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在公司樓下等電梯的時候,遇到Kent。
看見她,他沖她笑笑,她也點點頭。身邊很多公司的人,他們不再說話。
她無聲地注視著他的側臉,他多數時間都穿西裝,高級訂制的剪裁,考究的做工面料,他的周身散發著一種居上位者的氣場,沉靜穩定。
她沒辦法把眼前這個人和那個陰陽怪氣的叫她師父的少年聯系在一起。她曾經覺得他讓她感到熟悉,也許僅僅是因為他了解她的一些事,所以給了她某種錯覺。其實他身上像傾城的地方并不很多,傾城莽撞不諳世事,相處起來有堅硬的棱角,而Kent多數時間彬彬有禮,處理工作和人際關系冷靜溫和;傾城,雖然也會偶爾以他的方式表示對她的關心和溫情,但是對周邊環境和人事,他明顯是木訥遲鈍,慢半拍的,而Kent卻表現出了良好家世和上位者該有的那種從容和控制力。
其實他并不像傾城,哪里都不像,包括聲音。Kent的聲音比傾城的更低沉而有磁性。她想這并不難做到。
傾城,你從最開始就用一張畫皮對我,我不知道你的真名地址,不知道你長什么樣,不知道你的身份。甚至,連聲音都是假的。你曾經的抑郁自閉,你所在的那個暗黑的世界,其實都并不存在是吧?是你悠閑生活中的調侃之作,神來之筆,而我卻陪你在那個虛構的世界里走過那么長長的一段路途。
感覺到她的注視,他轉頭看她,正迎上一對幽黑的眸子,像深潭,清澈卻深不可測,平靜的詭異。他的心有些慌亂,掩飾的輕咳了一下。他想問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電梯到了,他欲言又止。旁邊的人都客氣地讓他先上,她已經徑直上了電梯,他隨后上來,就站在她旁邊。然后電梯到了她那層,她和他說BYE,然后走掉。
電梯門在她身后關上。
她想,既然那個傾城從來都不存在于真實的世界中,那就讓他留在那里吧。
晴朗開始神經衰弱,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入睡變成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即便睡著了,夜里也會無數次地醒來,然后愣愣地想半天,剛才到底有沒有睡著?好像剛才做了一個夢,可是夢里不管是過去的事情,還是現在,都是Kent的臉,在大學里,在飛渡,7年前,現在,都有一個人和她說話,和她做著各種各樣的事情,可是他們都長著同一張臉。于是她分不清她究竟是做夢,還是僅僅只是又一次回憶?
她得了重感冒,也許是連續失眠導致的免疫力下降,也許是那天和程璇在酒吧玩得太瘋。程璇是她在市場部的同事,程璇比許燁,脾氣性格和三觀都和她更接近一些。那天從酒吧出來時酒精燒得她渾身出汗,她沒穿大衣就著了涼。生平第一次,她用一種陌生而違心的方式處理了她和傾城之間的事情。如果是以前,她一定會在第一時間站在Kent的面前,將照片抽在他臉上,然后狠狠揍他一頓,問他為什么?現在她壓下了所有的疑問,于是在心里慢慢熬成了火,也熬成了毒。
反正這場病來勢洶洶。
許燁出差了。裴縝也不在北京,好在還有程璇。別看她人長的漂亮,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樣子,居然是女版的海螺姑娘,今天特地請了假來照顧晴朗。
她來的時候路過超市買了很多食材,現在又煮又燉,廚房里的香味一直漂到客廳里。晴朗有氣無力地躺在沙發上,吃著程璇買來的黃桃罐頭。她記性真好,居然還記得晴朗有一次告訴過她,小時候生病媽媽會給她買黃桃罐頭,當時的印象太美好,以至于現在一生病,就會關聯記憶,定格在那個畫面。
許燁也知道晴朗的這一怪癖,但是她當時嘲笑說:一看就是窮人家的丫頭!程璇不但沒笑話她,還特地給她買了一罐。聽著廚房里餐具輕碰的悅耳聲音,鼻端是熟悉的香味,她突然覺得很感動,那種被別人用心惦記著的溫暖。自從媽媽走后,即便是在家里,生病時也鮮有這種幸福的感覺了。尤其是在北京,當時實習時住在護國寺,生病時她強撐著不告訴他們,怕他們嫌她麻煩。那天還來了客人,屋子里坐滿了人,她坐在角落里發著燒,暈得厲害,很想躺下來睡一覺,但是屋子很狹窄,連床邊都是人,沒有她的位置。她一直苦苦地撐著。關于生病的記憶是這樣苦澀。
所以,當她捧著黃桃罐頭,一勺一勺,突然就覺得感動又委屈,也許病中的人就需要找個人撒嬌,把身體里的毒素都通過眼淚釋放出來。總之,她突然就從默默落淚,變成了孟姜女哭長城。程璇摟住蓬頭垢面的孟姜女,驚嚇的不輕。
她便把關于傾城的一切都說了出來,她甚至連許燁都沒有告訴,因為她確定許燁會嘲笑她,就像當年小木消失的時候,她不想再次被嘲笑,她也會害怕無謂的付出。
聽說Kent就是傾城,程璇說:“我去!搞毛啊?”在表示了自己的震驚和同仇敵愾后,她很嚴肅地說:你干嘛哭?你應該趕緊好起來,讓他哭才對!來,讓我把你喂得增加百年功力,把這個作死的妖收了!
