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


沉默如水般死寂,又如水般無形。我在其包容下漸漸僵化麻木融解,如被同化為一體的沉默。夜也如水般透明,卻又似水地黯然。我無語,夜無語,沉默無語……她亦無語。

午夜時分,夢到濃處被蒹蒹喚醒。電話那頭只說了一句"你在嗎",便不再有下文。我耐心地等待,惺忪中不愿驅散沉默。

"你還在嗎?"電話那頭又突兀地問了一句,猛然驚醒了又欲睡去的我。

"嗯……"我應道。

但這不一般的問答又立即被沉默吞噬了。

水沒有時間也無所謂空間。沉默亦然。沒有時間的沉默不在乎分秒時限,沒有空間的沉默無所不在無處不滲。寂寞無涯,沉默無盡。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看沉默的,或許她以沉默為默契,或許她認為最親近的人才不會對沉默厭倦,所以想當然地,能夠無休無止地沉默到底的人,必定有默契且十分親近。

至少我是這么揣測她的想法的。

沉默卻只能是沉默,它代表不了寂寞,也承載不了默契。它只是雨水傾瀉向大海的聲音,透明的水與透明的海相觸的一瞬,無形無聲無息……

"晚安……"我聽見她嘆息著說,余音卻又迷失在了沉默中了。

"晚安。"我斷然掛斷了電話,想立刻切斷沉默,一切形式的。

但夜反而更靜了。

第二天醒來,世界便已經聾了。

《鏡花緣》中提到的麟鳳山上的細鳥,因為全球氣候變暖,所以從熱帶的叢林中飛出。它們小如蒼蠅,卻能靠振動發出比蒼蠅大十倍的聲音--當然人不能算大聲,但如果它們在人們耳邊撲翅,情況便不同了。

那天晚上,成群的細鳥飛臨,所有晚上睡覺沒有關窗的人都聾了。

我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的。早新聞中打出了字幕,所有頻道都在告知著這個大多數人都已知曉的新聞。新聞還放了一段錄像,畫面上細鳥在夜空中飛舞,如同螢火蟲般聚集在湖邊河畔的草叢上。夜色如水,細鳥如波,粼粼的微光如同仲夏夜的精靈的狂舞。

能夠見到如此美景,聾了也值得。

但我沒有聾。

九點左右,蒹蒹又打來電話。

"你沒事吧?"她首先問。

"你呢?"我反問。

"嗯,沒事就好。"她遲疑了一會兒,又說,"這些天不要出門了。"

"戴上耳塞就沒事了。我有些事要出去。"我說。

"不,不用來看我了。我沒事。"她突然說。

"嗯?我沒有說要來看你啊。"

"真的不用。你自己小心。"她又說,隔了一會兒又輕聲道,"那些東西真像螢火蟲。"

我沒有再說話。

"是啊,的確很漂亮。"她卻自顧自回答著。

她聾了。掛斷電話后我嘆息著。雖然她盡力表現出色,猜測著我的話,謹慎地回答,卻不想即使在耳朵完好時也沒有默契的我們,又怎能在此刻有著如此不可能的配合呢?

但我不想告訴她我沒有聾,既然她不想讓我知道她聾了。

這或許也是某種默契吧。

世界聾了,失聰了,而我卻渾然不覺,如同冬眠了上萬年,醒來后發現人進化出了雙手。但街頭上的景象卻沒有改變--"人"都變了,但"人們"這一群體卻不見改變。照舊熙攘的人群,照舊匆忙的腳步,照舊有吵鬧的車鳴笛--噪音并不減弱反而更強了,因為沒有多少人能聽見,所以再大分貝的噪音都鮮有人介意。我想象著街上有哪些人是聾了,哪些人沒有聾,但猜測不出。人們不聾的時候是什么樣的我竟然回憶不起,總覺得現在挺正常的,并沒有天大的改變。

在不同的世界中卻有同樣的無語同樣的孤獨。

那些在半夜驚醒的不幸的人們業已接受了事實,天一亮便又成了正常人,過著與前一天一樣的生活,想著前一晚沒有想完的問題。

白天細鳥都在河畔的草叢中睡去了。環衛局派出了殺蟲大隊,環保組織緊跟著來保護珍稀動物--它們尚未變為珍稀,前一晚還漫天飛舞神氣活現,但環保組織有著先見之明,知道人們可以一天之內讓它們瀕臨滅絕。

我路過一條河時,正見到大隊的人馬在噴灑藥水,驚起了一片又一片細鳥群。它們一定也在睡夢中被驚醒,然而命運卻比人們更為不幸,我們被奪去的是聽力,它們被奪去的則是生命,甚至還有滅族之災……

最不幸的恐怕是音像店了。

當我走進熟悉的音像店時,只有寥寥數人。我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不聾的,畢竟聾了也可以買VCD,如果偏執一點的人,或許也不管聽得見聽不見,都會買唱片放給自己聽,就像五音不全的人卻忒喜歡唱卡拉OK一樣。

