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聞小新,土家族青年。
謹以此文紀念我的幺叔:
2019年春節:我在悲痛的邊緣感受來自身邊的溫暖
【寫在前面】
2011年冬天,爺爺因病過世,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理解到死亡這個詞離我們很近。不料接下來的2013年和2014年,外公和外婆相繼過世,老家的老房子往后無人居住,便在風雨中顯得落幕不堪。慶幸的是,奶奶身體尚好,我們都覺得她能活到90歲以上。不曾想,最近一次接觸到死亡,竟是出生于1972年的幺耶(我們老家管幺叔叫幺耶)。
如今,幺耶離開我們已經半年多了,他是在半夜突發疾病走的,臨時送醫院沒能搶救過來,以至于到現在我們都不知道奪走幺耶生命的是何故?在這期間,我曾無數次想將對他的思念寫出來,可又無數次地悄悄按下了內心的這個沖動。因為我知道,一旦我真正將它寫出來,可能從我的內心里就真正地放下他了;與其如此,還不如不寫,這樣就代表幺耶即便走了,也依舊活在我們的心中。
就這樣,在無數次“寫還是不寫”的激烈對抗和沖突中,時間一晃而過,已經有整整半年時間。然而在今天,當我將雨兒的文章轉在了自己的微信朋友圈時,鑒于我已經很久不曾寫文抒情,一位尊敬的長輩、兼曾經的老領導在該文底下提點我:“官樣文章是工作所需,抒情小文是情懷所在。”一語中的,讓我如夢初醒。
言及至此,內心的涌動復又開始召喚。我知道,我虧欠幺耶的這篇文字,是時候該寫出來了,因為文字是個“鬼精靈”,它可以將我們的思念化為有聲、有形、有義、有情。
【正文】
2019年1月23日凌晨4時許,農歷臘月十八,此時距離我過完29歲生日僅僅三天,在九眼橋附近的出租屋里,睡夢中的我接到了來自家里的電話,看到屏幕上爸爸的名字,心里不由一驚:不會是家里出什么事兒了吧,心跳隨之加速,頭腦也一下子清醒了許多。
心里不停在想,這個時候,肯定不會是什么好消息。若是這樣,我寧愿不接這個令人揪心的電話。可急促的鈴聲不由我多想,就像一個精靈一樣,不斷催促我:“快接電話呀,你爸爸早就已經等不及了!”
大概五秒鐘后,我顫顫巍巍地按下了接聽鍵,電話那頭的爸爸率先開腔,語氣急促地告訴我:“汪金,你幺耶不行了。”那一瞬間,我的想法就是不斷質疑,比如從哪兒聽到的消息,消息是否屬實?雖然我也知道,這事父親不會亂說,可我依舊忍不住質疑,為的是給自己留有一線希望,哪怕這個希望非常渺茫。
爸爸匆匆地跟我說了幾句之后,便匆匆地掛斷了打給我的電話,原因是跟幺耶一塊在浙江打工的一個幺姑父給爸爸打電話過來了,而掛斷的原因是他那里有幺耶最近最新的消息。幾分鐘后,爸爸復又打過來,這次帶來的消息絕對是一個噩耗,經過四十余分鐘的各種醫護搶救,幺耶還是走了,離開了他念念不忘的兒女,離開了跟他朝夕相處的愛人,離開了他年逾八旬的母親,離開了他所有的親人,離開了這個美好的世界。
雨兒跟我一樣,雖然都是在極度困倦中醒來,但聞此噩耗,兩個人再也無法入睡,哪怕頭疼欲裂、淚濕沾襟,于是便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關于幺耶的身前印象和身后事,也有關于奶奶今后的養老問題,還有堂弟堂妹的學業問題,聊了許多,許多……直到清晨八點時,不得不起床上班。
窗外,車流聲、鼎沸聲,還有一環路下穿隧道工程施工的機器聲,漸漸密了。深冬的寒冷天氣,絲毫未能阻擋這個世界在黎明中醒來,眼睜睜地看著天亮,只是內心的感情很復雜,很難過。無論是誰,縱是你博覽群書,恐怕也無法窮盡語言來形容、來描繪那一刻的悲痛心情。
(一)驚聞噩耗,姐弟情殤
在幺耶臨走的前一天,爸爸在老家給自家的老房子上撿瓦,這是他延續多年的習慣,每隔一兩年就要上房揭一次瓦,然后將它們重新理順。那天下午,幺耶還給爸爸打過一次電話,內容是關于過年回家要將奶奶的棺材刷一次油漆,讓爸爸在家幫忙打聽一下哪里有正宗的油漆可賣。
可爸爸當時并不知道,這是他們兄弟間的最后一次通話,次日凌晨,幺耶走了,縱有再多的話,都沒法傾訴和訴說。因此事件,爸爸的瓦也撿不成了,那點不多的收尾工作后來一直拖到了年后才完工。
跟很多電視劇中的橋段一樣,奶奶是最后一個知道的,一大家人都善意地瞞著她,無奈終究是紙里包不住火。幺耶是凌晨走的,當天,在城里生活的大姑一家、三叔一家都先后回家探望,只是這樣的探望只能起到一種理想的心理慰藉作用,就結果而言終究是于事無補。然而,作為親情的補充,這樣的探望卻是很有必要的,也是必不可少的。試想一下,家中遭此重大變故,親友四鄰若是無人探望,又該是何等的悲哀。
得知結果后,我通過與跟幺耶一起在浙江打工創業的一個表弟聯系,借他之口告訴幺娘,讓家里的弟弟妹妹到浙江去見他們的爸爸最后一面,看他最后一眼。得到了幺娘的認同,也許幺娘本人也是這么想的,他們的舅舅從老家帶著兩姊妹趕乘當天下午的飛機,直飛浙江寧波,順道用幺耶自己的車將他接回家。
