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坐在對面的梅子看上去很文靜,淡雅得像冬日里的一朵梅花。她輕輕攪拌著咖啡,抿了一小口,沖我淡淡地笑了一下,然后開始跟我這個文藝女中年訴說著她心底里的故事——
當我決定去B市的那一天,我知道我的命運也許從此會發生重大轉折。與其說是見江琨的,不如說是鼓起勇氣誠實地面對我們之間的感情。??????????????????????????
那是我第二次去B市,帶著一絲希望,些許緊張,更多的是迷茫。如果真出現好友阿靜所說的那樣,老實說我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第一次去是江琨剛讀研的時候,那時的我們都很純真,也很幸福,一起憧憬美好的未來,一起規劃以后的人生。他說畢業后就結婚,我說好。
只是誓言仿佛還在耳邊清晰地回蕩,愛卻變了味。或許是那三年里發生了太多的故事,愛承托不起,所以就被壓垮了吧。
當終于抵達時,遠遠地就看到江琨在人群里向我招手,眼前的畫面和三年前的重疊在了一起,拖著行李箱的我飛奔過去,一如從前。
依然是一個用力的擁抱,依然掛著兩行淚水。透過眼淚,我看見他堆滿笑容的臉上略顯疲憊。他轉過身,一手幫我拿行李,一手牽起我的手,一股股暖意在心間流淌。
他問我想到哪里去玩,我摟著他的脖子說你想帶我去哪就去哪。他猶豫了一下,有點吞吞吐吐地說這個周末幾個同學本來約好了去爬山。
我不知道他是不想帶我去見他的朋友們還是想單獨和我在一起,但直覺告訴我是前者。許是他猜中了我的心思,便說,“和他們有的是機會,你難得來一次,我要陪著你。”
我給了他一個大度的笑,“沒關系,你帶我一起去唄,這樣既不毀約,我們也能在一起。”他用指尖摸了摸我的臉蛋,說好。
后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不知道當時提的這個建議是不是一種錯誤。但它確實是一根導致我們關系破裂的導火線,盡管我也知道我們之間的關系已經很脆弱了,只是一直靠著婚約與情義來維系著。
02
當到達集合點時,他們既驚訝又八卦地問,“終于肯把嫂子帶過來了?”我笑著說大家好,并用手拽著江琨的衣角,以掩飾自己的那絲緊張。
江琨一一向我介紹他的同學,輪到最后一個女同學汪美艷時,人群里發出了一陣“咳咳咳”的假咳嗽聲,以及一兩聲竊笑。
我沒有反應過來那是一種怎樣的暗號,因為當時被她的外表驚艷到了。只能在心里感嘆道人如其名,長得可真美麗啊。她大方地向我伸出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回握了一下。
邊走邊聊,準確地說是我聽他們熱火朝天地聊,比如最近碰到的有趣的或郁悶的事,以及醫學的最新進展什么的。
我就像一個外來者格格不入,或者說是旁觀者不關己事。江琨時不時地給我“翻譯”一下,我才偶爾能插上一兩句嘴。
走到一條比較窄小的上坡路時,我叫江琨放開我的手,各走各的,但他不,要拉著我走。雖然氣溫并不高,但許是大家平時運動得少,一個個熱得汗流浹背,累得氣喘吁吁。
突然,一陣凄厲的尖叫聲從身后傳來,我們猛地回頭,汪美艷一只腳懸空而起,身子彎成了一道弓。
“啊!”所有人都大驚失色,本能地伸出手,身體卻像是僵住了,或者說是來不及動彈。
我只感覺到我的手被用力地甩開,只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跨越了一大步,將即將摔到岸邊的她接住了。而后,許多人影重重包圍了她。只發生在一瞬間的事情,卻讓我感到天旋地轉。
因為,我看到了他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我看到了他在那一刻爆發出的力量,我看到了一個人只有在極其危機的時刻才會出現的那種神情。
也許,你們會覺得我太小題大做了。我承認在危險面前,我的那些心思根本算不了什么,甚至太“可恥”了,但誰又能感受到我那千真萬確的痛楚?