但音像店老板卻執著地放著背景音樂。是本多路路的《美麗心情》。

我微微向著音響瞥了一眼,卻看見了在一旁翻看唱片的女孩。她手上已有三盤CD了,卻還在翻揀第四張。今天只是第一天,往后音響制品一定會越來越少的,到時候價格會越來越便宜還是越來越貴誰也不知道。

我順手挑了本多路路的《美麗心情》便走了。在結賬的一瞬間,我甚至有些為自己沒有聾掉而慶幸--至少我還有下半輩子可以聽歌。但到那時候歌手還會不會有就不知道了。

回到大街上時已是下午。夏日已過,按理應該是深秋了,但溫度仍然不減。細鳥來這里來對了,這里四季如夏,實在是繁衍生息的好地方,只是它們來晚了,不知這里早已被人類霸占。或許早來幾百年,這里也不會有如此的天氣。當然,早幾百年人們也不能一天之內便滅絕了細鳥。

無論如何假設,細鳥都是不幸的。

當我再次走過那條河時,殺蟲的工作已經結束了。我突然想去買樂器--我希望鄰居們都已失聰,可以放縱我彈吉他吹口琴奏鋼琴拉小提琴……畢竟往后的日子將是沉默的……

然而,沉默終究難耐。

就在網絡通信取代了電話,手機只剩下短信功能,電臺不再廣播,英語培訓轉為手語培訓……之時,就在人們千方百計尋找新的交流方式之時,我開始迷上音像店了。

不只是為了音樂,更多的是為了找到同類。知音已不敢奢望,能找到一個可以聽我說話的人便已心滿意足了。

音像店中至少能找到同樣渴望說話的人。盡管我每次遇見那個專注翻揀CD的女孩,卻一次也沒有搭話。我每次都在琢磨她會挑選哪些CD,但每次都猜不透,好奇激起了相識的念頭,卻又不是天大的決定,若不是因為兩星期沒有說過一句話,我一定不會有如此莫名的念頭。

但最終先開口的竟是她不是我。

"我怎么一直遇到你,你住在哪里啊?"她放下一張CD問我。

"我?"我從未想過她會突然開口,竟有些失措了,"我也一直看到你啊!你住哪兒呢?"問了之后卻略感不妥,畢竟我們彼此尚還一無所知。但最先這樣提問的是她呀!

她笑而不答,又低頭挑CD了。我們的對話就此沒有了結果,但感覺中卻好像包容了無數可能性,有著可預知的延續。同樣是陷入了無語的對話,卻并不覺沉默的苦澀。

她挑了不一會兒便去帳臺結賬走了。走時卻并未回眸一笑或類似揮手道別的友好表示--我并不認為最后應該如此,但我竟然在期盼些什么,而今只是遺憾,無可名狀的失落。

我來到帳臺問老板。

"她買的是什么CD?"我問。

老板笑了笑,指著耳朵搖了搖頭。我不禁愕然。

如果緣分會有特殊的眷顧,那將是莫名的;如果相識是莫名的緣分,那也是特殊的。然而與她的相識卻是既定的,我毫不懷疑自己能與她相識相知,從在音像店里遇見她之后便從未動搖過如此的宿命感。

我一上17路車便發現了她,便有意無意地坐在了她身后。車廂空蕩,如深夜地鐵般毫無拘束,一路上暢行無阻,除了發動機放肆而單調的叫囂便不再有別的多余聲響,聽不到堵車的鳴笛,也聽不到剎車的刺耳聲,她靜靜注視著窗外流逝的街燈,若非我也靜靜注視著她,或許尚能分辨出掩蓋于發動機聲之下的聲響,或許還能夠聽到司機換檔的聲音。

但直到她回頭,我才聽到了有別于發動機的聲音。

"你把名字、E-mail寫給我好嗎?"她說。

我近乎機械地點頭,隨即手忙腳亂地找起紙筆來--自然是一無所獲。她遞來一支筆和兩張小便簽,一張空白,另一張上有她的名字和E-mail地址--小若,Lyphard@*****.com.cn。看來她早有準備。

我微笑著、自以為得體地接過筆,卻無意中瞥見車窗上映出的自己僵硬的笑容,慌忙低頭,匆匆寫畢交與了她。她看了一眼便收進包中,沒有再回頭,又恢復到一開始靜靜望著窗外的姿勢。我不敢貿然搭話,生怕落于無趣,便也望著窗外。

車子突然慢了下來,路面開始堵塞了。喇叭聲此起彼伏,卻也沒有多少人在意。小若趁著汽車鳴笛的間隙回頭對我說:"我有一個朋友,"她頓了頓,望了我一眼,繼續道,"最近心情很不好,說是沒有人理解她,她男朋友也不了解她……很寂寞……我應該怎么做?怎么做才能讓她心情好一點?"