幺耶膝下有子女一雙,大女兒盼盼剛剛考完試在家,和奶奶一起生活,小兒子冰冰尚在馬喇中學進行初三上學期的期末考試,最后一天的考試還未開考,家里就接到了如此令人痛心的消息,考試自然是考不成了。待天一亮,幺耶的小舅子就開車到家里接走了盼盼,給奶奶說,“要帶盼盼出去旅游幾天,并表示要坐飛機去。”
不知道實情的奶奶還真以為盼盼是去旅游了,可我卻想到,在那兩天,她的心里應該會有那么一絲不安。一是很久不見的親人挨個輪番前來探望,二是大家說話總是躲躲閃閃,似乎在掩飾什么?再者,從大家的臉上,她應該能夠看到一絲異樣吧。往日的談笑風生,變成了一張張嚴峻的面孔。
我雖然不在家,僅能通過想象妄自揣測一番,從未坐過飛機的盼盼在出門時,興許心中還有一點小激動吧,收拾帶上換洗衣服,就跟著她的幺舅乘車離開了老家。冬天的山里,一片蕭索跡象,唯有農家屋頂上不時升騰而起的炊煙和雞鳴狗吠之聲,才讓老家有了一絲逼仄之外的生氣。
汽車七拐八彎,下河谷,爬山頭,經過一道埡口,直到身后再也看不到老家的影像,妹妹的幺舅才告訴她這個殘酷的事實。我甚至能猜想到,一向大大咧咧的盼盼在聽到這個消息時的心理崩潰,以及瞬間嚎啕大哭的場景。遠在成都的我,關于此事,是后面才知道的。
汽車隨后開到馬喇中學,經過與冰冰班主任邱老師的溝通,征求她的同意,直接接走了冰冰,冰冰原本還有兩科考試,在這樣的變故面前,現在一切都顯得并不那么重要。買了當天下午出行的機票,兩姊妹在其大姨家度過了應該是有生以來最難過的時光。
擔憂、痛苦、焦慮、迷茫……在那個上午和中午,18歲的盼盼和15歲的冰冰兩姊妹坐立難安,待我中午給他們打電話時,姐弟倆的情緒已經穩定下來,大概在兩點左右,姐弟倆在其表哥開車護送下,與其幺舅到了黔江武陵山機場,搭乘四點多前往寧波的航班。
長長的跑道上,一架由重慶飛來的航班如約而至,進站的旅客魚貫而入,卻是幾家歡樂幾家愁,邁著沉重的雙腿登上舷梯,走進“大鳥”的肚子里落座。隨著飛機滑翔騰飛、躍空而起,機艙內逐漸歸于安靜,只有發動機的轟鳴聲不絕于耳。
(二)心情急迫,一路向東
時至今日,我依舊難忘那一天的場景,那應該是我打接電話最多的一天,不管來自家里的,親戚的,打給家里的,打給其他親人的,電話鈴聲時不時響起,不管多困、多累,都得接。
受此噩耗影響,那一天,渾渾噩噩的我茶飯不思,食堂吃飯難以下咽,忘了回收餐盤,走路也覺得頭重腳輕。上班后,我在第一時間就給領導匯報了家里的變故,也提出了請假的想法,幸得領導支持,讓我先別慌,不要自亂陣腳,待家里稍微穩定一下再考慮請假的事兒。但以我當時的心境,恨不得馬上飛回家,或者說是飛到浙江。
視角轉回家里,爸爸和媽媽以及隔壁的伯母在確認消息后,也是徹夜未眠,而后起身燒了火爐,在斷斷續續的交談里,語氣中盡是嘆息,以及惆悵的情緒。既然結果無可逆轉,接下來,該如何處理幺耶的身后事,就擺在了恰好在家的爸爸肩上。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凡事總得有個人來牽頭。還好三叔在縣城,忙完了自己的事兒,也回家幫忙料理。
按照渝東南的土家風俗,人死是要進行土葬的,哪怕火化也不例外,只要到了生養他的地方,一定要入土為安。那么問題來了,因為幺耶年僅46歲,一向身體硬朗的他對身后事完全沒有準備,首先得為他買一副棺材。然而,剛從浙江工地上回家不久的爸爸還未結賬,身上也沒有多余的錢,于是我緊急轉了4000元給爸爸,以便他在家里備不時之需,其中最關鍵的是爸爸要預先出錢給幺耶買一副棺材。
當天,在城里的表哥開車回去,主要是探望自己的外婆,爸爸和堂姐夫偉哥順道坐車一塊去了胡家壩和鎮上,為幺耶選買棺材。也可能是心情極度不佳,短短十來公里的路程,爸爸來回路上吐了好幾次,每次都令人揪心。后來,實在難熬的他選擇了步行回家。好在買好了棺材,爸爸心里的石頭也終于落了地。
當天晚上,就是否去浙江接幺耶,是開車去還是坐飛機去,一家去幾個人?一大家人提過各種方案,直到半夜三點還在打電話。臨時訂機票,發現成都飛往寧波的機票較貴,且時間上并沒有節約,我索性就訂了由重慶飛寧波的機票,機票310元。而我來成都不久,剛從試用期轉正,第一個月的工資大概是304元,后面還帶了兩個小數點。
也就是說,來成都第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夠買一張重慶到寧波的機票;另一方面,因為初來乍到,一切都是白手起家,創業維艱,各方面的開銷很大。但我覺得,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是小事,錢沒了可以通過努力再掙,若是情沒了,一切就沒有了努力的意義。幸好雨兒很支持我去浙江接幺耶,并給了我一張她的銀行卡,以備不時之需。
即便爸爸曾在電話中告訴我,希望我能早點回去,幫他分擔一些家中的事兒,可我還是覺得,應該前往浙江寧波,將幺耶接回老家、護送回家更有意義。沒有經過與父母商量,我直接先斬后奏,買了機票去浙江,既有見幺耶最后一面的成分,也有接他回家的目的。
