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強種的后代? ? ?
月亮并不象太陽,但它確實是太陽光芒的返照。
????????????????????及?時?雨?? ? ?
在六屆人大第一次會議期間,紅安代表李家宏向李先念主席報告了家鄉的喜訊:一九八二年,全縣糧食總產量突破了五億斤。
李主席問“莫光講糧,還有票子呢?”
李家宏翻開了本子匯報說:“去年人均收入一百二十四元。”
“可憐啊!有糧吃了,可還買不起收音機,看不上電視。李主席的目光向與會者掃了一周,緩緩地說:“一個人下田干了一天,晚上回屋,把肚皮填得鼓鼓的,然后喘一口氣,就側身子倒在床上。這種生活不變,哪個鬼才想去種田!我們不能無限制地提高糧食產量一一因為土地有限,我們腳下的這塊土地既不會增加,也不會擴大了!”
當李家宏帶著國家主席的憂慮回到紅安時,縣委正提出了向五億五千萬斤糧食突進的目標。
李主席的告誡引起了人們的思索。縣農科所算了一筆帳:在現有的生產水平上,每增產一斤糧食,就要倒貼兩角壹分錢,五千萬斤就賠上一千零五十萬元!
農牧局、林業局、水利局、財政局紛紛算起了帳,這些數字綜合在一起,使縣委震驚了。
當全縣農業產值每年以百分之五點八的幅度遞增時,林牧業產值卻以百分之五點五的幅度遞減,一加一減,得出了一千二百萬元的負數。更為嚴重的是,由于濫伐濫墾,造成了大量水土流失,每年有近百萬方沃土被沖走,河床增高,幾條主要河流已經淤塞,被迫封航……
這是怎么回事?三十年來,辛辛苦苦地搞糧,卻搞了個山窮水盡!紅安不是老蘇區嗎?紅安人不是有覺悟嗎?老蘇區的優勢到哪里去了?這一切該么解釋?
縣委的疑問也是將軍們的疑問。北京軍區羅應懷副政委在對家鄉作了調查分析后,和縣委的同志交換了認識,他認為:紅安地處窮鄉僻壤,交通閉塞,這在革命戰爭中是個優勢,但在經濟建設時期則是個劣勢;而毀林開荒,破壞了生態平衡,使劣勢人為地擴大了。老蘇區人民覺悟高。執行上級指示堅決,本來是個優勢,但是,那些“左”的東西在這里也得到了徹底的貫徹,這就使紅安成為“左”的重災區,優勢又變成了劣勢。
羅應懷將軍認為,這是紅安的悲劇,縣委應該下決心結束這個悲劇。
然而,結束這個悲劇首先要否定自已,承認落后,這并不是一件容易事。要知道紅安三十年來一直是先進縣,這其中也有縣委領導的一份榮譽和驕傲。縣委領導也是要臉面的。在爭論中,縣委同志們的認識統一到了一份批件上,這是中央軍委顧問王建安將軍的一份批件,他在批件中寫道:一九七五年,紅安盲目引進阿爾巴尼亞油橄欖,是我提議搞的,我應對此錯誤負主要責任,并向家鄉人民檢討錯誤。
王建安將軍向自己的鄉親認了錯,他失去的是錯誤,得到的是更深的敬重。
這位一九二九年的紅安縣蘇維埃主席,以其坦蕩的胸懷,使他的后輩們懂得了一個道理,人人都有自己的高傲,但是一個人該知道什么時候拿出他的高傲,什么時放下他的高傲來!
縣委認真總結了教訓,找到了缺陷,挖出了潛力。他們打破了単一的種植業生產結構,大力發展多種經營。一年后,全縣人均收人上升了近一倍,達到二百二十元。
紅安的經濟起飛已經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但前途決不是平坦的。在縣委的座談會上,蔡縣長用一支廉價的圓球筆抵著本子,邊計算,邊向我們訴說他們面臨的困難:他們缺乏足夠的資金和工副業基礎,缺乏發達的交通網和運輸工具,缺乏人才和信息,缺乏管理商品經濟的經驗。
“你們看過《血疑》吧?”這個有大專文憑的縣長繼續說道,“輸血不僅在醫學上有效,在經濟上也有效呢。紅安象那個‘幸子’,需要‘光夫’的血液來加快強壯……”
?蔡縣長開了個頭,各位領導接著就發開了牢騷。
“哪個給你支援?山高皇帝遠。有油水的事從來沒我們的份兒。”
?“都到窮山溝里刮油水,外貿收我們的鹽脆花生,成本價都不給,硬是拿我們當華僑干啊!”