我在她的注視下飛快地搜索著應答,但想到的總是落于俗套的安慰方法,毫無新意,說出口來未免有敷衍之意。正猶豫著,她又繼續道:"她這人個性太強了,沒有誰喜歡她,也沒有人想要去了解她。"

我除了點頭,"嗯"、"哦"地應聲,便也沒有什么話了。而我的哦也淹沒在堵車的鳴笛聲中了。這時車子已開進了不少,已經看見堵車的原因了--兩輛車相碰了,并沒有大的事故,但兩個司機正用手語激烈地對峙。或許手語中對罵的話太單調,兩人都在哇哇大叫以配合憤怒的表情,當然,除了局外的明耳人,誰也聽不見。小若也被司機的可笑舉動吸引了。方才的話題能夠被中斷讓我輕松了不少,至少不用太費心應答--何況那種問題沒有答案,無論如何作答都似乎沒有作答。

然而,對話也便如此中斷了。直到她下車,再也沒有只言片語。莫名的失落感又在她下車后襲來,似乎她的離去把話語聲音都帶走了,只留下了全世界的沉默……而她最終也沒有回頭說再見……


昆得拉所謂的生命中最不能承受之輕,我想應該是寂寞吧。當他無聲地走近,又悄然地離去,留了無言的默然,給予心以死寂。寂寞不應該是孤獨的,成雙的戀人也只能有著各自寂寞的心。當小若第二次問及我關于寂寞時,我想到了蒹蒹。寂寞本不該是如此這般寂寞的,但它卻固執如此,有聲時如此,無聲后亦如此。

"我給我的朋友寫了很長很大的信,她很開心,說要保存十年。"小若說。她依舊坐我前面的座位,不知是不是有意,我故意找到了如此的座位,但我并沒有刻意去等這班車--就此我頗有些心安理得,甚至有些竊喜,或許是緣分真的眷顧。

"為什么只保存十年?"我問。

"十年比較現實。"她想了想又說,"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十年之后,我們依舊是朋友……"

陳亦迅的《十年》。我倒是喜歡它的粵語版本《明年今日》--或許一年時間較之十年更為可靠。回憶是支持不到十年的,一夜時間就可以淡忘曾有的刻骨銘心。

17路依舊飛馳,這次不再有堵車,夜卻來得早了,可能冬天真的到了--天氣雖可以不冷,地球公轉卻不打住。就像人們可以聽不見,卻不能停止交流。

"你說,為什么會寂寞呢?"小若又問道。

"因為不了解吧。沒有了解的能力和動力,也或許不缺這些,卻又沒有契機和奇跡?quot;

"了解很難嗎?不能折衷了解嗎,至少可以不用寂寞嘛。"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可以折衷的話就不會有感覺,也不會有唯一的關注,畢竟要折衷和誰都可以。

"或許了解就像摩天輪--了解越多,了解時間越長,就像摩天輪轉到了頂處,放眼四下望去,寂寞感如恐高癥突然涌起。"我回答。

"也就是說,只要支撐住了最寂寞的時段就可以了?"

"不知道。"我苦笑著搖頭。畢竟我沒有能夠支撐住。如果只是支撐一下這么簡單的話,寂寞又怎會泛濫成災?

"丈夫寂寞了可以包二奶,妻子寂寞了可以找小白臉--這會不會是摩天輪的終點呢?"小若若有所思道。

"可能。也只有戀人是最寂寞的。"我只能如此說。

到站時,小若回頭說了聲"給我寫信",便不再回頭了。我已不再等待她的道別了,或許于她而言,道別有著特殊的意義,但究竟是否是她故意回避道別,我不得而知。

Mail to Lyphard@*****.com.cn

不知為什么,天氣突然間冷了起來,這好像略帶諷刺,若是它早些冷下來,許多人的命運,包括細鳥的命運,都會有別樣的可能吧。記得我大學的歷史導師對我說過,歷史有著無數多樣的可能,而最終只有一種可能被我們熟悉并確認下來。

當時我反復地想,那些沒有成為歷史的可能性都到哪里去了呢?會不會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圍著火堆等待季候偶爾哀嘆呢?最后我才想明白,那些可能性哪兒都沒去,他們一直在每個人的心里,被埋在心底,掩于深處。有人稱之為原始本性的記憶,也有人歸之為潛意識,但他們仍只能是可能性,無數多樣,生生不息

或許這些話都無謂了吧。世界聾了,細鳥死絕了,天氣卻偏偏在此時轉冷了--事實上,天氣即使-直不轉冷,那些可能性也會悄然滋生吧。

天冷了,別急著減肥,先養些脂肪過冬吧!