1月24日凌晨六點,成都的街頭很冷,我拖著行李箱,路燈的倒影將我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偶有幾個路人相向而行,環衛工人正奮力地打掃路面暖和身子。在臨上地鐵磨子橋站前,我拐進一環路上的一家餐館要了一碗稀飯帶走,老板問我是否需要其他的包子之類的早餐,回答說不用,遭致她一陣白眼和絮叨。可這個中年大姐哪里知道,按我當時的心情,那還能吃得下東西,我所謂要一碗稀飯,完全是為了在路上不至于被餓暈。進地鐵站時,匆匆喝了幾口滾燙的稀飯,便將其丟進了路邊的垃圾桶。
成都東站,人來人往,八點鐘的動車將我載往重慶,臨時買票是一張站票,所幸上車后發現一個空位,如此一直安然坐到重慶。路上,久未聯系的大伯給我打來電話,詢問我多久到,幾個人,將就好安排回家的車,在電話里一一告知便掛了電話。
重新回到座位,總覺得心里不塌實,又給大伯打了個電話,讓他轉告幺娘,幺耶的遺體告別,特別是進行火化時一定要等到我到達寧波才行,不然我的此行將毫無意義。打完了這個電話,心里才稍微放心一點,這才從容不迫地往浙江趕去。
十點左右到重慶,隨即乘坐輕軌直接趕到重慶江北機場T2航站樓,根本顧不上吃飯,排隊入場進站,還有差不多半小時登機,各種坐立不安,給爸爸打電話,他正和三叔一塊給幺耶尋找墓地,另外還要請人給逝去的祖先們寫包封,這是老家的習俗,一家人但凡紅白喜事都要給“老年人”寫包封,向其告知后代經歷的大事小情。
12點一刻,飛機載著我和一份急切的心情,由山城起飛,向正東方向飛去,下午兩點半左右,飛機平穩降落在寧波機場,開機,走出機場,突然發現跟幺耶一塊在浙江打工的幺姑父早已等候在場外,隨即向目的地樂清市趕去。
(三)生死兩隔,工友暖心
幺耶臨走的前幾天,雨兒在經歷部分高校面試以及《廉政瞭望》面試失敗后,重新報考了《四川法治報》并獲得通過。在我前往浙江之時,雨兒也前往醫院參加體檢并辦理入職手續,我因為特殊原因一個人先行離開成都,雨兒在經過體檢之后并于1月25日上午乘坐火車趕回黔江。
一路緊趕慢趕,早餐僅喝了幾口稀飯,在飛機上吃了一點簡單的午餐后,當天下午,幺姑父接到我后便匆匆駕車前往樂清市人民醫院。一路上,談論了一些關于幺耶的情況,因為休息不好、頭疼欲裂,再無多話,我們都知道,哪怕說得再多都繞不開幺耶,身前事、身后名,如何蓋棺定論?
雖是東部沿海城市,但一路上的綠化卻不盡如人意。下了高速公路,一路七拐八彎,樂清市人民醫院的大樓便出現在我的眼前。這座醫院應該是附近的最高樓吧,放眼望去,沒有一個大樓可與這個醫院大樓比高。目測應該在30層以上。我知道,在巍峨的大樓深處,或者說是在醫院最隱蔽處的某一個角落,我的幺耶正安靜地躺在那里,想到這,我的心里沉甸甸的。
在醫院的側門,等到幺娘、堂弟堂妹以及其他老家趕來的親朋好友,一行十幾人來到醫院的后院,個個都表情凝重、莊重肅穆,完全沒有平日里的嘻嘻哈哈。看見尚為年幼的堂弟堂妹,心里不由一緊,他們還是兩個孩子,可現實卻在那一天活生生要將他們逼成自己的天,自己成為自己的王。
等了差不多十來分鐘,太平間的工作人員姍姍來遲,隨著鐵門打開,我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兩列冰柜,分為上下三層,幺耶躺在左邊最上層,當拉開鐵盒子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幺耶那張被冰凍得瘦削的臉,他睡覺時穿的衣服在搶救后尚未復原,肚子上方空空如也,觸摸他的身體,只覺得一陣寒涼。此時,整個太平間里充斥了令人痛徹心扉的哭聲。誰能想到,在1月22日晚上還談笑風生的幺耶,當天晚上竟一命嗚呼,離我們而去。
看著親愛的幺耶,靜靜地躺在冰凍的鐵盒子里,我的心里悲痛至極,但我全程未流出一滴眼淚,除了在剛聽到幺耶離世時在成都九眼橋的出租屋里哭過以外,直到幺耶上山都未流淚,當然這是后話。但這并不代表心里不悲痛,不然也不會有這篇讀來令人潸然淚下的文字啦。
逝者已矣,生者堅強,哭過之后,如何安撫好家人?這是亟待思考的問題,因為幺耶是突發疾病離開,并非是上班期間突發疾病,與工傷死亡賠償絲毫不沾邊,在經過咨詢律師和法官朋友后,決定放棄這方面索賠,反之只期待工廠老板良心發現,考慮幺耶上有老下有小的關系,多給一點人道主義救援。
但后來的事實證明,我們低估了人性的偉大。作為商人,無奸不商的古訓由來已久,在獲悉幺耶離世后,其工廠老板在23日一大早就來到醫院,名曰探望家屬,實則確定了幺耶的死跟他們廠里毫無關系。隨后工廠財務迅速送來了幺耶的工資,另給了6000元撫恤費。
人生啊,一個活生生的人,在這樣的商人眼里,竟然只用6000元打發了,天地同悲。同在浙江的大伯、幺耶的親大哥隨后與幺娘重新找到廠領導,希望能爭取到多一點的補助費用,被老板無情拒絕,后來可能覺得實在不忍心,又再補助4000元,合計1萬元,至此,幺耶的離世與這個工廠再無瓜葛。
與工廠老板的無情無義相比,我看到了工人們的偉大和人性的光輝。這世界,平時雖然冷冰冰的人,在關鍵時刻也能成其高大和偉岸。幺耶離開后,其同廠工作的工友們自發地為幺耶家屬捐款,大家100、200、300、500拼湊起來,募捐金額達到9000多元,比工廠老板開始給的6000元撫恤金足足多出了一半。當這筆錢轉交到幺娘手上,一個弱女子再一次哭得稀里嘩啦。是啊,噩耗傳來,她早已哭干了眼淚,所有的事兒都要經她點頭認可,我能理解她無助的心情。
