星星,叫啟明星。

8

組織里傳來“啟明”的死訊時,紀書仰已經隨著部隊登上了回上海的船只。隨著組織透露出的訊息,他幾乎第一時間就確定了這個一直和他秘密傳遞情報的啟明,就是鐘靈毓。

偏偏她叫啟明,偏偏他是長庚,偏偏她還是個老師,偏偏她最后關頭是為護著學生而犧牲。

他止不住顫抖的雙手蓋到面上,掩住了所有外泄的情緒,無聲痛哭。從王鈞的角度看紀書仰,只能看到他顫動的肩膀,以及似忍到了極點只能蜷縮成一團緩解痛苦的動作。

生死攸關,護國衛家的最后一戰,既讓他們警惕,又讓他們精神抖擻,可不知紀書仰為何卻在此時心如死灰。


大局已定那日,紀書仰卻好似失去了所有力氣,突然昏死在前線,而后接連高燒了好幾日。王鈞他們將他送去軍區醫院,他卻好像陷入了夢魘一般,每日都能聽到他躺在病床上氣若游絲地喃喃什么。

而軍醫將他受傷的地方都檢查了個遍,也沒有找到他無故昏迷的緣由,只猜測他之前都是強靠什么念頭撐著,現在則是他心有執念不愿放過自己。

又等了好幾日,他又毫無征兆的蘇醒,不多時李玉清忽然現身于他的眼前。

一封跨越硝煙和歲月的延時來信,終于抵達了。


“紀師傅,鐘老師她從第一次相遇,就鐘情于你……她一直都知道你在做什么,也知道你為了什么而活,她想讓你如愿”,掩面落淚的李玉清抽噎了一會,緩了緩才又說,“而她本可以為家國、為你做更多的事,她還說想和你一同看看這條救國之道究竟會將我們的國度引至何處,可她最后為救我們而死……”

她便再無機會看到往后的太平盛世了。剩下的話,抽噎不止的李玉清再說不出口了。

紀書仰一直坐在病床上沉默聽著,心中翻起驚濤駭浪,眼前卻愈發模糊起來,不一會連眼底都紅了一片,然后他聽到自己干澀的嗓子低聲說著:“她不會怪你們,也不會后悔救你們。”

他如此了解她,閉眼就能想到那日的情境,孤立無援的時刻,她不再是段家少帥段嘉謙的未婚妻,也不是留學歸來養尊處優的鐘家小姐,更不是革命組織信賴的啟明,僅僅是教書育人鞠躬盡瘁的鐘老師。

她滿腹經綸,才思敏捷,運籌帷幄間思慮到的唯有國、家和他一個紀書仰而已,她從未考慮過自己。

“東有啟明,西有長庚。”

紀書仰才知覺,他與她追求的都是同一種理想。更難得的,大抵是她仍能但行慈悲,寧愿冒著失去生命的危險也要護他人安寧。

她這般好,好到他無處苛責她那一刻殘忍而果斷的決定。

9

雨停了,室內一片靜寂。

學徒發現躺在搖椅上的紀書仰離世時,他的腿上還枕著一件嶄新的朱色旗袍,手輕輕放在珍珠盤扣上,離去的模樣安詳而寧和。

“上海最后一位旗袍裁縫”紀書仰平安健康地活到九十二歲,看遍了世間繁華,一生沒有娶妻生子,無疾而終。

他一直在懷念她。


全文完,感謝閱讀。

文中配圖源自wb:阿時想吃紅燒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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