如果可能,我祈求能夠平靜面對-切寂寞。如果可能,我祈求能夠平靜面對-切內疚--對蒹蒹,也對故去的連同死去的日子。

如果可能,-切理應為寂靜而寂寞的人,-切理應為針對細鳥的暴行而內疚的人,也該祈求吧。然而沒有人懺悔,沒有人禱告--確切地說,是沒有改變,曾經懺悔禱告的人不變他們的虔誠,而不曾思過的人也不改往日的漠然……與無知。

這些莫名的、幾乎可以稱之為怨憤的思緒,-直充溢在我腦中。在不能說話的日子里,孤獨讓所有人的心中積憤,不能發泄的積憤。

寄給小若的E-mail沒有回信,蒹蒹也沒有來找過我,似乎在等待,等待某些懺悔與禱告所不能換來的眷顧。這份眷顧,曾經降在我們的左右,如今卻蒞臨了17路車。而后,它是即是離,是潛伏起來等待還是一如既往的追隨,便只能等待新的契機。

天氣-冷下來,坐車的人似乎也多了。我無意去刻意等待小若所坐的那班車,于是--似乎是命運對我的不認真的懲罰--我不再遇見她了。

每每坐上17路車,都被無聲籠罩。在街上不會覺察到人聲的消失,在家里又樂于安靜,只有在車上,會突然發現沒有人交談,沒有人喧嘩,沒有人吆喝,沒有人抱怨……于是我開始注意孩子了。

車上偶爾會有一個說個不停的孩子,坐在母親或父親的腿上時總是盡一切可能看到一切--車外的和車內的;總是盡一切可能問明一切--看到的和想到的……而追隨他們的目光,跟隨他們的想象總是十分有趣的事,有時會如解謎般豁然開朗。

如孩子問母親,這是什么路。母親會自然而然報出車子正開過的路名。然而孩子會說不是,他問的不是這個。母親或許會接著回答與車子正開過的路相交的路的路名。當然,孩子仍會說不是,他問的也不是這個。

他問的是,這輛車是什么路。

我曾告訴小若這件趣事。小若說,若是她,問了第一遍,別人卻答非所問的話,她是不會再問第二遍的。

然而,現在或許連回答第一次的人都不會有了吧。父母們大都無法回答了,只有孩子還自顧自問著沒有人懂的問題。

冬天終于毫無顧忌地來了,下個不停的冬雨成了最好的證據。這冬天似乎在等待細鳥的死絕才姍姍來遲,而這無盡的冬雨又似要洗刷去曾經的屠戮與不幸。

然而冬天帶不來希望,只因為春天尚未到來。

我有時就如同膽小敏感的海葵,一旦感到觸角太多,或伸得太遠,便迫不及待地收攏起來。而如今,本無所謂的所謂的朋友,便被如此淡去了。沒有什么特別的想要互相聯系,也談不上無聊時的互相解悶,似乎自結識起便只是等待一個合適的契機相互淡忘。這當然或許只是我的想法,因為我并未對任何一份可有可無的所謂友誼的淡去感到遺憾。

而這自然只針對可有可無的。蒹蒹在我生命中的消逝,獨獨令我恍惚不已--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只是束手空等,一直等過了最后,錯過了永遠,才明白一切都已不見。而那最后究竟是如何的,又是如此模糊不清。

我甚至也不能回答,蒹蒹是可有可無的還是至關重要的。

我寧可承認她是可有可無的,作為對自己的慰籍,也顧不得對記憶的公平與否。我總是想,自己若非感到寂寞,是不會想到她的。這樣想的確很自欺,有時也會引起深深的自責,然而此時此刻,以及從此往后的日子,似乎都是實實在在的寂寞。

因為,畢竟我的心,沒有誰能如蒹蒹這樣走得那么深。

也因為,小若的失去聯系……

冬日的陽光透過窗簾射入房間,我把手伸出被子試了試溫度,方覺溫暖只限于被子,并非來自陽光。算不上早的十點半。我記不得昨晚作了什么,也不明白睡這么久的緣故,只留下一串不解的迷惑。我突然想去問蒹蒹,問她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很多我一時想不起記不清的問題。我記得我喜歡在清晨和煦的陽光和暖和的被窩中打電話給她,告訴她夢見了什么,半真半假地說一個夢中的浪漫故事。

但我想起蒹蒹死了。她死了,我記得她是在餐廳吃飯時被炸彈炸死的,而我離她很遠很遠,收到了小若的信方才知曉--小若要我別沖動,她會幫我報仇--原話似乎也是如此。許多細節已記不真切,只知道最后,我因為無力報仇,而將靈魂出賣給了吸血鬼……

在床上恍恍惚惚想了很久,才明白這只是一個夢……

然而蒹蒹的確死了,過去的蒹蒹、我心中的蒹蒹、變化以前的蒹蒹,都一同死了。現在的蒹蒹活著,連同我不熟悉的蒹蒹以及我所不能接受的種種變化,一起活著。

我寧可她的一切都死了,什么都不要剩下。

若是兩年前沒有可笑的分別和同樣可笑的約定,如今也不會有如此不可挽回的局面,以至于我不得不放棄所有的希望來保全不多的回憶。她說再見,便真的不再見了。道有約,卻無期。兩年可以等過去,但兩年后的改變卻一分一秒都不能夠無視。她為著小別重聚而自豪,卻從未想到寂寞已乘虛而入,沉默已泛濫成災,就連對視的目光都如同隔著兩年的時光,一段不可逾越的空白橫亙其中。