(四)最后一見,親情無邊
從太平間出來,我們一行人回到了幺耶與老家的親戚們一同租住的老房子,房屋分為上下兩層,幺耶和接我的幺姑父兩家分睡樓上的兩間房,堂姐和姐夫則在樓下的一間,廚房和廁所都是共用。屋外,有一塊不大不小的院壩,幾輛車整齊停放,幺耶的車也在這里。
吃過晚飯,大家隨即收拾好各自的東西裝車。因為第二天要進行火化,然后回家,開車的表叔和幺姑父便先行去睡覺了。我則因為一個遠房表弟的到來多陪了一會兒,后來,因為要給幺耶送壽衣,在晚上十點左右,我和這個表弟、堂姐夫再次前往醫院的太平間。剛好碰上工作人員在給另一個死者化妝,嚇了我們一跳,趕緊退出,交完費用,約定好次日八點到此拉走幺耶的遺體并火化。
開車回去,夜宿在表弟家里,見到久未相見的大姑,發現她的白頭發多了,背也微微有點駝了,感慨時間流逝,這個從小在我心中形象高大的大姑也慢慢地老了,歲月啊,真像是一把刀。一宿無話,當天晚上,即便我是一個人睡一張大床,可絲毫沒有睡意,翻來覆去、輾轉反側,25日一大早就醒來。搭乘幺姑父的車又到了樂清市人民醫院,來到那個隱晦的房間,位于一樓后院的位置。
殯儀館的靈車在八點半時分來到醫院,開車的是一個帥氣高大的小伙子,也許是看出了我們的身份。在路上,小哥哥就給我們講述在殯儀館的注意事項,并介紹了骨灰盒的價格區間,讓我們做到心里有數。由于老家下葬重棺材,我和幺娘商量后,決定買一個最便宜的骨灰盒。
而在我抵達浙江之前,前面提到的這個表弟在醫院和各個部門跑上跑下,為幺耶辦理暫住證,用以在火化時可以免費。經過他大半天的奔波,暫住證材料均已備齊,只等我們在殯儀館火化時出示即可免費。火化時,原本這個表弟也要去的,但因為孩子突發高燒未能同去。
感謝這位叫黃俊的表弟,他做了應該由我們家人該做的事兒,且不居功,在那個寒涼的冬天里,為幺娘帶來了一束光。還有前文提到了幺姑父陳明書、以及來自老家的眾多鄉親們,他們不計農村舊時的封建禁忌,在幺耶的后事處理上居功至偉。在此,我謹以一個侄子的身份,向他們一并致以最誠摯的感激和敬意。
在殯儀館辦理手續時,工作人員非常熱情,完全沒有某些部門“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的尷尬,有了靈車司機的忠告,我為幺耶選了最便宜的一款骨灰盒,再加上一條紅色的毛巾,用以包裹骨灰盒,兩樣物品花了280元,再加上一些其他費用,總共360元,在大概等了一個小時左右,我們用一個骨灰盒,一條紅色毛巾,從殯儀館將親愛的幺耶帶走。
樂清市殯儀館的8號火爐,成了幺耶軀體在人間最后的留存處。我和幺娘及堂弟堂妹們一道,在火爐前見了幺耶在塵世間的最后一眼,卻收不到任何一絲回應,往日幽默風趣的幺耶面如死灰,雙眼緊閉,除了鼻孔下因為搶救時被掐出血的傷痕,沒有任何異樣,在告別時,我又想到了幺耶曾經對我的諄諄教導。那一刻,絕對是最難忘的凝視,最不忍的離別。
出來時,我怕幺娘承受不住,囑咐冰冰和盼盼扶好幺娘,由我抱著裝著幺耶的骨灰盒出來,走了差不多有一百米,幺娘覺得還是應該由冰冰來抱骨灰盒,于是在殯儀館內一個長下坡道上,我將骨灰盒轉交給冰冰。一行四人從殯儀館出來,腳步很慢,步子很沉,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刻,一線之間、陰陽兩隔的生死帶給我心頭不可磨滅的震撼。
我相信,這樣的儀式是刻骨銘心的,也是作為年僅15歲的冰冰應該承擔的,這樣的交接代表著沉甸甸的責任。從此,山河失色,希望轉移,成長的磨難和經歷,都無可代替這生死之間給我們上的人生最重要的一課——那就是敬畏和良心。
(五)啟程回家,實情相告
在寧波的兩天,我時常聽親戚長輩們說起,幺耶和幺娘在外時非常節約,每逢過節放假,其他親戚們都會開車出去周邊轉轉,但幺耶從不出去玩兒。在他心里,時常想著自己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生活壓力,盡量節約每一分錢,用以養老扶幼。
但幺耶愛車是真的,跟愛老婆一樣,他的車買回來三年,在外若是稍微剮蹭一下都心疼不已,三年內,幺耶的行車里程才剛突破1萬公里,這其中,還包括由浙江回了兩趟老家,接近一半的里程。在后來幺娘的講述中得知,幺耶買車是用的三年按揭,在最后兩個月,幺耶將剩余該還的車款一塊打進扣款賬戶。此后那張卡里再無一分錢,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如此。也就是說,幺耶雖然走了,但未給家里留下任何債務。
1月25日中午十分,表叔開車,我坐在副駕駛,幺娘和兩姊妹坐在后排,幺耶的骨灰盒由三個人輪流報著,一輛車,六個人向著遙遠的黔江出發。在我們從浙江往回趕時,家里也揭開了謎底。84歲的奶奶,在爸爸和三叔經過充分溝通和商量后,一大家人決定給奶奶說實話。在奶奶后來斷斷續續的敘述中,我大概理清了當時的來龍去脈。