?在采訪中,我們已經聽慣了干部們的訴苦,但是在他們發泄后,他們的情緒又高昂起來,又要熱切地描述紅安的前景了,他們都相信,再過十年,紅安將是一個滿山花開,蜜一般甜美富足的地方!
這是紅安人的性格。紅安人是喜好競爭的山民。他們曾參加過一場有史以來最激烈的競爭,他們一次次從失敗中奮起,以其山民特有的堅韌和頑強,折服了強大的對手。今天,他們要同全國各兄弟縣去競爭,去贏得新的勝利一一那就是富裕。在這場競爭中,他們處于落后的地位,落后了許多。他們正在陡峭的山路上追趕著,一寸一寸地縮短著差距。在這場進軍中,后勤補給是決定性的因素。紅安也只能做它的后勤支援所能保障它做的事。紅安人心有余而力不足。
紅安就象它境內的倒水河,平時緩緩地流著,而一場大雨過后,它便會陡然改變了平靜,十分壯觀地奔騰起來。
紅安需要一場及時雨。
民聲就是天聲。在北京,李先念、韓先楚、陳再道、秦基偉、程子華、陳錫聯、羅應懷等同志,分別向中央匯報了家鄉紅安的情況,提出了建議。
九月三十日,《人民日報》刊登了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幫助貧困地區盡快改變面貌的通知》,里面的毎一條、每一款,都是紅安縣委的同志們所盼望的。有了這場及時雨,那里的山山木水將會注入多少勃勃的生氣啊!
無?銜?之?將
有人說,紅安是個出將帥之材的風水寶地,紅安人是山里的強種。在戰火紛飛的年代,這里曾打出了一代能征善戰的名將。他們高屋建瓴,威風凜凜地俯視著戰局,變劣勢為優勢,轉敗局為勝局。
在今天,一個縣的決策人如同戰場上的將領一樣,是一個神秘的值,他包含著看不見摸不著的一些因素,他的思想作風、知識結構乃至他的性格愛好,都會產生內在的、巨大的價值。
我們走訪了紅安縣書記楊春生同志。
楊書記雖說是五十開外的人了,但卻象年青人一樣結實健壯,反應敏捷。窮縣的縣委書記也窮,家里一切都很簡單,書卻非常多,沿壁面立的幾個書架上了各種書籍。
楊春生從書架上取下了幾本線裝書,夸口說是珍本。他藏有明朝按察使的筆記,清代巡撫的家書,以及一些文集,在這些文集中,有上個世紀士大夫和當代經濟學家對經濟遠景的想法。老實講,這些書的實用價值應該在省級領導。當我們提到這些書時,楊書記笑道:“我是個縣委書記,不多也不少,五十歲的人了,干完這一任就要下臺帶孫子去了。看這些書嘛,無非是想曉得一點事,我們山里人,見得少,腦瓜子笨……”
?然而,這個“腦瓜子笨”的縣委書記立時就現了原形。鄰縣光山的王縣長找上門來了。
?楊春生興高采烈地歡迎王縣長。
“真他媽的活見鬼!一定是哪個在你屁上扎了一錐子,你才跑到我這兒來的!”
?王縣長下說:“我上你這兒來走走,沒得什么要緊事兒。”
“扯謊。你的板眼我曉得,又找我干什么?講吧!”
“我幾時扯過謊,我是到紅安有事,順便來拉你吃頓鈑的。”
“好,老婆回娘家了,咱們自己下廚房搞菜吃。”楊春生拉起王縣長的手。
“哎,今天我來請客。”王縣長把手掙開。
? 楊春生警惕地看了王縣長一眼說:“滑頭,你是來放我的血啰!”