每當陷入對往事的追憶,情不自禁的對逝去的蒹蒹的追憶,我都會提醒自己那首反反復復聽了無數遍的《寂寞的戀人》,提醒自己聽它的日子,提醒自己聽它的感覺,以及它們--日子與感覺--的死去。

那是分別的日子,也是最想念的日子。感覺就像坐17路車。在冬雨潮濕的傍晚,天色已暗成藍黑,路燈早已亮起。我打著傘,等在17路車站,手插在厚厚的風衣口袋中仍然冰涼。車一輛輛開過,車站上的人走了一批又一批,而我等的車沒有來--17路開過了幾輛,而我等的,雖也是17路,卻沒有來。我不知道能否等到想要等的,然而我卻執著地等。

水洼中有路燈的倒影,然而雨水落下,擊碎了水中的金色,我只是盯著它們看。街上有人,但人們疲于避雨。終于,我決然上了一輛17路。車廂暖和,也有座位。我坐下回望車站,雨滑下頭發,同樣滑下車窗。

車子急轉過兩個彎,停在路燈光華之外,遠處有燈有人同樣有雨,近處有巷有等車的人有黑暗。我回頭看了一眼雨幕后的黑暗,很遠很深的黑暗。那是曾經心動的所在,我在那里等過,走過;也曾經在那里不曾寂寞。而如今,卻只有看到黑暗,一種泛白的黑暗。

《寂寞的戀人》的前奏鋼琴部分,似是一種寂寞的傾訴,讓我想到在黑暗與繁華的交界,雨天之下,孑然一人。等車乘車下車,抬頭看天是不變的藍黑--不深也不淺,看地有不多的水洼--不深也不淺……

而我找到了那種琴,那種我以為寂寞的聲音--Rhodespiano,羅德琴。

我正懶懶地躺在床上想著,電話突然間響了起來……

十一

我總會在最不可能的地點遇見小若,而她也總會在最不可能的時間找我。這當然是后來的結論。我偶爾為此欣喜,偶爾也有不安。畢竟,這種最不可能的可能性,不是能夠令人信服的命運的眷顧。

我比約定時間提前了20分鐘到達音樂廣場--一個新建的、頗受非議的廣場。據說設計者是一個音樂家,失聰后不得不放棄了自己大半生的追求(畢竟不是人人都可以成為貝多芬的),為了忘卻而作了如此的紀念。或許是紀念自己的不幸--耳朵的死去,也或許是為了紀念自己的鐘愛--音樂的死去。總有人提出非議,認為廣場對于不幸失聰的人有某種意義上的歧視。甚至還有人認為廣場的落成,標志著耳聾人與非耳聾人的矛盾加劇……諸此之類,不一而足。

但廣場所能給我的感覺,是一片空曠而又充溢憂傷的墓地是音樂的埋骨之地,也是眾耳朵們朝圣之地--人們懷著近乎神圣的心情來到此地,無論聽得見聽不見,都試圖重新體驗一番。事實上,可視音樂與無聲音樂早在細鳥到來之前便已出現,只是未被正式納入音樂范疇,如今雖成為普通音樂的完美替代,卻并沒有太多人領情。音樂似乎注定與聲音相守一生。

音樂廣場是下沉式的,地面上只有一座六層高的樓,如同一穿這白色晚禮服、正襟危坐準備彈奏的鋼琴家,在其面前,是被設計成立式鋼琴模樣的廣場主體。半開的玻璃天棚之下,是層層下繞的轉角樓梯,通達廣場底層,也便是音樂廳所在地。

"立式鋼琴"的內壁分布著各式咖啡館與紅茶坊,并未有太多不合氣氛的商家進駐。音樂廳被安放在地下或許是從隔音效果上考慮的,但給我的感覺,卻是某種巧合--被埋入地下的音樂,被安葬的音樂,被遺棄的音樂……

然而前來瞻仰的人絡繹不絕。

小若約在此處見面,莫不是為了音樂而來的。我坐在廣場天棚之下的茶坊中,望著地面上的臺階與路燈--臺階有些多余,似乎偌大的廣場的變化只能依靠臺階的上下和平臺的起伏;而路燈如同嶄露頭角的新芽,在此時陰霾密布的傍晚,卻又如點點鬼火黯然發光。但較之精心設計布局的"立式鋼琴"與其"演奏者",那些臺階與路燈給了我更多的印象……

同樣的冬雨同樣的傍晚,在17路車站等待蒹蒹的那一天,與今時今日有著幾分相似。然而相似也只是相似,我能在生命中道出無數不可思議的相似,卻找不出絲毫重合之處。17路到得了蒹蒹的家業到得了小若家;我與蒹蒹同坐過17路車也與小若同坐過;而小若在電話中的聲音與蒹蒹幾乎不分伯仲……然而這什么也代表不了。我有時自問,與蒹蒹同坐17路車的感覺,與小若同坐一車的感覺有什么不同……然而這也不代表什么。