由于我們在浙江即將回家,奶奶若是沒有心理準備,只怕他一時難以接受這個事實。當時一大家人到幺耶家里(爺爺奶奶早年就跟幺耶一家生活),大家先是避重就輕,問奶奶是否有啥愿望,是否需要買衣服,是否有啥想吃的……不知真相的奶奶回答說:“吃的穿的都有,大家不用浪費錢。”
眼見奶奶不上道,三叔就鼓起勇氣說了實話:“娘,汪元(幺耶的姓名簡稱)在外頭著病了……”話未說完,就已經開始掉眼淚并哭出了聲,奶奶何等聰明,知道這是大事不好,猜到自己最心疼的小兒子已經先他而去,那個嚎啕大哭,哭得大家是撕心裂肺。本就悲痛的一家人,在這一刻無不痛哭,這個場面我雖然不曾經歷,但我能想到這樣的悲痛。不需要顧及面子、尊嚴,大家只想安安靜靜地,或者說是放肆地哭一場。
奶奶哭,大家陪著她哭,哭過之后,爸爸和三叔還有更重要的事兒,找墓地、拉石頭、選日子、請勞力、砍柴備火,以及家里的一切大小事務均需要他們來打理安排,幺耶的大哥、我的大伯在浙江跟我們一塊護送幺耶回家。奶奶哭了一個多小時后,便漸漸恢復了理智,開始幫助料理家務,找東找西。順便提一句,奶奶是一名不折不扣的老黨員,在新中國剛剛成立不久的1952年就已經入了黨,其黨齡比她最大的孩子、我的大姑還長兩歲。
從樂清市到重慶市黔江區,導航歷程近1700公里,一同出發的兩輛車,苦于高速公路擁堵不堪,失去前后聯系,便一前一后分開行走,目的地都是黔江。
從樂清出發,衢州是必經之要道,正常到達衢州,大約只需4個小時,但當我們到達衢州,花了差不多十個小時,一路堵車,車上的我們幾乎不敢喝太多水,以免路上上廁所的尷尬。在衢州服務區,饑腸轆轆的我們在超市買了方便面,在排隊接開水時才發現,因為人流量太大,開水供不應求,與其說是開水,不如說是熱水,泡面根本泡不熟。于是大家囫圇吞棗,找了停車場的一個角落,靜靜地把泡面吃完,便繼續趕路。
那個吃泡面的晚上,原本手機里還留有一張照片,后來因為換手機,照片遺失了,一同遺失的,還有樂清市人民醫院的一張照片,也許是害怕睹物思人,未曾保留,如今想來也甚是可惜。
家里知道我們在路上,不時打電話詢問路途中的情況。一直囑咐我們不要趕急,確保安全到達即可。長距離開車,而且是在心情壓力極大的時候,開車的疲倦不時襲來,而我只在重慶老家的山路上開過車,從未上過高速,表叔一直強撐著,在夜里一點左右時實在熬不下去,才讓我接手,人歇車不歇,一切只為了早點到家,長時間在路上,有一定的風險,也有一定的變數,這是我們一家人都承受不起的。
(六)“一起出門,一塊回家”
第一次開高速,還是不熟悉的晚上,說不怕是假的,但我更怕的,是因為我若是一時操作不慎,釀成事故,沒有人能承擔這樣的后果。幸好,有了在老家接近一年的駕駛經歷,在一路害怕中漸行漸遠,離家越來越近。因為是第一次開高速,幺娘不敢睡覺,一路提心吊膽,但凡覺得稍微快了,就喊我一定要慢下來。在那樣的情況下,想是她也很難睡著吧。
車輪戰的效果比較理想,不知道開了多久,只知道一直未停歇。在貴州和湖南境內時,因為大山阻隔,高速公路在山間蜿蜒,遠遠超出了車燈的距離,我從開始的120公里/小時降到了80公里/小時,心里極度畏懼,生怕一不小心沖出了高速公路,就這樣一路戰戰兢兢,表叔開一段,實在熬不住我就頂上一段,在清晨的曙光到來時,我們進到了一個服務區大約休息了半個小時,繼續趕路。
窗外,寒風呼嘯,累極的我們在車上,不約而同地打起了呼嚕。而在我接下來的駕駛過程中,印象中最深的地點是位于湘西州的矮寨大橋,國家4A級景區,不巧的是,在2017年年底開展武陵山旅游發展聯盟周邊區(縣)市州采訪時,首站就曾有幸到過矮寨大橋的核心景區內(高速公路橋下)拍攝參觀。那一次的經歷,我們還巧遇了湘西州的一名姓張的常委副州長,并邀請他接受了報道組的專訪。
過了矮寨大橋,我知道家鄉的方向近在咫尺,再一次輪換后,就由表叔一己之力開到黔江。26日下午三點半,在數十個電話溝通后,我們終于從黔江南下了高速。等在高速路口的,是亮哥、有雨兒及其他家人。我算了下時間,幺耶在離世大約84個小時后,終于在我們的護送下平安抵達故鄉黔江,回到了生他養他的武陵山水。
先期抵達的幺姑父也在高速路口迎接,原以為他們會提前回家,沒想到一直在等我們。他們給出的理由很簡單,也很樸實:“汪元我們是一路出的門,今天也要一起回家。”聽聞這個,我再次感受到了人性的光輝和生命的榮光。“雖然沒有錢寸步難行,但錢并不是萬能的,相處久了,情分有時顯得更為重要。”在我看來,這種情分,遠非那個工廠老板所能理解和體會的。這殯儀館內,我有注意到,好幾個靈堂內,都顯得冷冷清清,經在浙江打工多年的親戚們介紹,那邊的人情味兒非常淡薄、近乎冷漠。
在爸爸的計劃中,在我們即將抵達黔江時,他將和三叔從家里開車出來很遠,以一種特別的方式迎接幺耶回家。而在我的故鄉五里和必經的蓬東鄉中間因一座公母山阻隔,兩鄉之間僅靠一個大約30米的隧洞連接。在我的建議下,爸爸一行開車出了這個石筍隧洞,到蓬東鄉境內迎接,以我的理解,這也代表了從他鄉將幺耶迎回故鄉的含義,以此彌補不能遠去浙江親迎的缺憾。
下車后的情形,足足令我們大吃一驚,在最開始的計劃中,只有爸爸和三叔開車前來,最多也就兩三輛車,可到現場一數,有了七輛車以及鄉親們在此等候多時,下車系上黑絲帶。發現有很多人我甚至都不認識,加上一同從黔江出發的三輛車,一行十輛車浩浩湯湯地往老家的方向駛去。