“幫個忙吧,我們建花生食品廠,想從你們這兒搞一點木料。”王縣長說著,遞過一張購貨清單。
? ?楊春生接過清單,仔細聽完了來者的要求,搖了搖頭。
?“你要這么多木料是要我去坐牢啊!媽的,我坐了牢,你是不會給我送飯的。我借你一方吧……”
? ?“我拿一方能什么用場?”
“我不能再多給了。”
?“你能的。興許,以后我也有機會幫你的忙呢!”
楊春生又把清單拿起來看了看說:“那么……好吧,就算我幫你搞到了這些木料……你又能給我點什么呢?”
“我們花生制品廠年年收購你四百萬斤花生。王縣長說道。見楊書記沒插話,又補充了一句:“每斤比牌價高四分錢。”
?“六分。”楊春生變得冷若冰霜。
“好吧!”王縣長嘆了氣,拍了拍楊春生的肩膀,“你是個生意人,一點虧也不肯吃呵!“
“我只有五十貫的家當,不能窮大方呵!”
楊春生確實是個精明的當家人。他的精打細算,給這塊土地爭得了不少的實際收益。
?有的人可能認為,縣委書記的工作大多是干干巴巴的。聽匯報,寫總結,作報告;黨委會,常委會,辦公會一一這些字眼也確實是干巴巴的。
然而,正是在這些日常工作中,體現了他們的性格與才干。
一九八四年九月,一個不大的日本觀光團來到了紅安。揚春生會見了這些客人。在隨便、活躍的交談中,有一個客人說,他在縣博物館看見一雙紅軍的草鞋,很漂亮。但他不知道哪里能買到這種工藝品。他跑到縣土產公司,土產公司卻說不經營這種產品。他說,穿草鞋在香港和東南亞已成為一種時髦,而紅安是草鞋的故鄉,他希塱能在這里長期訂貨。
“沒問題,沒問題。”楊春生毫不掩飾地高興了起來。不過心里卻有疑慮。他自己也不知道在紅安能不能找出一雙草鞋,至少,他本人已經有十年沒見過這種東西了。
?客人走后,楊春生來到了供銷社。供銷社的同志對這筆買賣表示懷疑:“他為啥單單要草鞋呢?怕是拿出去做宣傳品,來證明我們窮吧?”
?楊春生說:“人家是生意人,他的事業是買賣好東西。買賣上了門,我們還在疑神疑鬼,這是錢,是外匯哪。”
“這日本人的錢能賺嗎?”
“你這小廟里的鬼,就是日本國天皇老子的錢也照賺。”
?在楊春生的督促下,供銷社組織了草鞋生產。買賣進行得很順利,那個商人把所有的現貨購買一空,又續訂了一筆合同。
“這是上千年來紅安頭一次和外國人做生意。”楊春生自豪地對我們說,“東京、香港、新加坡的商店里也擺上紅安貨啦,我們還要把竹筍、蜂蜜、茶葉、藥材搞到美國、歐洲去。到時候,哪個還敢紅安是窮鄉僻壤,貧困地區!”
? 大胃口!大氣派!這就是當今紅安的大將之才。? ?
事實與雄辯
現在,我們來看看另外一個人物,他叫陳慕凱,是縣林業局的一個技術員。
?二十八年前,陳慕凱大學畢業回到家鄉,那時的陳幕凱是謹慎小心的。然而,在劫難逃,他到底還是被打成右派。原因可以追朔到那一年的秋天。一天,縣百貨公司門前排起了大隊,人們在購買當時尚屬緊俏商品的蘇聯手表。一位領導叫他去幫忙排隊。他拒絕了。當然,自有熱心人去為領導解憂,事后,這個熱心人問他道:“你為哈要跟領導過不去?”
“我的信條不允我這樣做。”
?“你的信條是怎么講的?”