我固執地想著,不經意間搖了搖頭,卻發現小若已站在面前……

十二

我默默注視著小若坐下、叫來招待、點了紅茶,默默注視著她注視著我,默默捕捉著沉默中的細節。直到點的茶被端上來,才意識到冷場太久,不能再久了。然而我突然十分地不安,似乎為著若已揭然的不快收場。

先開口的依舊是她。

"知道今晚有什么音樂會嗎?"她似乎對方才的不短的沉默毫不介意。我搖頭表示不知。顯然她是有備而來。

"有一個廳是柴科夫斯基的《悲愴》,還有一個廳是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

"第九……"我低聲重復道。

"就是歡樂頌。"她停下來解釋。

"我知道……只是想到了一些往事。"我笑道,把臉撇向了遠處晦暗的一盞路燈。

她沒有接話,耐心等待著。

"大學時候的事了……當時我學歷史,每次上完晚自習。一個人走回宿舍的路上,總會聽到美術音樂學院的一間位于底樓的教室中傳來交響樂。我一直以為那是某個音樂教室在上課,但每天放的都是同一首曲子。終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到窗前望了一眼。

"那是一間凌亂的雕塑教室,數盞日光燈將不大的教室照得通明。地上胡亂堆放著根雕與石膏像,還有幾段未經雕刻的木頭。墻邊靠著一面只剩半截的鏡子,上面粘著一只石膏做成的手,如同鏡中世界某個人的無助掙扎。

"教室里只有一個人在賣力地刻著樹根。他見了我便停了下來,與我搭話。我問他那是什么音樂,是不是貝多芬的。當時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音樂,只是覺得此情此景,唯有貝多芬的曲子才能有資格作為背景音樂。只是感覺吧。

"他回答說那是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他常放的樂章不是熟悉的歡樂頌,所以我一直懷著莫名的傷感。但得知這曲子是歡樂頌后,我并不認為這種傷感消卻多少。

"那年他大三,我大一。我學歷史,他學雕塑。我喜歡純歷史的歷史,他喜歡純藝術的藝術。我們同樣看不到未來,我只是學,他只是刻,不為什么……那間教室我沒有再去過,也沒有再遇見那位學長。我也不太愿再去,那里似乎有著某種絕望的努力,令人發奮,卻也令人心痛。"

"就像失戀。"小若見我停下了,便補充道。

"可能更像單戀。"我想轉回正題,"還有什么音樂會?"

但小若并沒有理會。"你學的是歷史吧。你先說說有趣的……關于歷史上的?quot;

"有趣的?"我有些為難。歷史上有趣的談資的總和便是歷史主體,我顯然不能一網打盡,要選擇,似乎也十分不易。

"就說你最近印象最深刻的。"她提示。

"那就說說我最近讀到的一本書吧。"我努力回憶道,"那是一本人類文明史,通篇都很講究科學性,只有在一點點地方能夠感覺到作者尚還是個人,而不是化作歷史的一部分。(當然我的意思不是說他不屬于歷史,畢竟他也已經作古一個多世紀了。)他在寫史前文明的過程中,兩次表達了自己的羨慕之情。

"人們在炎熱太陽之下異常辛苦地、按部就班地生活著,偶然也有陌生人到來,打破了生活的安寧。祭司按照古老的規則指導生活,觀看星象,確定著播種時間,判斷著犧牲的預兆,解釋著夢中的預示。人們勞動、愛戀,最后安然死去……我喜歡最后一句話,'既已對種族過去的野蠻感到淡漠,有不熱衷于對未來的展望。'--這是說公元前6000年左右的世界。還有一段是說公元前2000年前后的諾索斯。'他們欣賞各類表演,舉行宗教慶典,用奴隸來服侍自己,也用奴隸為自己創造財富。陽光普照,碧海環繞。'"

小若安靜地聽著,沒有點頭表示自己在聽,也沒有插話。然而她的眼神在聽。

回望需要勇氣,相信那扇窗之后必定有個人在默默注視著送行。對視同樣需要勇氣,相信那雙眼之中必定有自己的影子。

"還有什么呢。要有趣的,最好是怪誕的。"她又要求道。

我想了片刻,將怪誕這一概念理解了一下--這不是十分苛刻的要求,但我雖然聽過不少怪誕的事,卻還沒有哪一件是可以作為話題的,當然也不可能是別人喜聞樂見的。我所理解的怪誕,顯然不能與現代人的怪誕相提并論;我所理解的怪誕,是落后于時代,而且是落后了幾個世紀之遠。

但我還是想嘗試一下。

"埃迪卡拉生物。"我盡量找尋不需要解釋的名詞,"可能在幾億年前吧。那是一些奇特的生物,沒有骨骼,只能躺在海底隨波搖擺,從海水中攝取有機物和氧,沒有天敵,生活無憂無慮。每天只是軟軟地躺在海底沙石上,懶懶地曬著水下陽光。別無他求。"

"沒有天敵?"

"沒有。當時都是低等生物,大家共生,誰也不侵犯誰。"

"也不用捕食?"