亮哥帶頭,我們的車緊隨其后。其間,我告訴兩位尚未懂事的堂弟堂妹,即便不認識前來迎接的人,但這足以說明他們的父親在村里是受人尊敬的,生而為人,我們不要被社會上名利遮住了眼睛。身前行事與身后名聲息息相關,同等重要。
(七)鄉情淳樸,善良鄉親
十輛車低速前進,在某些拐彎處,我看到這樣的場景,全都開啟雙閃的汽車一輛接一輛,沒有鳴笛,更沒有插隊,只有隊末三叔的車里,偶爾傳來爸爸扔出鞭炮聲。我們抵達家里時,周邊的鄰居們都前來探望,下車后,我們將幺耶的骨灰盒置于專用的桌子上,這是爸爸在出門前就準備好的。
在我轉身的那一刻,發現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往前湊,我知道這是老家的鄉親們用一種特別的方式表達他們對幺耶突然離世的悼念之情。而此時,我更關注的是84歲的奶奶,按照爸爸的說法,奶奶需要過三道坎兒,第一道坎是得知幺耶離世時,第二道坎是我們將幺耶接回家時,第三道坎是幺耶上山、入土為安時。
因此,我尤其關注奶奶的狀態和情況。從灶房里出來,奶奶不停地走動,似乎難以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大姑及伯娘嬸嬸們害怕奶奶承受不住,一直攙扶著奶奶。直到我們將裝著幺耶的骨灰盒安放在供桌上,奶奶似乎再也忍不住,望著桌上的骨灰盒癡癡地發呆,隱藏在黑眼球后面的眼淚卻猶如泉水一般,不停地往外翻滾。
身邊的人立即端來一條板凳,好讓奶奶坐下。我想,奶奶雖然坐在凳子上,但心里應該是翻江倒海、巨浪翻滾吧。
這是我長這么大以來首次聽到奶奶哭得如此撕心裂肺,與我同輩的姐弟們則分別跪成兩排,向著骨灰盒的方向,長久地靜默、痛哭,頭上包裹著孝布。當我回轉身,發現很多鄰居,不論親疏、遠近、老少,大家眼里都噙滿了淚花,男人們的臉上,個個神情莊重,給予了一個年輕生命應有的尊重和尊嚴。
遠在成都的貴哥一家一大早從成都出發往家趕,在我們到家后不久后也趕至家中,盡一份作為家人的責任,吊唁、探望、親情守候。當晚,貴哥和他的父親、亮哥、爸爸就守了我們到家后的第一個夜晚。
我無法說服當時的自己,若是用手機照片或者視頻的方式記錄下當時的情景,恐怕我心里也許能有一絲安慰。可我當時心里只有悲痛,并不想如此。在我看來,這樣的記錄本身就帶有悲痛的色彩,最關鍵的是在我心中始終覺得這是對逝者的不尊重,以至于我雖然親歷了幺耶身后大多數事情,但我未敢留有任何有關照片和視頻的記錄。
哀痛的場面過后,人群漸漸散去,也許是鄉親們有感于幺耶的離開帶給活著的人帶來的巨大生活壓力,樸素的鄉親們在用最淳樸的禮節迎接幺耶歸家后便紛紛離開,留都留不住。這在之后的幾天中再次體現得淋漓盡致,鄰近的鄉親們在幫忙搬運石頭、幫忙砍柴后就各回各家,并不去家里吃飯,一幕幕的場景,給了我很多的感動。
那些可敬可親的鄉親們,淳樸得如同一張白紙,在我們遭此劫難時,給我們帶來了一盞盞明燈、一點點暖意,讓我們在悲痛的邊緣,心安理得地感受著來自身邊的溫暖。我在這樣的氛圍中,感受到了大家的善良,人性的溫情以及樂于助人的初心和傳統。
之后的日子里,在幺耶上山前,我們一家人輪流守夜,也因此造成休息睡眠嚴重不足,在臘月二十七下午,幺耶上山前一天,我開三叔的車進城時,在路上發生了追尾,幸無人員傷亡事故發生,也算是冥冥之中不幸中的萬幸。被對方車主鬧得不可開交,在保險理賠之外,賠償了800元了事,暫歇爭戈。
當天夜里,因為車輛損壞,加之幺耶第二天一早上山,我的心情一度悲痛到極點,干啥啥沒勁,吃嘛嘛不香。幸好當晚一同守夜的人比較多,在這個天寒地凍的夜里,估計沒有一個人能興奮得起來。
不曾想,當天晚上的天氣也是風云突變,小雨之外,還飄起了雪花,氣溫低得嚇人,我們在極度疲倦中還得抵御來自門縫外的凄風苦雨,苦了老爸,既要幫我的錯失承擔賠償責任,還得料理好家中的大小事務,將幺耶平安送上山。那一夜,父親幾乎沒有坐過片刻,燒火、加碳、找東找西、安排客人住宿。我突然發現,幺耶過世后,我所能做的其實不多,甚至是遠遠不夠。
按照家里的風俗,亮哥作為幺耶在家的長侄,在發喪后打火走在最前面,名曰為幺耶引路,我和孝男孝女隨后跟上,然后是靈柩,作為這一行的絕對主力,加上雨天路滑,除了抬喪的主力外,其余人都是推拉拖拽,一來確保安全,二則也有人多力量大的因素。爸爸為幺耶選的棺材足有四五百斤重,我曾用手抬過小的那一端,勉強能抬起,若是兩端同時起抬,我不能保證能承受得住一分鐘。
(八)入土為安,傷悲又起
在此期間,令我感動的,還有盼盼和冰冰的班主任老師,他們顧不上山高路遠、雨天路滑,分別前往家中慰問和探望,這份師生之間的情誼值得他們兩個人倍加珍惜。悲痛之余,我看到了這樣一份純真的師生情誼,與當下的某些負面新聞纏身的老師個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臘月二十八,頂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在眾多鄉親的幫助下,幺耶在長長的隊伍中被送別,進行他在人世間的最后一項儀式——入土為安。一路甚是路滑,好在大家齊心協力,總算是有驚無險。只是苦了必經之路的一塊土豆地,被人來人往一踩,活生生多出了無數雙腳印。在墓地,幫忙的人用一根繩線,兩塊木樁,不停地對方位,以便棺材擺正位置,經大伯、爸爸和三叔同意后才蓋土。骨灰盒,作為盛放幺耶的一個最重要的器械,也被埋在了棺材前邊。
