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生的故事·3

關于這個問題,我喜歡把它跟一個寓言聯系在一起。這個寓言說的是一個人站在歲月之書前,這本書按時間先后記載了過去與未來的一切事件。這本書是縮印本,可盡管如此,它還是一部龐然大物。這個人手持放大鏡,翻動薄薄的紙頁,翻到記載自己生平事跡的地方。她發現有一段寫著她翻閱歲月之書。她跳到下一段,這段文字詳細敘述了她這一天余下的時間會做什么:根據書里記錄,她會在一匹名叫五月魔鬼的賽馬上下一百美元的賭注,然后贏回二十倍。
  她也想過,就按書上說的做。可她是個反叛型,偏要下定決心,什么馬都不賭。
  悖論于是產生。歲月之書不可能錯誤,上一幕的情景之所以發生,前提是這個人已經知道未來,確切地知道,而不是某種可能性。如果這是一則希臘神話,就會有種種外部條件聯合起來,迫使她按照預言行事,無論她的自由意志如何。可大家都知道,神話中的預言極其模糊,歲月之書卻非常精確詳盡,外部事物中也不存在迫使她按預言所說的方式下注的力量。結果就是悖論:按照定義,歲月之書永遠是對的;另一方面,不管這部書里說她會做什么,她都可以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選擇做出其他舉動。這兩個互相矛盾的方面如何統一起來?
  不可能統一,這是通常答案。正是因為上面提到的矛盾,歲月之書這種著作便不可能存在,邏輯上不可能。要不然還可以大方點:歲月之書可以存在,只要它不被讀者讀到——放在一個特別地方保存,不給任何人借閱權。
  自由意志的存在意味著我們不可能預知未來。而我們之所以知道自由意志存在,是因為我們直接體驗過它。意志是個人意識的本質部分。
  ……但真的是這樣嗎?會不會出現另一種情況:預知未來改變了一個人,喚醒了她的緊迫感,使她覺得自己有一種義務,必須嚴格遵照預言行事?
  離開辦公室前我來到蓋雷那里,“我打算今天就這樣了。想跟我一塊隨便找點東西吃嗎?”
  “好啊,馬上就來。”他說。他關上電腦,整理好幾份文件,接著他抬頭望著我,“哎,想不想今晚去我那兒吃晚飯?我來做菜。”
  我懷疑地看著他,“你會做菜?”
  “只會一個菜。”他承認道,“但味道很好。”
  “行。”我說,“我挺有興趣。”
  “太好了。咱們只需要去趟商店買點配料。”
  “不用那么麻——”
  “去我家路上就有一家店,一會兒就好。”
  我們各開各的車,我跟在他后面。他很突兀地轉向一個停車場時我差點跟丟了。這是一家美食商店,不大,卻有各種各樣稀奇食品。不銹鋼貨架上一排排高高的玻璃樽,里面塞滿進口美食,玻璃樽旁放的是種種專門廚具。
  我陪著蓋雷選購新鮮紫蘇、蕃茄、大蒜、意大利扁面條。“隔壁有家魚市,待會兒咱們可以過去買點鮮蛤。”
  “聽上去不錯。”我們走過廚具區,貨架上一排排胡椒碾子、大蒜榨、沙拉鉗看得我眼花繚亂。我的視線落在一個木質沙拉缽上。