“每個人都應該自己替自己排隊。”
“傻貨,”熱心人說道,“我跟你一樣,也是個大學生。但是領導過生日時,我去買過魚,甚至在他家的房里刮過魚鱗。”
?“我沒這個本事……我根本不會刮魚鱗。”
?兩個月后,這番話被解釋成抵制黨的領導,于是,罪有應得……
?經過這次波折后,陳慕凱才明白,他大大地失算了。因為他不肯安安靜靜地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解解字謎,不去一份接一份地寫改造思想心得,不去一小塊接著一小塊地在縣城為自已的家庭爭得地盤,反而徒步或乘順道的拖拉機到各處林區東奔西走,勘察設計,畫出一個個造林的草圖,似乎那些已經荒了幾百年的山嶺,就不能再等上一兩年,等調研員陳慕凱安排好個人的生活再說。
?他始終沒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他始終沒有學會“刮魚鱗”。
?一九八四年五月的一個夜晚,陳慕凱在臺燈下聚精會神地起草著一份報告。報告的開頭用了一個象對熟人那樣的簡單稱呼:“先念同志……”
?他在報告中寫到,一九七九年李先念主席回紅安時,曾提出,應該把山上的馬尾松換成杉樹,杉樹生長得快,經濟效益高。據此指示,縣委已訂出了計劃,要在五年內把馬尾松全部換種杉樹。這樣十年后,紅安的木材總積蓄量將翻六番,達到五百萬方,年采伐收入六千零三十五萬元。紅安就可一躍而成為富縣。陳慕凱認為:“這個計劃太簡單,太完美,因而是不可能實現的。”他分析了全縣一百零八萬畝宜林區的土質和樹種分布狀況:“紅安的土地并不肥,盡是石頭疙瘩的山坡,坎坷不平的山洼和沙質土地。而杉樹的生長需要肥沃的土壤。馬尾松盡管成材率不如杉樹高,但它卻能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長得更興旺、更皮實。此外,馬尾松的枝杈發達,在紅安這個偏遠的缺煤縣里,幾乎全縣的燒柴都取之于它……”
?接下來,陳慕凱又列舉了許多論據。這是林業工作者在縱論林木。他在這里搞了三十年千辛萬苦的勘察工作,他有權確鑿有據談論這塊土地。
?他在結論中寫道:“全縣十二萬畝杉樹,由于土質關系,其中四萬六千畝長成了小老樹。而馬尾松普遍長勢很好,一棵馬尾松年平均積五角線的木材,一畝二百棵即有一百元,全縣六十四萬畝馬尾松,管理好了,一年的積材可創六千四百萬元的價值。年采伐收入也可達兩千七百萬元。實際上馬尾松是不可缺少的,如果因為有了新樹種,就拋棄久經考驗的馬尾松,就象一個窮漢看見了一雙皮鞋,為了買皮鞋,把衣服、褲子都賣掉一樣愚蠢。”
?陳慕凱寫到最后兩句話的時候皺了一下眉頭。他想了一下,把“愚蠢”這個詞涂去,換成了“欠妥”。他又看了幾遍,直到他看不出再有別的欠妥的詞句了,才在落款處用繁體字工整地寫下自己的姓名。
信寫好了,信封卻沒有封起來。對于自己微弱的力量,陳慕凱是不抱希望的。第二天,他把信交給了縣委。
?縣委的同志們傳閱了這封信。
?“一個調研員講話這樣大膽,簡直是前所未聞!”有人議論道。
“國家主席有他的想法,我有我自個兒的。”陳慕凱平靜地說。
他并不感到有什么出格。他是一個共產黨員。對黨的事業,他也有他自己的關心和優慮,盡管他似乎無關輕重。他在縣林業局調研員這個小小的崗位上,把自己的全部熱情,全部美好的感情,都獻給了這個事業。
縣委楊春生看了這封信后,激動地說:“一個基層干部敢于對國家主席的指示提出異議,修正國家主席的意見,這說明了許多問題!許多好的問題!這里面有勇氣,有實事求是的精神,有水平,文化水平、覺悟水平。”他把信還給陳慕凱說:“你得很對,你可以把信封粘起來了。”
?第二天,這封信被裝進一個大信封里,用膠水粘牢,貼上了雙掛號的郵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