在棺材落土后,冰冰將骨灰從盒子里倒進棺材內,均勻地灑在棺材板上,在蓋上棺材的那一刻,我知道,我親愛的幺耶,除了那流傳不多的照片以外,以后只能在夢中相見了,只是半年多過去,我從未在夢中見過他。
在虛掩了一層土后,我們回家給幺耶燒靈屋。靈屋,多指用紙張和竹條拼做而成房屋,用于塵世之中燒給逝者,代表了活著的人為逝者準備的房屋及類似塵世的一切吃穿用度,以便逝者在另一個世界享用。這種樸素的中國思想,更重要的是一種精神的慰藉和傳承。
而無論是發喪還是燒靈屋,作為孝子孝女的我們,回家時是不能沿路返回的,必須得走另一條路回家,具體原因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從小到大大家都是這么做的。回家時還需拾一些柴禾回家,意為抱柴(財、才)回家,蘊含了樸素的愿望。
吃過早飯,客人漸漸散去,留下來的多半是經過主人家挽留后的壯年勞動力,因為還有一件事未做,那就是壘墳。近20個勞力聚在一塊,有的搬運石頭,有的負責堆砌,各方人員分工合作,在中午時分將其壘好,在猛烈的鞭炮聲中,代表了幺耶的身后事正式歸于平靜。
在那塊專屬于幺耶的土地上,幺耶的墳頭大約朝向西方,放眼望去,層層壘土扶搖直上,有人說這是一塊風水寶地,代表后世之人興旺發達,保佑家人富貴平安。學過唯物學的我,還是愿意相信這種唯心主義帶給我們的精神意義。試想一下,若是后世之人好吃懶做、不學無術,即便再好的風水也不能盡如人愿。獲取成功唯一的方法就是奮斗,不懈努力的奮斗,是向前,心無旁騖地向前!
僅僅間隔一天后,我們一大家人在悲痛中迎來2019年的除夕。除夕早上,獲知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一位年事已高的老人凌晨被發現死于自家的廁所內,讓人感慨于生命無常、世事難料。而僅僅在兩天前,在幺耶的葬禮上,這位老人還曾為幺耶的葬禮敲家伙送行,又一起人間悲劇。
除夕當天,奶奶終于承受不住失去至親的壓力,一病不起,那幾天,情況糟糕時,我們又徹夜不離地守護在她的身邊,哪怕睡覺也不能例外,得有人看著,生怕她一時想不開,步了幺耶的后塵,這是我們遠遠不能承受的,也是最不愿意看到的。
好在當地的鄉村醫生不辭辛勞,來到家中為奶奶緩解了痛苦,可初一的晚上,我和爸爸去給外公外婆上墳后,原計劃當晚住在一個舅舅家中,在晚上十點半,幺娘的電話又把我們急切地召回家中,奶奶的情況惡化了,不停地呻吟,讓人看著心疼不已。我們都知道奶奶的病根皆是因為幺耶的突然離開,可大家竟不能使上一點力,只能眼睜睜看著干著急。除了守護在身邊外,我們無法為她做任何一點有用的事情。
(九)奶奶病重,全家不安
在上世紀30年代出生、生逢亂世的奶奶,其成長經歷本就頗為傳奇,可以說是在不停地打壓和排擠中,在夾縫中求生存、謀發展。一首拉扯大膝下六個孩子,如今,年逾八旬的她,還在幫幺耶帶著兩個堂弟堂妹,看守其家。令人欣慰的是,至今她的身體一直不錯,這也是我能義無反顧地從黔江來到成都重頭再來的一個重要因素。縱有千般不舍,奶奶還是對我到成都給予了語言和行動上的支持。
在去年11月,我和雨兒一起回老家向奶奶辭行時,奶奶曾經給了我和雨兒200元錢,勉勵我們在成都好生奮斗、艱苦創業、和氣生財,不要吵架,最重要的不要罵對方的家人。我至今記得那個場景,火爐邊,奶奶那張慈祥的臉上,露出的歷經歲月磨礪綻放出的笑容,猶如美麗的天山雪蓮。我和雨兒不忍心拿奶奶這個錢,接過之后另加了一百,趁奶奶沒注意,將其留在了家中的凳子上。
而在此次幺耶離世的精神打擊中,我一直覺得,奶奶心中極強的黨性修養是促使她走出泥淖的一個重要“催化劑”。這份黨員的自我修養,如同黑暗之中一盞微弱的燈光,指引她不能沉迷于過去,凡事要向前看,開啟新的生活。縱然悲痛,對結果而言始終是于事無補。
春節期間,奶奶因為受此重大打擊,其身體也是時好時壞,每天都要打針輸液,而在她的口述中,來自喉嚨的疼痛讓她備受煎熬。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著,一大家人圍著她,打針、吃藥、住院、信迷信……只要聽說有啥好的方子,都不免一試。在正月下旬,奶奶的情況才稍微有所好轉,待基本穩定后,爸爸才離家出門打工。
春節里,原本爸爸買了計劃在節日期間放的鞭炮、禮炮,因為悲痛的心晴,我們一個都沒放,全都拿去給逝去的親人們上墳。在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我們完成了一年一度最神圣的儀式——用香燭紙錢及鞭炮表達對逝者的哀悼和紀念。