所有的真相已經水落石出,所有籠罩在我心里的迷霧已經自動消散。我沒有流淚,也沒有去質問一個為什么,反而冷靜得事情不像發生在自己身上似的。
當虛驚一場后,一切都回歸到了最初的模樣。只有我和江琨意識到我們之間有了隔閡,只是默契到沒有在人前表露出來。
03
來到他與別人合租的簡陋公寓里,氣氛就多了一種不自在。我在等他的攤牌,可他閉口不提那件事,以及我們之間的事。我不是不敢面對,只是希望他能坦承。
“梅子,在那種情境下,是個人都會那樣做的。”晚上,他終于撕開了那道口子。
可是為什么大家都來不及反應,只有你會奮不顧身地撲過去?為什么不肯說實話,是怕我承受不了嗎?我滿腔的疑惑到了嘴邊就被他的吻堵了回去。我半推就半迎合地與他親熱,半信任半郁悶地度過了那一晚。
我知道有些事情,不去處理,它并不會憑空消失,尤其是感情里的疙瘩。但如果一方不把它當回事,另一方再用力也是白搭。
第二天,趁他出去忙的時候,我幫他收拾屋子,打掃衛生。忽然,一張亮麗的兩個人的合照,從那一大堆書的縫隙里飄落下來。
看到江琨那輕松舒展的笑容,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淚,憤怒、心疼、難過等等情緒洶涌而至。他們明明是那么般配,我卻像是成了一個巨大的阻礙。
想起前一天晚上,他捧著我的臉,不斷地重復那句話,更像是說給他自己聽的,“梅子,我愛的人是你,我會和你結婚的。”
這是為了減少他的內疚感嗎?這是為了堅定他的想法嗎?我重重地點了點頭,決定放下心里的那塊石頭,說:“我等你。”
當江琨回來時,我若無其事地問他今天過得怎么樣。聽他疲倦地說起這陣子要準備的論文和實習時的忙碌,我的內心已經翻江倒海,卻什么都不能幫他分擔。
夜里,我偷偷地拿起江琨的手機,翻到了汪美艷的電話號碼。從平時的短信交流中,可以看出他們并沒有實質性的發展。那一夜,我怎么都睡不著,一想到心里的那個抉擇,就淚如雨下。
早上九點,汪美艷準時赴約。秋日里的陽光,不冷不躁,坐在窗戶旁邊的她,在金色暖陽的照耀下,呈現出一幅溫婉無爭的模樣。
“你愛江琨嗎?”
“我們之間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
“你只要回答愛還是不愛就好。”我的語氣堅定而溫和。
她的雙眼垂了下來,低聲說,“我并沒有想過要傷害你,真的。”
我看著窗外的陽光,像是訴說著一個古老的故事,“三年前,他考上研究生,我本來是打算到這邊找工作的。但他媽媽的突然病危,阻擋了一切計劃。我不想讓他退學,只好回到老家工作,還要承擔起照顧他母親的責任。因為我們是青梅竹馬,雙方家庭早就默認了我們的關系。
阿姨的病拖了兩年,我們的愛也隨之變得很沉重,有時候我也會感到很委屈,我拿我們的未來去賭這份‘犧牲’值得嗎?我媽媽經常說我們的學歷不對等,愛不對等,注定是長久不了的,還是她看得明白啊。
只是我自己太盲目地相信我們之間的感情了。以前他說大學畢業后就會來我工作的城市,后來他說醫學專業不考研很難有前途,我支持他的每一個決定。可是……“
說到這里,原本很平靜的我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那段日子,太難了。于他,關于親情與學業之間的選擇,于我,關于孝順與理想之間的選擇。
在父母最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怎么能自私地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可是一旦有所放棄,要重拾起來又是多么困難。
汪美艷的眼眶紅了,她輕輕地握了一下我的手,說:“你們的事,我知道一點的,放心吧,江琨是個好男人,他沒有也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
