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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 千秋歲
數聲鶗鴂，又報芳菲歇。惜春更把殘紅折。雨輕風色暴，梅子青時節。永豐柳，無人盡日花飛雪。
莫把幺弦撥，怨極弦能說。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夜過也，東窗未白凝殘月。
第一章? 祭鐘
你有沒有愛過？
你有沒有恨過？
你有沒有后悔過？……
青丘帝姬白鳳九生平三萬兩千多年來，被青丘九尾狐白家上至狐帝白止，下至看門護院的迷谷樹精呵護嬌寵著，縱情肆意地過日子，凡事都循著自己本心行事。喜歡的，便全身心投入其中；不喜歡的，便遠遠避開，棄若敝履；愛的，就上天入地追逐，生死相隨；恨的……嗯，在今日之前，還沒什么在她短暫的一生里讓她恨的，她并不十分懂什么是恨。
但今天，破天荒的，東華帝君緊緊地將她擁在懷里。他一貫清冷的面容，平靜無波的俊臉布滿焦慮，瞧著她自昏厥中緩緩醒轉過來。她咬緊牙關咽回嗓子里涌出的甜腥，鉆心的痛楚碾壓著四肢百骸，后背和胸口似有火在灼燒。此時，蝕骨的疼痛反而讓她靈臺一片清明，而她心里明白，自己終是開始懂得什么是恨了。是的，她恨——恨她自己。不止恨，還后悔，徹徹底底的后悔了……
盡管剛剛意識模糊，鳳九仍然確定，她聽到了東華帝君溫柔又無助地輕撫著她的臉，在她耳邊輕喚她“九兒”，“九兒，你醒醒”。鳳九知道，只有她陪東華帝君在凡間歷劫的時候他才喚過她“九兒”。
那個時候他是凡間帝王，她是他后宮專寵的陳淑妃，他愛她。凡間歸來后，東華帝君攜著凡世間的記憶回到九重天，再次見到鳳九卻以一句“塵世情緣塵世盡”了結了她千年的愛戀。盡管如此，她仍然期待著他能繼續愛她，喚她一聲“九兒”。
鳳九在追逐自己所愛的這件事上，從不顧忌別人的目光，也不顧忌她青丘帝姬的顏面，拋下一切尊嚴追隨在東華帝君的身后。她在太晨宮宮墻外固守，在一十三天芬陀利蓮池畔癡纏著要陪他應劫，甚至她割了自己的一條尾巴，用一生的執念化作利刃，想要把東華的名字刻回到三生石上，只為他也能愛她，如同她對他一樣……哪怕是對她的追隨有一點點回應也好……
然而，此刻，她白鳳九，真的后悔了。
一個時辰前她還信誓旦旦地對東華帝君說“你生，我生；你死，我大不了陪你一塊兒去死”。白鳳九自認為她擔得上是這天底下最愛她的女子了，在這么緊要的關頭，她能義無反顧地陪他赴死，他一定會感動，也一定會像凡間一樣愛上她。哪怕是陪他去死，她也甘之如飴。
彼時，東華帝君冷厲地說：“沒有人可以和我同生共死。我以命護蒼生，自斷姻緣，若強行與你在一處，必會引起四海八荒戰爭不斷，你我也會不得善終。白鳳九，你不是個普通的女人，你是未來的青丘女君。不要再胡鬧了！”
白鳳九傻住了，她哪怕是豁出命去陪他，他終究還是不要她。在他眼里，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胡鬧；在他眼里，她所做的一切都如同兒戲。
司命說的不錯，他就是一個從石頭里化生出來的神仙，哪有那么多七情六欲？！……來不及容她再多想，鳳九一把攔住要沖出去和擎蒼拼命的東華，一個轉身，將擎蒼予東華帝君致命的一擊擋在了自己羸弱的身體之后。
東華只來得及接住鳳九倒下的身子，拼著只剩一成的法力結出一個仙障，懷抱著她跌坐在地上，不停地用袖口抹去她嘴角不斷溢出的鮮血。類似的一幕也曾出現過。凡間歷劫時，帝王微服出巡遭到敵人暗殺，那情形與現在如出一轍。
東華帝君是白鳳九要以命相護的人，不需要任何猶豫。對他的愛，已經被她深深地刻進了骨子里，成為了她的天賦，融進了她每一寸骨血之中。也許，當年救命之恩的這筆帳，真要以命相抵，方能夠還清他了。
一個時辰后，當鳳九悠悠地自帝君懷中醒轉過來之時，她望見了帝君那雙深情凝視著她的眸子，他在口口聲聲喚她“九兒”。情，終是要以命來換。只是，她傷的太重，恐怕無福消受天地共主的深情了。
鳳九無力地抬起胳膊，阻止了她背后那只一直源源不斷輸送仙力為她療傷的手：“帝……帝君，不必了。鳳九……鳳九歇息一下就……沒……事了”