  等到以后你三歲大時,你想從廚房臺子往下拉一條洗碗巾,結果帶倒了這個沙拉缽。我一把沒抓住,缽沿會磕在你腦門上,你的前額上沿將被劃開一道傷口,需要縫一針。你父親和我緊緊摟著你,在急診室等了好長時間。你抽抽答答哭個不住,衣服上全是凱撒沙拉醬。
  我伸手從貨架上取下那個沙拉缽,自然而然,一點兒也沒有被迫的感覺。就好像未來那一天,這個沙拉缽朝你落下去,我沖過去想抓住它一樣,純屬本能不假思索。
  “這種沙拉缽我倒是可以買它一個。”
  蓋雷瞧瞧這個缽子,贊賞地點點頭,“你瞧,在這家店停一會兒是件好事吧。”
  “是啊,是件好事。”我們排隊,分別為自己買的東西付款。
  考慮這樣一句話,“兔子可以吃了。”如果把“兔子”一詞當作“吃”這個動詞的對象,這句話的含意就是飯準備好了。如果“兔子”這個詞是主語,這句話的發生環境便可能是小姑娘告訴媽媽,她已經為兔子準備好了飼料。同樣一句話卻有兩種全然不同的解釋,它的確切含意只能依靠上下文關聯來決定。
  再來考慮光的折射,光以一個角度觸及水,然后改變其路徑。可以從因果關系的角度解釋:因為空氣與水的折射率不同,所以光改變了路徑。
  這是人類看待世界的方法。如果換一個角度看這個問題:光之所以改變路徑,是為了最大限度減少它抵達目的所耗費的時間。這便是七肢桶看待世界的方法。兩種全然不同的解釋。
  可以將物理意義上的宇宙視為一種語言,其語法極度含混。每一個現象都是一種表述,可以用兩種截然不同的角度加以闡釋,一種是因果角度,一種是目的角度,兩種都是成立的。無論上下文如何,任何一種解釋角度都不會因此失效。
  當人類和七肢桶的遠祖閃現出第一星自我意識的火花時,他們眼前是同一個物理世界,但他們對世界的感知理解卻走上了不同道路,最后導致全然不同的世界觀。人類發展出前后連貫的意識模式,而七肢桶卻發展成同步并舉式的意識模式。我們依照先后順序來感知事件,將各個事件之間的關系理解為因與果。他們則同時感知所有事件,并按所有事件均有目的的方式來理解它們,有最小目的,也有最大目的。
  有關你的死亡,我反復做同一個夢。在夢里,攀巖的人是我——居然是我,你能想像我攀巖嗎?——而你只有三歲大,待在我背的某種背包里。我們離巖縫只有幾英尺遠,到那里就能休息休息。你耐不住性子,不等我爬上去,你就開始自顧自爬出背包。我叫你停下,你當然不理睬我。你向外爬時我感覺得到,你的重量從背包一邊移到另一邊,接下來,我感到你的左腳踩在我的肩膀上,然后是右腳。我聲嘶力竭朝你大喊大叫,可我騰不出手來抓住你。你朝上爬,我能看見你運動鞋底的波浪形花紋。接著我看見,你的一只鞋底下有一片風化巖剝落了你從我身邊滑下去,我卻連一根手指頭都不能動一動。我朝下望,眼看你向我下面越墜越遠,你的身體越來越小。
  然后,突然間,我已經在太平間里。一個勤雜工掀開罩單,露出你的臉。我看見的是二十五歲時的你。
  “你沒事吧?”