我讓自己的心情平復了一下,繼續說道,“其實我今天來不是跟你訴苦的,也不是要向你示威什么的。我是來放手的,是的,你沒有聽錯,我承認這么多年的感情與付出沒有得到一個想要的結局是不甘心,但我也承認我與江琨的距離越來越遠,我讀書少,又沒有一技之長,早就配不上他了……”
“你別這么看輕自己,如果阿姨在世,我相信她不想看到你們分手的。”我閃著模糊的淚光,仿佛看到了阿姨在床邊用她干瘦的手握緊我的手說,“你是一個好女孩,江琨有你是他的福氣。”
“不,我知道我們之間沒有多少愛可言了,我也知道他不可能跟我提分手,但我不想讓他以后過得不開心。你喜歡他,他也喜歡你,我會選擇退出。”
殘酷地說出事實,誠實地說出這些心里話,要說心不痛是假的。但放手,是我唯一能做出的選擇。
04
坐在回程的火車上,我像一個神經病似的時而笑時而哭。反正在擁擠喧鬧的環境里,沒有人能注意到我抽的是哪門子瘋。
正在被別人推來擠去的時候,褲兜里的手機震動了,我知道是江琨打來的。我猶豫著要不要接,我覺得該說的話在那張紙條里已經表達得言簡意賅了。
他不停地打,微弱的鈴聲像是在倔強地發出他那可憐的乞求,我很討厭卻也只能這樣作鴕鳥狀的自己。
當周圍三三兩兩的人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我與我的手機時,我跑去了廁所,為自己找一個隱蔽而安全的空間。
“你終于接了,梅子,汪美艷告訴我你們見面了。你現在在哪兒?我去找你,我有好多話要和你說。”
“不用找我了,我已經在火車上了。江琨,我們分手吧,如果在一起,我們都不會幸福。”
“你怎么能那么傻呀?我說過我會給你幸福的。”
“我不傻,或許以前的我是太傻了,但現在我看得很清楚,想得很明白。我堅持不下去了,我累了,你也累了。”
電話兩端的人,都已經泣不成聲。如果愛讓人憔悴,讓人蒼涼,那就不值得再繼續下去了。可是那滿滿的愛意與滿腦子的回憶,要怎樣才能做到與正常的生活和平共處?
無力地靠在涼涼的鐵皮車廂壁上,呆滯地望著窗外的雨嘩啦啦地下,一點一滴不斷滴落在我的心里。
火車咣當咣當地前進,車廂內的一切嘈雜聲被我隔絕在外。無意的一瞥,一幅美好的畫面赫然映入眼簾。
一個男孩抓著一個女孩的手指在車窗上畫一個心形,霧氣隨即把它模糊得變了形。他們又畫了兩個挨著的心形,同樣被沖淡得了無痕跡。女孩覺得好玩,男孩在她耳邊說了一句什么,她咯咯咯地笑得很清脆。
我猛然一怔,這樣甜蜜的時刻,我們多久沒有享受過了?是感情自有它的發展軌跡,還是因為有個人的突然闖入才變了質呢?也許兩者都有吧。
05
回到兩個人的宿舍里,已經睡著了的阿靜聽到動靜就醒來了。她很納悶我怎么只待了三四天,但聰明如她,很快就預感到了什么。
我們緊挨著睡在一起,還未等她開口,我的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媽的,渾蛋,我就說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阿靜拿腳狠狠地踢了下被子,以宣泄她的憤怒。
“阿靜,他沒有對不起我,是我提的分手,只是十幾年的感情說分就分,我太痛了!”我感到全身冰冷,將自己的身子蜷縮在一起。
一根筋的阿靜當然不理解我為什么要這么做。她覺得江琨給我打電話的次數越來越少,我也很少提到他的名字了,這是不正常的。于是催促我去B市一趟,別傻乎乎地一個人蒙在鼓里。
我告訴她江琨對我其實沒有愛了,只是靠責任與道德在支撐著,導致有喜歡的人出現了,也不敢付出行動。
阿靜說我傻,干嗎要成全他們?應該趕緊把工作辭了去B市,守在他身邊,他不是答應研究生一畢業就結婚的嗎?