帝君攬住她身子的雙臂又緊了緊，下巴抵在鳳九額頭上，堅定地說：“有我在，我不會讓你死！”
鳳九不久前剛剛斷了一尾，損及了九尾狐的心脈，那傷并未來得及好好容她休養痊愈。如今擎蒼這攜著紅蓮業火及他十成功力的一掌，若沒有帝君及時護住她元神，又為她渡了些修為療傷，恐怕她當時就已經魂飛魄散了吧。能支持到現在，再睜眼看看眼前這個天地間最偉大的神尊，她此生足矣。死，她并不怕……
天族太子夜華終是殺死了沖破東皇鐘而出的擎蒼。擎蒼倒下之前說，他用了七萬年把他的命和東皇鐘連在了一起。若水河畔的眾仙皆搞不懂話中的含義。
然而，此話既出，天空霎時陰云密布，云層壓得很低很低，讓人沉悶得喘不過氣來，仿佛個子高的人伸伸手臂就能摸到那烏云。層層疊疊的云層里不時爆出火龍一樣的巨大的閃電，猙獰著從天空劈下來，雷聲轟隆隆地在云里悶響，隨之，大地震顫。
若水河水不知何時變濁變黑。在又一聲巨雷劈下之時，河水猛地被激起滔天巨浪，烏黑的河水竟開始倒流。遠處，若水土地憑借一己之力與翼兵奮力廝殺，卻招架不住若水河畔這一方地域突如其來的山河巨變，猛地吐出口血來，身子也難以承受地震顫不已，終于以手中的木杖支撐，跪倒在了地上。
河中央，被擎蒼翻到的東皇鐘被滔天巨浪震飛到了半空中，霎時變大數百倍，燃著熊熊紅蓮業火的鐘口向下，幾乎籠住了多半個天空，兩岸方圓百里內植被全部被火燃盡，成為焦土。東皇祭出，萬劫成灰，諸天焚盡。紅蓮業火瞬間燒了方圓幾百里，映紅了整個天際。一時間，若水河畔鬼氣森森……
天族和翼族法力較低微的兵士紛紛被紅蓮業火卷入東皇鐘內被燒成了灰燼，其余的人哪還顧得上廝殺，全都運足法力抵抗著東皇鐘的吞噬……那鐘隨著吞噬的元神逐漸增多，鐘口也在不斷地擴大，轉眼已成毀天滅地之勢……
鳳九震驚之余心下已明了，這就是強行逆天，要和東華帝君在一起的后果吧。凡間兩年相守，害得他回歸天庭后失去了九成法力。失去法力的天地共主，該如何以命護蒼生？！所以才令四海八荒陷入戰亂——這都是她自私強求的后果，都是她的過失。她成了四海八荒的罪人！
到此時，鳳九的狐貍腦子一片澄明。她白鳳九真的后悔了！她不該愛上曾經的天地共主，這個訂律法、掌生死，自斷姻緣、命護蒼生的東華紫府少陽君！
她白鳳九不能成為這天下的罪人，不能丟了青丘的顏面。她姑姑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教導她：她是青丘的帝姬，將來要繼承青丘大統，承五荒帝位，不能總是哭哭啼啼，要不畏生死，護住要守護的人！
她艱難地抬頭，看了一眼緊抱著他的男人。他一直疼惜地垂目看著她。此時，東華見她抬頭，忙又將鳳九往自己的懷中緊了緊。
擱在往常，東華能這樣情深似海地抱著她，她恐怕早就暈頭轉向了。然而鳳九此時很冷靜，腦中憶起的，是她姑姑白淺曾經傳授給她的封印東皇鐘的術法。那個竹簡上的內容頂重要，她記得清清楚楚。
遠處太子夜華將她姑姑白淺攬在身后，抵抗著東皇鐘的吞噬，身邊不時有兵士被卷上天空，肉身和魂魄一并被東皇鐘吞噬。這世上，知道如何封印東皇鐘的，恐怕只有姑姑和她了。姑姑和太子殿下兩情相悅，成婚在即，她不能讓姑姑有任何閃失……眼下，唯有她白鳳九能搏一搏了。
青丘的帝姬，從來不拖泥帶水。下定決心，那便做吧。
鳳九垂在身側的左手暗暗捏訣，心下默念青丘九尾狐族的迷魂術，抬手輕輕在帝君面前拂過——接下來的行動，她決不能讓帝君攔著她。折顏曾說過，九尾狐的迷魂術連他都解不了。如今行此下策，不為了媚惑別人，只為了讓帝君昏沉睡去一刻鐘就好。
瞬間，東華帝君目光一滯，頓覺渾身無力，神志昏沉。以東華帝君目前所剩不到一成的功力，破解普通的昏睡訣不成問題，但鳳九要想把這個拼命護著自己的男人撂倒，恐怕只有對他施迷魂術了。
帝君猛然中招，不可思議地望著鳳九，同時凝聚了所有神思去抵抗渾身無力和即將要倒下的身體：“九兒！你干了什么？！”
鳳九自東華帝君漸漸松開的懷里跌落，運足力滾到一旁起身，揮手祭出陶鑄劍，將陶鑄劍化成一把匕首，決然的往自己心頭刺去，以九尾狐心頭血為祭，在她身后，籠著若水岸邊所有天族、翼族人馬劃出一個巨大的、隱隱透出血色的仙障來！與此同時，被東皇鐘卷起的兵士皆被仙障阻攔住落了地，保住了性命。
“白鳳九！你要干什么！”東華帝君半支撐著身子無力的吼著。