  我直直地坐在床上,動靜把蓋雷驚醒了。“我沒事,只是驚了一下。一時想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
  他睡意朦朧地說,“下回咱們去你家好了。”
  我吻他一下,“別擔心,你家很好。”我們蜷在一起睡了,我的背靠著他的胸膛。
  今后,你三歲時,有一次我倆爬一段很陡的盤旋樓梯,我會緊緊拉著你的手,你會使勁掙開。“我自己能行。”你會堅持說,然后從我身邊走開一段,證明自己說的不錯。那時我會想起這個夢。你童年時,類似情景將一次又一次反復重現。我幾乎相信,正是因為我時時想保護你,反而激發了你執拗的天性,讓你養成了攀登的愛好:先是幼兒園的兒童攀架,然后是我們屋外的樹木,攀巖俱樂部的巖壁,最后——國家公園的峭壁。
  寫完最后一個詞根,我放下粉筆,坐進辦公室書桌旁的椅子里,向后一靠,審視著自己寫下的占了滿滿一黑板的七肢桶句子。這個句子有好幾個復雜從句,我使盡渾身解數才把這一大團粘結成為一個整體。
  看著這樣一個句子,我明白了七肢桶為什么會發展出一套像語言B這樣復雜的書寫系統。這種文字系統只適合具有同步并舉式思維模式的種族。對它們來說,口頭語言是個瓶頸,因為說話需要一個字一個字連續地說。而書寫則不同,一眼之下便攝入一張紙上的每一個符號。故意將文字也套上緊身衣,像口頭語言一樣一個字一個字以線型模式完成,這是完全沒有必要的。七肢桶決不會這么想。七語的書寫自然會盡量利用紙張的二維平面特性,而不會像施舍叫花子似的一個詞一個詞往外蹦。它們會把一張紙全部寫滿,只消一眼,上面的內容便同時盡收眼底。
  現在,七肢桶語言B也引導著我的意識,走上了一條同步式的思維模式。我因此明白了七肢桶口語的基本原理:我從前習慣于線性思維,覺得它們的口頭語言頗多不必要的繞來繞去的地方。現在我明白了,七肢桶口語發音方面仍然有連續性的限制,它們的口語極力想在這個限制之內獲取最大程度的靈活性。明白了這個,我現在能夠更加自如地運用語言A,但我仍然覺得,語言A只是語言B的貧弱的替代品。
  傳來一記敲門聲,蓋雷探頭進來。“韋伯上校馬上就到。”
  我擠出一個苦臉,“好吧。”韋伯要來參加與弗萊帕與拉斯伯里的一次對話,由我擔任翻譯。我從來沒受過這方面訓練,也討厭這種工作。
  蓋雷走進辦公室,關上門。他把我從椅子里拉起來,吻我。
  我笑了起來,“想在他來之前打起我的精神頭兒?”
  “不,想打起我自己的精神頭兒。”
  “其實你對和七肢桶談話根本沒有興趣,是不是?參加這項工作只為了把我弄上床。”
  “嘿,你可算把我看透了。”
  我凝視著他的眼睛,“你絕對想像不出。”我說。
  我還記得未來那段日子,你當時只是個嬰兒。我會半夜兩點跌跌撞撞下床給你喂奶。你的嬰兒室里一股子味兒:治尿布濕疹的油膏味,爽身粉味,還有屋角尿布桶里散出一股淡淡的尿味。我會在你的搖籃前彎下腰,把你這個哇哇大哭的小身體抱起來,坐在一把搖椅里喂你。
  “嬰兒”這個詞源自拉丁語,意思是“不能說話的”。但是你呀,有一句話的意思你可以一點也不含糊地表達出來:“難受”。你時時刻刻表達這個意思,一點兒也不猶豫。你哭起來時會變成憤怒的化身,你的小身體的每一根纖維都在全力表達這種情緒。有件事挺好玩兒的:你安靜下來時好像會發出一種光。如果有人要替這時的你畫一幅像,我會堅決要求畫家畫上這輪光暈。可你要是不高興起來,簡直成了個小喇叭,全部身體構造好像都是有意用來發出噪聲。你這種時候的畫像就是一個警報喇叭,熊熊烈火中的警報喇叭。
  在你生活中的那個階段,對你來說不存在過去,也不存在未來。只要不是我給你喂奶的時候,你不會有什么心滿意足的回憶,對未來也不存任何期待。可只要是吃奶的時候,一切就將截然不同,這一刻的世界盡善盡美。你只知道這一刻,活在這一刻,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從很多方面說,這種狀態真讓人羨慕。