在去之前,我就做了兩手準備。如果他沒有愛上別人,我一定會像阿靜所說的那樣。如果他愛上了別人,我就大不了灰頭土臉地回來。
“哎,我要怎么說你好呢?有些東西如果你自己都不去爭取,是沒辦法再回到你身邊的。”
阿靜說得對。但我感覺已經力不從心了,以前我并沒有因為沒讀大學就自慚形穢,那時有濃烈的愛在支持著,我也充滿著自信。
可后來發現我們能聊的話題越來越少,直到近距離接觸他的圈子,才發現自己像個小丑一般,啥都不懂,于是產生了深深的自卑感。
我不敢想象以后和江琨在一起時的日子,不敢想象我不能和他同頻交流而只能做個家庭煮婦照顧他的起居生活,那不是我設想的幸福模樣。
06
聽完梅子的故事,不知不覺,淚水已溢滿眼眶。聽過許多別人的故事,有愛而不得的痛苦,有錯過了某段感情的遺憾,有走過萬水千山才在一起的幸福。
而她的故事講述的是關于放手的愛。一個人的退出,成全了三個人的幸福,這無疑讓人感動又無奈。
我問,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那時能多堅持一會,最后和江琨走在了一起,現在的人生是否會有所不同?我的意思是在現有的基礎上會提升一個高度。
她搖了搖頭,說沒有人能預料到以后的生活,人們總是會對沒有擁有的東西抱有一種莫名的好感。但如果當下那道坎都很難過下去,又如何能保證以后漫長的人生不會跌宕起伏?
我很佩服她忍痛割愛的勇氣與果斷,佩服她具有能看清這段關系的智慧。有時候,放手不是因為不愛,而是不想讓對方為難。
當對方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即便靠外界壓力或自身的良心發現而勉強走到一起,這都會成為日后不幸福的原罪。
我問,多久才從這段陰影中走出來?她想了想說,一兩個月吧,指的是那種什么都不想做,很絕望但又死不了的茍延殘喘的狀態。上班沒精力,下班又攤倒在床上。
直到有一天阿靜看不下去了,怒吼著說有種就別分啊,你再這樣下去信不信我現在就打個電話給他,讓他看看你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我一把奪過了她的手機,說行行行,再給我一天的時間,我保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從那以后,我就像變了一個人,用阿靜的話說是,沒有痛苦,哪來的蛻變?
其實以前我就挺上進的,當知道會說日語的員工每個人額外能補貼兩百塊,我就從零開始學。本來是打算再報考成人高考的,但他媽媽的那場病使這個計劃推遲了三年。
后來在考試期間,認識了我現在的老公。當戀愛的感覺被重新喚醒時,曾經再大的傷痛最終都會成為一道不痛不癢的傷痕,雖一直存在,但不會再影響到你的日常生活。
我問,分手以后還和他見過面嗎?她說沒有,他已經在B市定居了,很少再回來,老家的房子已經快要倒塌了,每次見到時,心里不免掠過一絲傷感。
也許,倒塌的不僅是幾代人一起居住過的老房子,還有那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感情,那段青澀而快樂的年少時光。
隨著時間的流逝,回憶也會慢慢變淡,最后幻化成了一個永遠也觸摸不到的光點,偶爾散發出光芒,點亮那突然而來的憂傷。
梅子往窗外一望,笑著說她老公來接她了。循著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個穿黑色棉襖的大男人一手牽著小女孩的手,一手朝梅子揮舞著。
我目送著梅子走出了咖啡屋,不疾不徐地走近與她招手的他們,走向她現在所擁有的能夠確定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