白淺和遠處的白真看到血色的仙障立即了悟過來，匆忙奔至鳳九跟前蹲下，看著剜了心頭血以后跌坐在地上的鳳九，其間卻隔著一層血色的仙障。
以九尾狐心頭血結出的仙障，天下間只有祭出者本身的心頭血方能化解。哪怕祭出者身死魂滅，仙障也可持續支撐九十九日。
“小九，你瘋了，你會沒命的。你快打開結界！”白淺急出眼淚來，雙手拍打著仙障，瘋了一般喚著鳳九的名字。白真也丟下劍，隔著仙障呵斥道：“小九，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你可別做傻事。”
鳳九捂著鮮血淋漓的胸口，掙扎著坐起身，伏在仙障之外，虛弱無力地說道：“姑……姑，四叔，小九不……孝，又……胡鬧了。姑姑……留給我的……封印術法，小九記得牢靠，這一次必定不會……出錯……，你們信我一次。”
白淺慌了。莫不是她在上一次去封印擎蒼之前，在昆侖虛酒窖里留給鳳九那個記載封印東皇鐘術法的竹簡？！不不！“不！小九，你不要去！你還未飛升上仙，元神不夠強大！恐怕成不了事！你打開結界！！快！”
鳳九勉強起身，轉身面向東皇鐘，手中的匕首又幻化成陶鑄劍握在手中，背對著白淺白真，神情鄭重，喃喃道出：“所幸……我是九尾狐。我王族的禁術……可以一試。”說罷，運足全力，周身縈繞起一圈粉色光芒，隨后朝著東皇鐘飛去。
“小九！！！”白淺哭喊著，她曉得鳳九說的王族禁術。那還是鳳九剛滿一萬歲的時候，她這個帶大鳳九的姑姑親自教她的。
九尾狐族的身體有很多奧秘，其先祖留下秘術典籍在王族內代代相傳。但從古至今很少有九尾狐真正用到那典籍中的術法，因為幾乎所有術法都會傷及根本，輕者致殘，重者殞命，身歸混沌。
太子夜華趕上來扶住白淺無力下滑的身子，白淺掙開夜華的手，拍打著仙障，撕心裂肺的哭喊著：“小九，你回來，不許去！！！”
“小九！！！”白真也只能隔著血色仙障眼看著鳳九飛向半空。
司命星君去天宮送信剛剛返回若水河畔，就看見鳳九一人身處淡紅色仙障外，卯足了勁朝半空飛去。他疾步奔向無力撐著身子倒在地上的帝君，隔著仙障蹲下身：“帝君，您這是怎么了？”
東華帝君咬緊牙關，凝聚著全部神識神力保持著最后一絲清醒，目光死死地盯著鳳九的身影：“快！！！去攔下她！”此時，也只有司命身處仙障之外。
司命領命起身快步上前，還未來得及飛身，只見停留在半空的鳳九現出身后僅剩的八條火紅的狐尾。那八條火紅的狐尾，如同滅世梵光中盛開的一朵絕美的蓮花，穩穩的飄在東皇鐘的火光之下，鳳九陶鑄劍反手一劍將狐尾全部斬掉。八條狐尾在鳳九低喃晦澀的古老咒語中，化作八道紅光，紅光在持續加持的咒語中逐漸盛大，幻化出八個鳳九的影子，隨后八道影子連同鳳九一同朝著東皇鐘內的熊熊紅蓮業火撞去……
頓時仿若從地底傳來的惡鬼噬魂聲，那聲音漸漸匯集，像是千軍萬馬揚蹄而來，哐——東皇鐘的悲鳴。紅色火光閃了幾閃，滅了。
須臾間，一個血紅色的身影自東皇鐘頂緩緩落下來，輕飄飄的，像被秋風卷落的楓葉。司命只趕得及飛身上前接住鳳九飄落的身體，急急回到岸邊將鳳九抱到東華帝君的身邊，與帝君隔著仙障。
白淺白真從仙障內另一邊奔過來。鳳九微睜著雙眼，臉色慘白，嘴咳著大口大口的血，原本一身柔嫩淺粉色紗裙，如今被鮮血染紅。
“小殿下！！”司命輕輕喚她。她望向白淺白真，手終是無力抬起。
白淺心下了然，“司命，把鳳九的手放在仙障上。”司命照做，當鳳九染著心頭血的手觸碰到仙障，白淺一聲咒語，結界應聲散去。
白淺淚流滿面，從司命懷中接過鳳九，將她抱住，面向帝君。此時，鳳九最放不下的恐怕還是東華帝君吧。
“九兒！！”帝君無力地將身子撐高了兩分，急切地想要自白淺懷里奪回鳳九，怎奈始終沖不破九尾狐的迷魂術。然而鳳九自始至終也沒再望向帝君一眼，她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對白淺說：“姑姑，回……青丘……”
回青丘……這是鳳九留在這世上的最后一句話。
首發于2017-06-30
修改于2018-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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