  七肢桶的觀念既非我們所想像的自由,也不像某些人所想像的那樣受約束它們既不是怎么想就怎么做,也不是毫無能動性的機器人。七肢桶意識模式中最突出的一點不是它們的行動與未來事件相合,而在于它們的動機它們的動機、未來事件的目的,這兩者是統一的。它們行動,使既定的末來成為現實,也使事件有了先后順序。
  自由并不是一種虛幻的假象,在先后順序模式的意識中,它的的確確是真實的存在。在同步并舉式的意識中,自由這種觀念卻沒有多大意義,但同時也不存在“被迫”。兩種意識不一樣,僅此而已。這就好像在哈哈鏡前,看不見照鏡子的人,只能看到鏡中形象。鏡中出現的也許是個絕代佳人,也許是個鼻子上長著大瘤子的小丑,下巴長到胸口。兩種形象都是合理的闡釋,沒有“對”“錯”可言。但是,鏡子中一次只有一個形象,你無法同時看到兩個。
  與此相類,預知未來又與我的自由意志產生了矛盾。正因為能夠自由選擇,所以我不可能預知未來。反過來說,如果我已經知道了未來,我便不可能反抗這個既定的命運,也不可能把我知道的未來告訴其他人——這也是一種形式的反抗。預知未來的人不會奢談未來,讀過歲月之書的人不會承認自己讀過它。
  我打開錄像機,塞進去一盒磁帶,上面錄著沃茲堡視鏡前的一次對話。與七肢桶談判的是一位外交官。伯哈特擔任翻譯。
  外交官講的是人類的道德信仰,極力宣揚人類的利他主義,希望以此為今后的談判作好鋪墊。這場對話的結果七肢桶們知道得一清二楚,但還是積極參與,非常熱心。
  如果我試圖對某個不曾預知這一切的人談起這些事,他一定會問,要是七肢桶事先早已知道它們會說什么、會聽到什么,為什么還要白費唇舌浪費語言?這是一個合乎情理的問題。問題是語言不僅僅是一種交流工具,語言也是一種行動。按照語言-行為理論,諸如“你被逮捕了”、“我將這艘船命名為……”、“我保證”這些語同,語言本身就是行為,僅當發出這些語詞之后行為才算完成——話一出口,行為即成。對于這些行為而言,預先知道會說出什么話并沒有什么關系。婚禮上人人都知道會有一句“我現在宣布你們結為夫妻”,這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主婚人說出這一句話。沒有這句話,單有其他儀式是不行的。對于具有行為性的語詞而言,說話就是行動。
  對于七肢桶來說,所有說出口的話都是行為性的。它們所說的話不是用來交流思想,而是用來完成行為。無論什么對話,七肢桶全都事先知道雙方會說些什么,這是事實。但為了讓它們所知的對話變為真正的事實,對話仍然必須舉行。
  “金發小女孩兒先嘗了嘗熊爸爸的麥片粥,但碗里盛的卻是甘藍菜,她討厭甘藍菜。”
  你咯咯咯笑起來,“念錯了,念錯了!”未來那個時候,我們將緊緊挨著坐在沙發上,膝蓋上攤開一本薄薄的、貴得要命的硬皮書。
  我繼續念,“小女孩兒接著嘗了嘗熊媽媽的麥片粥,但碗里盛的卻是菠菜,她也討厭菠菜。”
  你會把小手伸到書上攔住我,“你得按書上寫的念!
  “我就是按書上寫的念呀。”我會一本正經地回答你。
  “才不,你沒有!故事里不是這么說的。”
  “好啊,既然你知道故事怎么寫的,干嗎非得我念給你聽?”
  “我想聽你念嘛!
  韋伯的辦公室里有空調,涼快極了。空調帶來的舒服幾乎可以抵消和他談話的不愉快。
  “它們愿意進行某種形式的交換。”我解釋說,“但不是貿易。我們只需給它們些什么,它們則給我們一些東西作為回報。雙方事先都不告訴對方自己這一邊要給的是什么。”
  韋伯上校的眉頭稍稍皺起來。“你是說它們愿意交換禮物啰?”
  我早就知道自己要說什么,“我們不應當把這個活動視為‘交換禮物’,因為我們不知道對七肢桶來說,這種交換是不是與人類具有相同的含意。”
  “我們能否……”他尋找著合適的詞,“給它們點暗示,暗示我們想要哪種禮物?”
