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紅色的磚鋪成的人行路上,就是那種看起來非常廉價,但卻鋪滿了全中國百分之八十二點七人行道的那種紅色磚。數字是我瞎說的,不過這個數字大概能幫助你的腦子里描繪出這種紅色磚鋪成人行道的樣子。
在我前方三步的地方,有一個磚碎成兩塊,一塊原封不動的嵌在其它紅磚的旁邊,另一半斜著、翹著,用它的斷裂處倚著另一半磚。它終于知道,世界上原來除了天空還有一種叫做陸地的東西,房子長在上面,汽車長在上面,樹干長在上面。而樹葉長在樹干上,不是用細細的看不清的線掛在天上,星星每天掛著這些樹葉,它們多累啊,它想。
我把這塊磚踩回它應該在的位置,踩回它認為天空就是整個世界的那個世界,我聽到了嘎吱嘎吱的聲音。應該是它的皮肉掉了一些,它可能會有點痛,不過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它有它的規則,而我把它踩回去,也大概是遵守了誰的規則。
我走完從剛剛數起的第三步,視線從地面轉向道路左側粉紅色的三層小樓。我知道媽媽又要說,我是在這里出生的了。
“你當年就是在這生的”媽媽先是轉過頭去看著這座小樓,然后帶著滿滿的回憶和欣慰轉回頭來笑著跟我說。
我忙點頭,表示我聽見了她說的話。而且我也知道那幾天雪很大,大概有一米多高,一直在下雪。后面二十年就再也沒下過這么大的雪了。在我想這些她要說的話的同時,她跟我爸爸說完了這些話。
這件事情對于他們兩個應該是人生中最重要也是印象最深的事情之一了,而我卻一點印象也沒有,畢竟當時我還很小,非常小。而且我不記得的不止是這些事,我好像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我感覺自己只能記得一點點事情。
“我住了一個禮拜就出院了。”
我,“就住一個禮拜?”
“是啊,我還記得當初他爺爺挑著好多東西,過來看我,是走過來的還是咋的”
我爸,“不是,是下了車從車站走過來的,咋可能走那么遠。”
我爸,“你就在那個屋子出生的。”
“哪個,開著窗戶那個?”我從沒聽過他們說這些事情,我有點好奇。
“不是,開著窗戶左邊那個”
此時我已經走出去十多步了,視線剛好躲過那間房子的拐角,我伸頭望了望,想再確認下是哪一個,然而最終也沒看到,我們三個繼續往家里走。
“后面就是你姐姐來了,你姐姐當時才四歲,到這見到你就說,‘這大點兒小人兒啊!’。”我爸爸每次提起這件事情,眼角總能笑出褶子來。
“后來你姥姥還過來照顧我一個月,你姥姥那身體……”我媽媽緊接著說。
“那天那屋里一共出生九個孩子么,八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其中有一個死了,在肚子里就死了,是個死胎。當時都不知道呢,生出來之后才知道。”我爸爸連忙把話茬接過來。
我們三個繼續往前走,爸爸把拎著的袋子換了個手。
跟我出生這件事有關的人,好像都已經離我好遠。
就在剛才,我構建了一個世界。這個世界主要有星星、樹葉和人構成。這個世界只有山川湖海,飛機飛不到異鄉的夜里。
每個星星垂下好多條線,每條線另一邊的盡頭是一片樹葉。每當風吹起來的時候,樹葉就會隨著線而擺動。有的時候線被吹斷了,樹葉落到地上,星星就會重新生長出一根線,線的盡頭再長出一片樹葉,周而復始直到,這顆星星再也長不出線來,它就落到地上,變成一條光,和葉子一樣。如果沒有星星,那樹葉就會全部死掉,樹也會全部死掉,到那時候世界也就死掉了,人也就都死掉了。所以世界里的人們不停的離開,是為了變成星星,再生出好多樹葉。再等到風吹的時候,把線斬斷。
所以他們都變成星星了嗎?
所有的人都離得好遠,就跟星星一樣,他就在那,但是你不知道他在哪里。你知道他在某一個地方存在。但是當你開始尋找時,就會變得無所適從。你會跟Schopenhauer一樣對這個世界的一切開始思考。
最開始是那個死掉的嬰兒,他的世界溫暖狹窄而潮濕。他會知道這個世界有花兒嗎,他知道這個世界有種叫做鳥兒的生物會飛嗎,他知道就算鳥兒會飛,他會以為鳥兒就能飛很遠嗎?
然后就是那個嬰兒死掉的孕婦,她會哭嗎,她的丈夫會哭嗎,他們會跟他們的所有家人一起抱頭痛哭嗎,他們會漸漸忘掉那個剛剛萌芽的關于花兒和鳥兒的好奇嗎,他們會再有一個孩子,然后教給他這一個不完整的世界嗎?
然后是我的爺爺,我的記憶中完全沒有和我爺爺的交集。我所知道的一切,全是聽其他人說的,我甚至沒有和他一張合照。唯一能想起來的關于他的事情,大概是在我五歲或者六歲的時候。我記得那個時候我經常問爸爸或者媽媽,說爺爺去哪里了。他們就跟我說,爺爺去北京看病或是做別的事情了。那時候我覺得北京是個好遠的地方,也是個好可怕的地方,那里的醫院一定很腐敗,居然可以讓人住那么久。
然后是我的姥姥,我對姥姥有三個比較深的印象。第一個是有一次過年回家,我坐在她家客廳的沙發上,是一個暗廳,在白天燈光很暗。大概是下午的時候,她說給我熱點飯吃。我還記得她從臥室一步一步的挪進廚房。是廚房窗戶透進來的下午的光,給她做成了一個黑色的剪影。從此我就愛上了下午兩點這個時間,它讓我感到情切和平靜。再之后的第二年她就很少下床了。在上大學的時候,有一次回去看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風衣。她笑著說,是有個學生樣了。那是我印象中記得的她唯一的笑臉。眉頭的皺紋舒展開,臉上的皺紋又堆積到眼旁。這些皺紋就好像有自己的意識,它們知道什么時候應該游走到臉上的哪些地方。最后一次就是在醫院的病床上,她鼻子上插著氧氣管,手上插著輸液的針,她坐在病床上,摸著我的手一句話也沒有說,她應該是累了。自從姥爺去世之后,她大概獨自生活了四年或者五年。在這期間她總是哭,總是念叨著,趕快死了就好了。我現在還記得她手上皺紋的感覺,就像是一株有溫度的梧桐樹。
到后來,再后來,很久很久的時間,三年或者五年。有些人走了,又回來,一直還在。有些人走了,一直也沒回來,他們可能也還在,但我卻沒有長出葉子,我的身體沒有長出可以被斬斷的線。我后知后覺的終于意識到了有一種叫做離別的東西,它的副產物包括眼淚、思念、車票、窗外一直害怕著退縮個不停的樹木和欄桿。
當我知道有失去這回事兒的時候,我就開始害怕失去。當我開始害怕失去的時候,我就沒辦法擁抱到來。
第二天下午,我走在街另一旁同樣由紅色的磚鋪成的人行道上,繞過停在人行道上的汽車,依舊稀稀拉拉的下著小雨。我發現北方的樹是擋不住雨的,即便是大葉子的梧桐樹也不行。可能它們是想讓你看看清楚,這一片樹葉或者另一片樹葉的盡頭的另一端到底是哪一顆星星。
我特別羨慕所有長成樹木形狀的事物,無論多密集的長在一起,也不會感到擁擠。它們會眺望著陽光和風。看著火車,來來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