"不用。它們沒有嘴巴沒有眼睛沒有耳朵沒有骨頭。"

"那當然無欲無求。"小若斷言。

但這樣的斷言顯然曲解了我的意思。我只是羨慕它們的生活,并不是指責什么。

"沒有動物要吃他們,就像人被排除在社會之外,沒有人需要。"小若繼續道。

"不。"我立即反駁了,"什么叫'沒人需要'?需要我就一定要吃我嗎?需要與被需要就是互相獵食、爾虞我詐嗎?或許螳螂妻子會對丈夫這樣說,為了下一代,丈夫心甘情愿。但有誰會心甘情愿被天敵'需要'?"

"那就先吃掉天敵。"小若不依不饒。

但我不想爭論下去,于是微笑了一下,道:"你的說法就類似一句愛情格言:既然愛不能長久,我也不能做被拋棄的人。"

但這句話顯然起了反作用。小若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去。但這沒有持續多久,小若又唐突地結束了談話。

"去看看今晚究竟聽什么音樂。"

十三

音樂會十分成功。掌聲雷鳴之后的片刻死寂,以及人們興奮的手語交談,方使我想起了在座大多數人的不幸身份。沒有音樂會散場時應有的喧鬧,總有些異樣的感覺,似乎剛剛結束的,不是令人陶醉的音樂,而是令人窒息的噩夢--只有噩夢初醒,才會有如此的寂靜。

我低聲問小若:"他們聽見什么了?"

小若沒有立即回答,一直等走到廣場地面,我們并肩步入夜色時,等到我幾乎忘了問題之時,她才突兀地答道:"聽耳朵聽不見的。"

聽耳朵聽不見的。我們又聽見了什么?突然,一個念頭擊向了我。

"看眼睛看不到的……"我說。

"什么?"小若扭頭問我。

"閉上眼睛。"我停下腳步,用近乎命令的口吻道。

但這口氣并不奏效。小若沒有照辦,而是更狐疑地望著我。

"閉上眼睛,跟著一個人走--你試過嗎?"我解釋,"無論發生什么,聽見什么,都不睜開眼睛,對那人有著絕對的信任。就像小時候伏在父親背上睡著一樣的信任,等到睜開眼時,會驚喜竟然到了這里。"

說到這里時,小若笑出聲來:"你像在哄小孩子。"

"不,"我有些失望,"這樣才能看見眼睛看不見的……"

"就算吧,"小若顯然不愿意嘗試,打斷了我,"但我也很難相信眼睛看不見的。"

"你會用心看到的……"

"你相信你的心?"小若有些咄咄逼人了--她自己也發現了,便較溫和地補了一句,"說點別的吧。"

我們默默走了一段。夜晚的廣場空無一人,我們身后的"立式鋼琴"依舊有燈光,卻似有隨時被黑暗吞噬的可能。獨有"鋼琴師"不變莊重坐姿,黑夜白天于他毫無意義,星移斗轉、滄海桑田,也不過是匆匆一瞥。

--當然,于我們也毫無意義。

"知道夜精靈嗎,"我終于尋到了話題,"她們只能在夜間出現,飛舞在河畔夜空,因為她們不能見到陽光。"

"就像細鳥?"

"她們是暗白色的。"

"暗白色?"小若不解道。

"我沒辦法描述,只是一種感覺,一種夜色的白。很神秘,也很……透澈"。

"就像月光?"

"不,"我竭力描述著,"就像月亮周圍的光暈。"

"哦。"小若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

我們又沉默了。便如此走到了車站。又是17路。我微微嘆了口氣。

"如果有兩種選擇:一生相遇無數次,卻始終不相識;第一次相遇便一見如故,卻再也無法相遇第二次--你選哪一種?"我問。

"應該再補充一種選擇:相識無數次,卻總在第二天醒來后彼此忘卻。相比之下,前兩種選擇都不錯。"小若回答。

"我喜歡第一種。"

"望梅止渴與一次性喝個痛快,哪一個比較好?"她反問。

我沒有理會,繼續道:"當我第一次注意到高架路上的應急電話之后,便總是在想,它們是否也在等待?等待自己被什么人用上。然而這種等待就像嬪妃等待皇帝寵幸一樣。然而它們又是必不可少的,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高架上,只有應急電話可以聯系救援--但過后,它又一無用處了。"

小若沒有作聲。車來了。

車廂也幾乎是空的。我們坐在了最后。剛坐下,小若便開口了。

"我不是想這樣的--沒有想到你會把自己比作應急電話……"她望著車窗外面說,"我只是……想找人說話。"

"我也是……只是想找人說話。"我點頭同意。

"我不同。"她突然轉過頭來盯視著我說,"我不同。"我這才發現她有些激動,眼神中有著某些悲傷。

"你見過一個人從健康漸漸衰弱到死亡嗎?"小若繼續道。

我想說我見過,但我想小若并不是真的想問我,便安靜地等待她說下去。

"我看著他,從快樂到……死。"小若似乎咬牙切齒地把"死"字吐出來,"我哥哥。"