電影《尋夢環游記》告訴我們,人的死亡分為三個層次:第一次是身體的死亡,第二次是入土為安的埋葬,第三層次便是后世子孫完全忘記你的時候,這就代表了一個人真正的死亡。
在一次與冰冰的視頻聊天中,奶奶告訴我已基本痊愈時,心里竟是莫名的溫暖,奶奶經此打擊還能慢慢走出心里魔障,對一家人來說也是莫大的幸運。后來聽媽媽和大姑說,奶奶經常在干活兒時,想著想著就哭了,聽起來令人唏噓不已。
清明節,只有三天假,也沒有提前買票,未曾回家掛清。五一時,一個難得的四天小長假回歸,我也有機會回家,到各位親人的墳前燒紙。不久后,奶奶的白內障因為要做手術,媽媽在醫院全程陪了六天,直到奶奶出院。出院時,醫護人員告訴奶奶,剛手術后的眼睛要避免強光暴曬和刺激,可一生勤快的奶奶根本聽不進勸,在亮哥開車送她回家后就各種忙活,更顧不上陽光的暴曬了。后來,媽媽喊她去醫院復查做手術的那只眼睛,奶奶竟不愿意去了,還跟媽媽杠起來,可把媽媽急得不要不要的,卻又拿她沒辦法,不敢得罪。
慢慢地,我們一家人也想明白了,只要奶奶自己愿意,在確保安全和身體允許的情況下,她或多或少辦點蔬菜,對她來說也是一種情感的寄托和心靈的撫慰,若是一天啥事不干,難免她會東想西想,情到深處,痛哭當歌,這樣反而對她的身體不利。
(十)成長蛻變,精神可嘉
五一回家,發現奶奶的精神狀態有所好轉,看得出,幺耶帶給她的疼痛至少在表面上隨著時間慢慢變淺了,但我知道,更深的疼痛在她的心中。如同心魔一樣,永遠揮之不去。而隨著年關已遠,家里的人們相繼外出,徒留媽媽一人長期在家,盡一份當兒媳的監管責任。在家讀書的堂弟堂妹們也在周末回家,陪奶奶說說話,幫奶奶干點活,讓奶奶不至于太過寂寞。
轉眼到了六月,上學期期末都沒考完的冰冰參加完中考,考前的電話里,我告訴他不要有任何心理壓力,以他的實力考上黔江中學肯定沒問題。考場三天征戰后,亮哥開車去學校將冰冰接回家,順便搬運在學校的東西和行李。自此宣告了他的初中生涯正式結束。
苦等了差不多二十天,冰冰買了票去他媽媽那里,打暑假工,媽媽則去學校代他拿通知書,拿到成績的那一刻,于我而言真的有些震驚。原本他給我講的:“黔江中學應該能上,但可能超分不會太多”。沒想到成績下來的那一刻,他竟然超出黔江中學分數線有70分,2006年,我的中考分數線也僅僅只超出黔江中學分數線46分。為他高興之余,也為他們姐弟倆的命運多舛而感傷不已。
高中階段的學習,絕對是人生的一個轉折點。再次,也希望冰冰能夠更上一層樓,在社會閱歷之外,學業上更能有所成長。在我近半年給冰冰和盼盼寫的郵件中,對于學習的探討、人生的方向一直是焦點,我也樂于見到他們跟我分享的一些有趣的事兒:高興的、難過的、悲傷的……
而冰冰在打暑假工期間的表現也令人滿意,因為工種的關系,他每天上班必須站著,自嘲每天都是成為“站神”的一天。而在最近的QQ空間里,我看到了16歲的冰冰在成長中的蛻變:“第一次在做到不愿意、可以放棄,但還在咬牙堅持的事兒。”
因為是暑假工,沒有周末,每天都要上班,每天都是“站神”。但他正在通過自己的堅持,來理性看待這個世界。值得一提的是,去浙江時,因為臨時買票,冰冰僅僅買到了一張站票,一路上20個小時,不知道他是怎么熬過去的。但聽說他到浙江后,沒有叫苦,更沒有叫累。
與之相比,姐姐盼盼在重慶接受為期四個月的職業教育培訓,在工廠的流水線上,忍受著重慶特有的高溫清蒸水煮,一個月白班、一個月晚班交替輪換,作息顛倒,生物鐘紊亂,雖然對身體傷害極大,但也咬牙堅持,活出了19歲青春該有的模樣:奮斗、向上、為善……
我不知道,這事兒要是放在去年之前,他們姐弟倆會不會有當下這樣的理解和認知,但此刻對于我們這些家人來說,兩姊妹的成長是可觀的、可感知的,值得身后的家人為他們點贊。惟愿他們未來的人生道路能夠康順一些、平坦一些!
也許,刻骨銘心的疼痛背后,必然會藏著一副勇敢向著暴風雨出發的翅膀。這副翅膀名叫“涅槃蝶變,真翅高飛”。
后記:
感謝每一位讀者能夠看完這篇冗長又充滿感情的文字,流著淚寫下的文字,于我而言,在心里終于放下了,但又似乎是重生了。文字確實是個“鬼精靈”,本以為山窮水復已無路,哪曾想柳暗花明又一村。對于一個生長在武陵山區深處的土家族青年而言,還是覺得稻花香里說豐年來得實在,至少不會餓肚子。
過去的青春期里,幺耶對我多有教導,雖然對我也曾動手打過,動嘴吵過、罵過,但都是生命的一種經歷。更多的是,在2000年左右時,我心中始終認為幺耶是比較灑脫的一個人,他寫得一首好字,又喜歡看書、愛好音樂,贈我笛子、送我口琴,把他買的書分享給我閱讀,在我幼時的心中播撒下了一顆愛的種子,而后生根發芽,長成大樹。
很慚愧,即便是如今,我寫的字依然趕不上幺耶的字體漂亮,但我永遠記得,很多年前一個農忙時節的下午,在院壩的水泥洗衣板上,幺耶用粉筆教我寫“口”字的時光,雖然很短暫,卻讓我記憶深刻,伴我求學、工作并一直走到現在。對文字的追逐和雕刻,正是年少的那份初心,讓我在畢業六年后,還一直對文字工作矢志不渝、愛得認真徹底。
如今,幺耶雖然走了,但在我心中,他一直都在我們身邊、不曾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