  “它們不這么處理這種形式的交換。我問過它們,說我們可不可以提出要求,它們說可以,但就算提出來,它們也不會說出給我們的是什么。”我驀地想起,“表示”和“表演”在語詞形態上非常接近,如果是在舞臺上演出,可以用這兩個詞來描述你預先知道雙方臺詞的對話:“表示”就是“表演”。
  “但經過要求,它們是不是更可能把我們想要的東西當成交換禮物?”韋伯上校問。他對這場演出的腳本一無所知,但仍舊把自己角色的臺詞說得分毫不差。
  “我們無從知道。”我說,“我個人表示懷疑。它們提出的交換可不是依對方要求訂制禮物。”
  “如果我們首先給出己方禮物,它們會不會受我方禮物的價值的影響,給我們同等價值的東西?”他這個角色是在現場發揮,而我則事先為這一場演出作過精心排練。
  “不會。”我回答,“就我們所知,對它們而言,禮物的價值無關緊要。”
  “我的親戚們要這樣想就好了。”蓋雷低聲說,表情冷淡。
  我看著韋伯上校轉向蓋雷,“你們在物理討論方面有什么新發現嗎?”他問道。一言一行完全依照腳本。
  “如果你指的是有沒有人類不知道的物理新發現,那么,沒有。”蓋雷說,“七肢桶們還是老樣子。我們向它們作演示,它們則拿出它們那一方的相關公式,但不會主動提出什么,也不回答我們有關七肢桶知識領域的問題。”
  有了七肢桶語言B的知識,人類自發產生的、具有交流功能的一句句口語對話變成了儀式,人人都在執行這個儀式,背誦自己的臺詞。
  韋伯陰沉著臉,“好吧,我們看國務院怎么說。也許可以安排某種交換禮物的儀式。”
  語言也和物理現象一樣,有兩種理解方式:從因果關系的角度、從目的論的角度。于是可以說,語言是發送信息的工具,因為我說了,所以你聽見了;也可以說,語言使預先知道的計劃得以成為現實。
  “我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上校。”我說。
  這是一句雙關語,但絕大多數人聽不出來。一句私人笑話,別逼我解釋。
  雖然我已經精通了語言B,但我知道,我仍舊不能像七肢桶一樣體驗世界。我的意識是人類的意識,我的語言是線性語言,這些已經定型了。這一點,無論怎么熟悉外星人語言也不能完全改變。我的世界觀是人物與七肢桶的混合物。
  在我學會以七肢桶語言B作為思維工具之前,我的記憶仿佛是一截煙灰,意識的香煙連續不斷燃燒著當前,遺下一長條無數細小微粒組成的煙灰。學會七肢桶語言B之后,有關未來的記憶好像巨大的拼圖游戲的拼板,一塊塊拼合起來,每一塊都是過去或未來的歲月。它們并不依次而來,順序拼接,但不久便組合成為長達五十年的記憶,這是我學會語言B、能夠用它思維之后的記憶,從我與弗萊帕、拉斯伯里的討論開始,直到死亡。
  通常,七肢桶語言B影響的只是我的記憶,我的意識則和從前一樣,好像香煙上的火頭,緩慢地、連續地向前爬行。不同的是,現在,香煙兩頭都是記憶的煙灰,沒有燃燒的那一頭也是一樣。有時我也會被語言B完全支配,這種時刻,一瞥之下,過去與未來轟轟然同時并至,我的意識成為長達半個世紀的灰燼,時間未至已成灰。一瞥間五十年諸般紛紜并發眼底,我的余生盡在其中。還有,你的一生。
  我用七文寫下“進展-創造-終點-包含-我們”,意思是“我們開始吧”。拉斯伯里同意,幻燈放映開始。七肢桶另外準備了一臺顯示屏,在上面顯示一系列圖像,包括七文、公式。我們也有一臺起同樣作用的顯示器。
