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對我說,留在這里當個公務員吧,或者老師,像我們一樣,既然你沒選擇學醫,不能像三叔大姑。。。。。。同很多家庭一樣,我的家庭成員從祖輩開始以為師、入仕和從醫這三種方式營生。體制之內,碌碌一生,波瀾不驚,外有所榮,內里疲憊不堪。我看夠了這樣的生活。
我不作聲,習慣了沉默面對母親絮叨,不是沉默的贊同。一個干冽清冷的西北早晨,風刮在臉上,鈍刀剁肉生生疼。心里生著歡喜,我拎包離家。
上面這一幕,很多年里都反復出現在我腦海,在需要勇氣做決斷的時候,在需要好好經營自己不放棄的時候。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跟大學專業相關的簽證文案。每天將通過旅行社各個渠道遞交的申請人散碎資料整理分類,與申請人一一電話溝通或面談核實,做成領館要求的統一英文簽證資料并錄入系統,在領館審核之前再同申請人溝通到位,針對他的具體情況作出領館回訪的應對方案。然后回復申請人的旅行顧問一些公司作為擔保對接層面上的相關事宜。不同的申請人,我給出不同的方案。有的申請人的情況比較容易通過,我的工作量小一些,相反,申請人和旅行顧問各個相關方面需要溝通和準備的附加資料也會相對增加。
我負責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簽證。在澳新旅游的旺季,通常會加班到晚上十點以后,然后排隊等半個小時的出關公交回家。大運會之前的深圳地鐵系統并未完善,住在關外每天往返途中需要花去三四個小時。剛剛獨立生活,很開心,途中的時間常常用來天馬形空,享受工作內容之外的思考樂趣。加班的狀況一年中有一半時間。處于職場生物鏈最底層的時期,工作量最大,薪酬最少,各項經驗值刷新增長最為頻繁高效。
不論是文案工作還是線上線下的與人溝通,都是為了縮小目的地國領館簽證官與申請人之間的跨文化溝通距離做努力,達成可溝通并且溝通效率最高的同頻語境。
工作里,我是一個跨文化交流者。個人的精神世界里,我逐漸成為一個獨立思考的自我教育者。
那時候公司在華強北深紡大廈,旁邊就是寶華外貿市場,市場里有個迷你書店,叫舊天堂,里面售賣一些獨立制作的CD,新華書店通常買不到的那種。墻上有左小祖咒的海報,層層豬,地安門廣場前等等。每天中午飯后我會厚起臉皮賴在這個跟藏銀鋪合用一個鋪面書架隔開的三四平米大小的空間里看書,很多外文書籍的翻譯版本在國內沒被出版,店主從一河隔的香港和臺灣還有不知道什么地方淘回來。書跟大書店和師長推薦書目完全不同,像是來自我不曾見過的世界。泡在這里的半年悄悄打開了我的又一個世界,從此改變了我的認知標準和思考版圖。不得不承認,舊天堂將我的二元思維空間徹底打碎了。
記得守店的小哥,安靜溫潤,眸子黑得深井水一般,我從沒聽到過他講話,作為一個每天賴店泡書一個月才買一本的人一直沒好意思出聲搭訕,兼之店子實在小,卻在熙熙攘攘的市場里有種安靜獨立的氣質,跟小哥十分相宜,讓人不忍打擾。常常會來一些衣著舒適而有質感神情安寧內斂的人,很快買了書或CD,轉身就不見了。書是店內自標全價,沒見有人問詢不相干的問題。華強北的鋪面寸土寸金。2011年之后我不在華強北上班,就少去舊天堂。再去了,它已消失。網上尋找舊天堂書店,發現它搬去華僑城創意園。我尋址找去,卻再也沒找到,直到離開深圳。
2014年愛人的父親突然去世,為親情,我們北歸。
為家庭甘作背后的女人,幾乎擠壓及底線至放棄工作。那些過度承擔犧牲綁架,當我意識到了只是強加存在感的表達方式,同一個以退為進強勢控制的母親并無二致時,便輕輕放下。
這是個坎兒,重新認知和調適自己的機會,包括重新對自己浸淫成長其中的文化的出離與審視。人的每一個有考量的行為和決定,都是基于明確認證過的“我愿意”,每一個未經考量潛意識的習慣性思維模式發出的行為和決定,都是基于所處環境的社會圈層家庭文化的無形投射和天性使然。如果后者的行為結果,導致了“我并不想,也不愿意這樣做”的無名懊惱的話,說明我們對自己的性格和自己的潛在思維模式以及支配自己潛意識的環境養成文化是沒有認知,不曾客觀正視的。
莫名自覺閃閃發光的存在,我必定要和一個特別的人相愛。后來,發現我可以好好愛一個普通人。原來,自己也是一個可愛的普通人。其實,閃閃發光又完美的我只認識自己所認識的那部分自己、他人與世界。一起經歷許多挫折,從對方的立場身同感受他從小到大的生活經歷,理解當下的對方,再看看對方眼里的自己,似乎獲得了從另一個生命看待世界的心和眼睛。同時,也解構了一種與自身不同的思維邏輯、家庭文化和代際淵源。
“我”之外的世界就像千層酥,看到自己的微渺,他者的無常,才來直面自己的平常。平常是自己的真相,無常是他者的幻相。
最能給人安全感的是土地,況且漫山遍野長滿蘋果樹的土地。三面環山有樹有花有風有月有小白( 果園一萌霸犬), 阿娟回歸“爸爸的果園”之后,我也奔襲而來。種植蘋果,種植自己。風吹雹打,青春的花,成熟的果,我們歷經冗繁步驟釀成升華初味的甜品不敢任其腐敗,牢牢把握嚴苛控制每一步的方向絕不聽天由命逆來順受。有幸授粉的花,努力長大的果,采煉精華,才能成為真正的甜品 。
聚經歷,釀甜品,為滋養。我,就是甜品小姐。
后記:
自畫像改了多少版,我就變得多勇敢,對自己多真誠。從在心門外猶豫彷徨到扣門自問,到登門入室與己相對,猶抱琵琶半遮面,再到坦言誠意,相與甚歡。
能夠不存偏見地看待自己,才可能多大程度上擁有同樣不存偏見對待別人的能力。
文字不同其他邏輯嚴密結構各異的語言工具系統(例如計算機語言),須有邏輯組合背后的誠意,系統才可能嚴絲合縫直入人心。
寫自己的過程,能夠體會畫家在自畫像的時,與自己的較量。寫他者,若不加自律地任意投射自己的價值觀給客體,這是你的作品,充滿了你對他者的理解和立場角度。與其說,你表達的是他者,不如說這是你通過他者的客體反射在表達自己。
寫自己,你既是客觀的他者,也是作品的主觀表達者。你對“自己”這個他者的態度公允程度,決定了你的作品本身價值。受眾市場作為外在評判的第三方,閱讀量轉發率決定你的作品到生產力的轉化率。你是作品的塑造者,“你”也是作品中被解讀被塑造的對象,還是被鑒賞品評者。這三種角色之間的自如轉化考驗你對自己(被訪談者)、對作品、對讀者的誠意。你通過設置場景,敘述事件,描寫關系,你的常識你的邏輯你的出發點你的情感自然呈現。你是站在人性的弱點上塑造一種能夠迎合讀者心理需求和代入感的作品,還是塑造一個只滿足于自我心理按摩自我意淫的完美世界,或者試圖創造和還原一種值得探索的多維度接近真相又不可能完全呈現的過程?這個問題是一個負責任的寫作者要通過的第一道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