"他因為一次事故,耳朵聾了。他最喜歡鋼琴,喜歡聽理查德·克萊德曼,喜歡《月光》……但他聽不見了,完完全全聽不見了。當然,除了聽力,他還是可以康復的,當時我們都這樣認為。但他最后死了,因為事故引發了并發癥。醫生說他不肯配合,叔叔嬸嬸不信。但我知道,哥哥很想一死了之,他告訴我他不想這樣打手勢說話,不想這樣看手勢聽--他怕寂寞,怕沒有人說話。過去他很能說,和我完全不同。或許最能說的人最害怕寂寞,所以他們才不停地說話,想填補沉默。

"可笑的是,哥哥死了不到一個月,細鳥來了……"

說完,小若真的笑了,很凄美的笑容。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你不是個能讓人輕松的人。你總是言不由衷,說著這個想著其他…?quot;小若卻說。

我點頭同意。這點自知之明尚還是有的。

"你有很多昨天,但從你身上看不到明天。"

"明天……"我無意識地重復道。

"不過也不錯。"她忽然又輕松道,"有很復古的感覺。和你說話就像隔了一個世紀。"

我笑了。但我還是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我從沒有想到,她會有這么多無處傾訴的話,而且也沒有想到會在今天向我吐露--盡管我一直想找出她背后的她,另一個與表面完全不同的她。

"哥哥的最后一天,我坐在他床頭,他拉了我的袖角,我打手勢問他什么事。但他沒有任何表示,只是又拉了一下,我也又打了一遍手勢。他還是什么都不表示,只是盯著我看,拉我的袖角。我寫紙條問他,究竟有什么事。他笑著寫,只是一個試驗,測試耐心的試驗,他一直想做,但都沒有機會。他想知道不停地喊一個人的名字,卻什么也不說,對方會應答幾次,會有多久的耐心…?quot;

十四

車到站了,小若停了下來。

下車后,我望了一眼遠處的黑暗--可能我望得過于出神了,小若問我是不是來過這里。

我說來過。我怎么會沒有來過,那遠處的黑暗,那條小河,那條沒有路燈的路,以及這里的冬夜……那里有蒹蒹的家,有我們一同走過的路,有一同心動的一整個冬天……

和小若靜靜地步入黑暗,我再一次自問,蒹蒹與小若,真的沒有區別嗎?同樣在這里,同樣坐17路車,同樣是冬天,同樣是夜晚……感覺就該因此相同嗎?或許我所感受到的,只是我看到的、聽到的……所以便有了如此的相同……或許我什么也沒有看到,沒有聽到……

送小若到巷口,便要告別。我突然想到了很久未解的問題--突然有種預感,過了今天,我們再也見不到了。

"你害怕道別嗎?為什么每次都……"我勉強開口問道。

小若站在原地,沒有立即回答。"你見過螢火蟲嗎?"她問。

"見過……怎么?"

"知道螢火蟲的傳說嗎?"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

"日本傳說中,螢火蟲是死去的靈魂不愿散去而化成的,它們有的依戀塵世,有的有著未了的心愿?quot;小若認真地說,"據說,看到螢火蟲的人,必須去確認一下自己最心愛的人是否還活著,無論如何都得確認一下,因為害怕那些螢火蟲中,會有一個便是心愛的人在尋找自己。"

我如遭雷擊般怔住了。

小若繼續道:"如果心愛的人活得好好的,那就得把窗戶開著過夜,因為據說,螢火蟲會傳遞真心相愛的戀人的問候。"

"問候……"我輕聲重復道。

"比如晚安。"小若說,"哥哥最喜歡說的道別,便是晚安。無論是早晨還是晚上,他都會用晚安代替再見。他說,晚安是一種道別,也是祝福。他最后給我的祝福是--晚安每個夜晚…?"

我突然回想起了很多很多,一時難以判別自己在想什么。只聽到小若最后說,它們太像螢火蟲了,很多人都因為這個不可靠的傳說,而把窗戶開著過夜的。

我知道她指的是細鳥。

十五

我向著那黑暗望了一眼,河水中有月光的倒映,河畔卻沒有夜精靈的狂舞。冬天,同樣也沒有螢火蟲和細鳥。是的,它們太像了。

我回想了那天午夜蒹蒹莫名的電話,回想了所有故去的無以挽回的不幸。我想知道,蒹蒹打電話時還聽得見嗎?我想知道,那天晚上她在想什么--是在擔心我,還是在等待螢火蟲捎來的問候……我反反復復回想著那天晚上的任何細節,但除了沉默,除了睡意,除了晚安,我想不到別的……

我給她的最后祝福,竟然只是晚安……而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聽得見……

我猛地轉回身,想沖入那片黑暗,想立刻告訴蒹蒹,告訴她……什么呢?我還能說什么呢?道歉嗎?

但除了耳朵能聽見的,我仍然什么也聽不見……

但除了眼睛能看見的,我仍然什么也看不見……

所以我只能呆呆地站著,遠遠望著那暗夜變為明天,說一聲--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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