  這是我參加的第二次“禮物交換”。已經進行了八次。我知道這將是最后一次。視鏡所在的帳篷里擠滿了人,有沃茲堡來的伯哈特、蓋雷和一個核物理學家,研究各分支學科的生物學家,人類學家,軍界大人物和外交官。幸好他們裝了空調,帳篷里還算涼快。對方顯示屏上的圖像我們會錄下來以后研究,弄清七肢桶的“禮物”究竟是什么。我方的禮物是展示拉斯科巖洞里的巖畫。
  我們全都擠在七肢桶的第二臺顯示屏前,試圖在圖像掠過時多少抓住點其中的內容。“初步評估?”韋伯上校問道。
  “不是把我們的東西再一次傳回來。”伯哈特說。上一次交換中,七肢桶們交給我們的是有關我們人類的信息,這些東西原本就是我們告訴它們的。國務院氣得火冒三丈。我們沒有理由將這種行為視作侮辱:這可能表明,在七肢桶的交換中,禮物本身的價值沒什么要緊。仍然不排除以下可能性的存在:它們也許會向我們提供太空飛船驅動裝置,或者常溫核聚變原理,或者別的什么奇跡,讓大家心滿意足。
  “好像跟無機化學有關。”那個核物理學家趁顯示屏上圖像還沒有改變,指著一個公式說。
  蓋雷點點頭,“可能是材料科學方面的東西。”
  “說不定這回總算有點進展了。”韋伯上校道。
  “我還想看動物圖片。”我像個孩子似的噘著嘴,悄聲說。只有蓋雷能聽見我的話,他笑起來,捅了我一下。我說的是真話,我真希望它們能像前兩次一樣,再給我們一份宇宙生物學報告。從那些報告上看,七肢桶所遇到的智慧生物中,以人類跟它們最為相似。要不再作一次七肢桶歷史的報告也行啊。那些報告中涉及的內容顯然經過預先處理,我們無法從中得出什么推論。但不管怎么說,還是很有意思。我可不愿七肢桶給我們什么新技術——政府拿那些技術想干的事,我一點兒也不希望看到。
  信息交換過程中我密切注視拉斯伯里,尋找任何反常舉止。它一動不動地站著,跟平常一樣。我看不出不久將發生什么事的跡象。
  一分鐘后,七肢桶的屏幕變成空白。此后一分鐘,我們的也一樣。蓋雷和大多數其他科學家聚在重播七肢桶禮物的一個小錄像機顯示器前。我聽見他們說什么需要找來個固態物理學家。韋伯上校轉過身,“你們兩個,”他說,一指我和伯哈特,“和對方安排下一次交換的時間地點。”說完便和其他人一樣,看起錄像重放來。
  “遵命,立即著手。”我嘟噥一句。又問伯哈特,“這份光榮、你來,還是我上?”
  我知道伯哈特跟我一樣,熟練掌握了七肢桶語言B。“這兒是你的視鏡,”他說,“你來。”
  我在發送信息的電腦前坐下,“我敢打賭,你讀研究生時,自己都想不到最后會干上軍隊翻譯吧。”
  “千真萬確”他說,“就算現在我還是不敢相信。”我們彼此所說的雙方預先都知道,跟潛伏特工在公開場合接頭時交換約定暗語一樣。沒有人識破我們。
  我用七文寫下“地點-交換-辦理-會談-包括-我們”,調制解調器將這個句子打上屏幕。
  拉斯伯里寫下回答。按照腳本,我該皺眉頭了,伯哈特的角色則是發問,“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的演出無懈可擊。
  我寫下一個問句,要求對方澄清。拉斯伯里的回答和剛才一樣。然后我望著它滑出視鏡里的房間。我們這場演出的大幕就要落下來了。
  韋伯上校一步跨上前來,“出什么事了?它為什么走了?”
