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冬天的靈魂。大雪飄飛,天地俱寂,奔忙在塵世的腳步,這一刻,猶如小舟??吭诎?,心,開始變得寧靜。
安靜的此刻,紛紛揚揚的雪,總會撩動情思,那些寫進書頁里的故事,被重新上色,形形色色的人物,頓時,鮮活,飽滿,如在眼前。
王子猷,這個被劉義慶編寫進《世說新語》里的魏晉人物,常常,是一場又一場的雪,將他帶到我的眼前。大雪紛飛的夜晚,王子猷中夜驚覺而起,開門四望,對雪獨斟,生出一份寂寥,于是“詠詩憶戴”,也不管天黑路遠,即刻啟程?!敖浰薹街痢保瑓s又臨門不入,返身而歸。這份乘興而去,盡興而回的任性放達、瀟灑無羈,是王子猷的真性情,更是魏晉時代士大夫階層自由舒展的生命狀態,是一種純粹從美感出發的,自由舒展的人生態度。
這樣的率性,大概只有因“烏臺詩案”被貶到黃州的蘇軾才有?!霸S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雪的皎然,月的澄明,照亮了那時的夜,也照亮了世人的心。
同樣是仕途不如意,蘇軾還有張懷民,而柳宗元,就可憐了很多。“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一位老翁,一支釣竿,一江白雪,這是柳宗元生命的寒冬景致,那隱藏在詩句里的“千萬孤獨”,有多少心酸苦楚,有多少欲說還休!
雪,還在下,一直下。它落在柳宗元的詩句里,也落在蝶庵居士張岱的小品文里。“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毖┞湮骱怪歇毻D茄?,與天空同在,與白云同在,與群山同在,與西湖同在。那雪,把所有的障壁都打通了,卻唯獨沒有打通張岱的心之路。“莫說相公癡”,這個癡人張岱,用一場雪的遇見,讓我們觸摸到他溫熱但孤獨的心跳。張岱的一生,有過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似的繁盛煊赫,也有過破床碎幾、常至斷炊的窮困悲涼。那落在他命途上的雪,一生,都無法清掃。
雪,還在哪里?還在山神廟里。“雪地里踏著碎瓊亂玉,迤邐背著北風而行。那雪,正下得緊?!泵看巫x到這句話,總會不由地停下來,咂摸、品味、思考、聯想。這一場雪,是命中注定。這一場雪,揭開了現實溫情脈脈的面紗。這一場雪,英雄與“舊我”徹底決裂。這一場雪,落在林沖往后余生。是不是,每一個朔風呼嘯,大雪飄飄的冬日,他都會想起很多年前,山神廟里的那場雪?如果沒有那場雪,他的人生也許,是另一種開始與鋪陳。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那雪呢?有雪的日子,也可以有閑適的生活,有別人得不到的快樂?!熬G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白居易的這首詩,區區20字,色彩鮮亮奪目,每一個字,都浸滿了人間煙火的味道。
這20個字,是冬天的“精編版”,細品,慢嚼,心里突然就生出一種沖動,想穿越回去,與白居易對坐飲酒,一杯一杯復一杯。借著微醺的狀態,與詩人談詩論道,思索人生。如果,再能于小小的火爐前吃一頓涮羊肉,那就更美了!
許多年前,我還是個少年。偶然讀到了作家李漢榮的一篇文字,那篇文字,與雪有關。他說:“最厚的積雪在詩歌里保存著。落在手心里的雪化了,這使我想起了那世世代代流逝的愛情。真想到云端去看一看,這六角形的花是怎樣被嚴寒催開的?她綻開的那一瞬是怎樣的神態?她墜落的過程是垂直的還是傾斜的?從那么陡那么高的天空走下來,她暈眩嗎,她恐懼嗎?由水變成霧,由霧開成花,這死去活來的過程,這感人的奇跡!柔弱而偉大的精靈,走過漫漫天路,又來到滾滾紅塵。落在我睫毛上的這一朵和另一朵以及許多,你們的前生是我的淚水嗎?你們找到了我的眼睛,你們想返回我的眼睛。你們化了,變成了我的淚水,仍是我的淚水。除了誕生,沒有什么曾經死去。精衛的海仍在為我們釀造鹽,杯子里仍是李白的酒李白的月亮。河流一如既往地推動著古老的石頭,在任何一個石頭上都能找到和我們一樣的手紋,去年或很早以前,收藏了你身影的那泓井水,又收藏了我的身影。抬起頭來,每一朵雪都在向我空投你的消息,你在遠方曠野上塑造的那個無名無姓的雪人,正是來世的我……我不敢望雪了,我望見的都是無家可歸的純潔靈魂。我閉起眼睛,坐在雪上,靜靜地聽雪 ,靜靜地聽我自己,雪圍著我飄落,雪抬著我上升,我變成雪了,除了雪,再沒有別的什么,宇宙變成了一朵白雪........”
親愛的朋友,請你原諒我摘錄了這么多!你沒有覺得,這些寫給雪的文字,也一筆一筆,寫在了你我的心上?我一次次地在這里驚嘆、沉醉、遐思。到底,要怎樣的人生經歷、怎樣的才華橫溢、怎樣的深刻睿智,才能寫出這叫人折服的文字?李漢榮把雪寫活了,寫美了,也寫深刻了,寫得更哲學了。
此時,此地,此刻,我的世界下雪了。我想說,跟我來北方吧,這里正下著雪,用滾燙的靈魂,在雪地撒個野,就像我們小時候,在雪地里撒歡兒那樣。有雪的日子,我們要做一回真正的孩子,像孩子那樣放聲大笑,像孩子那樣自由奔跑,像孩子那樣心無掛礙,像孩子那樣覺得萬物珊珊可愛,人間美好,值得我們用一生去奔赴。
雪,是潔白的,更是圣潔的。雪落下來,世界,纖塵未染,就如我們的初心。
一場雪,穿越千年,此刻,落在我的窗前。我想用詩人段若兮的一首詩,向冬天表白,向雪表白:
白是一種干凈的聲音
是籬笆上的細雪發出的
是月光下滿山坡的蕎麥花發出的
白是一段體貼的時光
是一只蜘蛛牽著絲線在織自己的網,
小飛蟲還沒有陷入
是母鳥覓食未歸,
鳥巢里幾只鳥蛋泛著青白的光
是傍晚的小雨水濕了瓦,沒有聲響
白是一件不愿被人解讀的私事
我就在這里,可你不要讀我
讓我再白一會兒
雪,親愛的雪,你聽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