程璇一本正經的樣子,把她逗笑了。她一邊指揮晴朗吃這個吃那個,一邊給她參謀,是用美人計色誘之再始亂終棄,還是用激將法讓他自己跳出來承認,是用反間計,由程參謀自己獻身臥底去做碟中諜,還是直接把照片扔他臉上,然后揚長而去。
晴朗一直在搖頭,程璇最后嘆了口氣說:
“姐,那你殺了我吧!”
晴朗選擇配合Kent把他的戲演下去。
她和現實世界里的Kent一如往常地保持著正常的關系,既不刻意冷淡也不主動靠近,她和虛擬世界里的傾城依舊嬉皮笑臉,以從前的方式相處著,傾城和Kent,沒有交集更無聯系,涇渭分明地讓她覺得有些懷疑自己。
但是,無論如何,和傾城的相處時,她眼前出現的是Kent的臉,她面對Kent的時候,心里會產生對傾城的情緒,無論她表現出來的是如何的一切如常和區別對待,Kent的靈魂卻似乎正在和傾城合二為一,并且事實上并不十分對立。這種極端矛盾的和諧,如此高難度,卻又毫不費力的實現了。
晴朗的桌子上有一束新鮮的雛菊,自從那天在她和許燁的家里喝醉過,她開始收到裴縝送的花。他沒有署名,但是她知道是他,雛菊的花語是,隱藏在心里的愛。
其實那天她聽到了裴縝的醉話,她沒有睜開眼,是因為她沒有想清楚,她對他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這段時間因為對賭的業績壓力,裴縝很辛苦,難得能準時下班。今天下班的時候他發信息來,“能走了嗎?我在門口等你。”
她答:好。
裴縝的車停在門口,他靠著車門等她。
她下樓穿過寫字樓大堂的時候,碰到Kent,他正從B座大堂的咖啡廳里走出來,實際上他已經在這里等了很久,卻裝作無意偶遇的樣子。
她遲疑了一下,一抹復雜的眼神閃過,他一愣,捕捉到里面的審視和忿忿的意味,但他很快就覺得自己看錯了,因為她已經輕松愉快地在打招呼了。
“最近很忙嗎?”他得體地寒暄。
“對哦,在準備新品牌發布和營銷策略,天天加班,既然老板垂詢,我趕緊替我們部門表表功,求陽光啊!”
“求陽光”是公司里要求老板給加薪加獎金的流行用語,只是晴朗最后這句話說的是中文,Kent應該聽不懂,但是傾城不可能聽不懂,她故意的。
Kent自然忽略了自己應該聽不懂的這句,很自然地哦了一聲說,今天下班早,晚上有活動嗎?他希望她說沒有,他等她就是為了約她一起吃飯的,但是她行色匆匆的樣子,他便問的有些遲疑。
她爽朗而不避諱地說:裴縝在等我,有事嗎?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她看見Kent的眼神微微一沉,她略等了等,見他再沒說什么,便擺了擺手,準備離去。
已經轉過身走了幾步,她突然回過頭去,看見Kent還站在原地沒動,頭微微低著,不知道在想什么?那一刻,她看到的是傾城,內心的情緒也是對傾城的,在沒明白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之前,她已經說出口:“喂,我們周末要一起去泡吧,你去不去啊?”
Kent聞言肩膀突然抖了一下,迅速地抬起頭來,他沒笑,但是眼神里很開心,“哦,好啊!”他甚至沒問去哪里,都有誰,便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那我發位置給你,BYE-”她笑著沖他舉起手里的手機,搖了搖。她心里不肯承認,她已經形成了習慣,她是看不得傾城難過失望的。
她對自己說,讓Kent來參加聚會,是要考察他到底安的是什么心?另外,借機整治他,讓他假裝不會說中文,我憋死你。
于是,她選了一家很特別的夜店,鬼蜮。
她去過這家以搞怪著稱的暗黑夜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