  “它說七肢桶走了。”我答道,“不是單指它一個,它們全都走了。”
  “趕快把它叫回來!問它是什么意思。”
  “這個嘛,我想拉斯伯里沒帶傳呼機。”
  視鏡里的房間圖像突地消失,如此突兀,我的眼睛過了一會兒才明白看著的是什么:視鏡另一邊的帳篷。視鏡現在變為完全透明。錄像機旁的熱烈討論突然中斷,一片死寂。
  “這他媽到底是怎么回事?”韋伯上校發問。
  蓋雷走到視鏡前,又轉到背后,伸出一只手摸著視鏡背面。在手指觸及視鏡的地方,我從前面能清楚地看見他的指紋。“我認為,”他開口道,“我們剛剛看到的是遠距離物態轉換的演示。”
  我聽見帳篷外傳來沉重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士兵沖進帳篷,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手里拿著一個超大型對講機。“上校,有消息——”
  韋伯一把奪過對講機。
  我還記得你只有一天大時的樣子。那時你父親急匆匆地跑去醫院自助餐廳吃快餐,你將躺在你的搖籃里,而我,我將緊緊偎依著你。
  那時,分娩過去還不久,我仍然覺得自己仿佛是一條絞干了水的毛巾。你看上去小極了,可我懷著你時覺得你那么大,前后相比,簡直不調和:懷著你時,我還以為你會大得多,結實得多。你的小手小腳又長又瘦,還沒有長出胖嘟嘟的寶寶肉。你的小臉紅通通,皺巴巴的,眼皮有點發腫,緊緊閉著。小娃娃都是這樣,像天使之前有個階段,真像小鬼頭。
  我會用一根手指撫過你的小肚肚,你的皮膚嫩極了,叫人不敢相信,哪怕輕紗也會像粗麻一樣擦傷你。接著你會扭動起來,擰起你的小身子,一只一只蹺起腿來。我會記起這個動作,你在我肚子里就是這么做的,好多次了。至少看上去是。
  我無比欣慰,這就是那個獨一無二的母女關系的證據,證明你就是那個我懷過的孩子。即使我從來沒有見過你,我還是能夠在無數孩子的海洋中一眼把你認出來:不是那個,不,也不是她……等等,那邊那個。
  對,就是她,她就是我的寶寶。
  最后一次“交換禮物”也就是我們最后一次見到七肢桶。同一時間,全世界范圍內的七肢桶視鏡變為透明,它們的飛船也同時離開太空軌道。此后對視鏡作了檢查,發現它們只不過是硅經過熱融之后的產物,一點反應都沒有。最后一次交換時七肢桶向我們展示了一種新型超導材料,后來發現它們只是重述了日本人剛剛完成的一個研究項目——它們沒有告訴我們任何人類未知的東西。我們始終沒有弄清七肢桶為什么離開,它們為什么來到地球,也不明白它們為什么像這樣行事。我新獲得的能力也不能提供答案。據我們估計,七肢桶的行為也可以從線性發展的觀點得出解釋,但是我們始終沒有能夠解釋出來。我真希望自己能夠更多地體驗七肢桶的世界觀,以它們的方式感知世界。如果真是那樣,我可能會像它們一樣,覺得每個事件都有其必然性,并且全身心融入,徹底理解這些必然性。它們一定是這樣的。相反,我的一生都將淺嘗輒止,跟隨大小事件隨波逐流,為這些事件所裹脅。這是無可避免的。我將和各視鏡研究小組的語言學家一樣,繼續練習七肢桶語言,可是我們的成績已經凝固在七肢桶與我們對話的那個階段了,終生將不會取得任何進步。
  對七肢桶語言的學習將改變我的一生。正是因為這個事件,我和你的父親相遇,學會了語言B。兩者相加,使我和你有了相識的機會,就是現在,就在這個院子里,在月光下。再過許多年,我將與你的父親分手,再與你分別。這一刻留給我的將只剩下七肢桶語言。所以我希望專注地傾聽,記下每一個細節。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結局,我選定了自己要走的路,也就是未來的必經之路。我循路而前,滿懷喜悅,也許是滿懷痛苦?我的未來,它究竟是最小化,還是最大化?
  這些問題充斥著我的腦海,這時你的父親問我:“你想要個孩子嗎?”我微笑著,說,“是的。”我把他的雙臂從我身上拉開,我們手拉著手,走進房間,做愛,做你。
原著:Ted Chiang(特德·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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