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隔山望海,是感受不到海的情懷的。
在《岡仁波齊》剛上映的時候,朋友已在常年高山窩雪的阿里大環線旅行,沿途有拍過照片給我看,畫面中曠野低垂,湛藍的天空俯首親吻大地的眉骨,云霧遮羞。儼然一幅人間凈土的模樣,讓身處梅雨季快要發霉的我多少還是有些羨慕,想著此時若有一場烈日灼心的好天氣,可能心里積蓄的陰霾也會一掃而空。
不知是旅途孤獨,還是快樂本身因為分享而獲得。一向少言寡語的朋友今天意外地跟我分享起旅途中的觀照,興趣盎然之外,是一次實質性的交談。從高原莫測的天氣到國家公路建設,從民族歷史到文化的氛圍,所有服侍、食物、作息以及那些深淺不一的膚色,在這塊神奇的土地都被熨平了褶子,與生命達成和解。
“懷著某種緬懷的心情去印證和觀摩藏地,身心會有前所未有的契合”,他說這話的時候,我正抱著半個西瓜坐在床上挖著吃,暗想他這些年東奔西跑的豐富閱歷終于有了用武之地,每拍一張照片都會批注,圖文并茂,簡直文藝地跟年紀不符。
我一向認為欣賞美是一種能力,與你是否有錢,時間自由并沒太大關系。毫無疑問,朋友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從他身上你總能感受到某種“特立獨行”的特質,但并非出自刻意,在貌似反常之處又隱隱蘊含著某種水到渠成,就像一條自東向西流淌的河,只是遵循特定的“地勢”而已,總而言之,很難用世俗意義上的悲、喜、成、敗予以評價。
我就這樣想過,若讓我在凌晨四點下車至一個陌生車站,并沒有冒著熱氣的豆漿和送行的旅人,周圍都是空蕩蕩的冷清和被圍困的孤獨,旅途中單調的一面表露無遺,抽煙、拍照、和旁邊的人搭一兩句無關痛癢的話……想到這些,還沒出行,興趣就已經喪失了一大半。然而朋友卻恰恰相反,他能從火車路過唐古拉山脈的冰雪中寫出“世情如雪,各有各的皎潔”這樣的句子來;從那曲無名的湖畔聯想到人生如泊舟,總有舍不得劃槳攪亂清澈的情景;高原反應劇烈,他對我說接近的天堂路上,是要脫去肉身的受限。
我一度認為我們的差別只在于體質的好與弱,實在很難想象他留心的萬物和所謂生命抽節開花的質感,對于美的感受,不得不承認是我欠缺一種的能力,我無法從已經見過的東西或將要見過的東西中,辨別出表面看似不同的事物背后隱藏的相同之處,想象他在承載身體或命運的列車中將視野探出窗去,看山脈、看經幡、看少數名族的臉和姿態,在這些總是相同又不同的風景中,用他的話說,不過是生活與其本身的永恒協調。因此當我感 嘆那些風景時,他說,再平常不過的旅行了。
次日在看《岡仁波齊》時,朋友的這種“平常心”和影片中的主旨不謀而合,影片中朝圣的故事也只是懷著平常心間的敬意向山行去,并沒有過分渲染的宗教信仰,奉獻或犧牲,用平鋪的廣角鏡頭將高原的光影徐徐展開,和朋友拍給我的 一些風景重合,帶有額外的真實感。在影片播放的中場情節,越看越覺得他那異乎尋常又覺得合情合理的冷峻詩意,一定不屬于那些隨河水流逝的人吧,即使在列車打發時間的途徑也是佛經和書,遠離周圍高談闊論的人群,獨自靠窗,耳目盡享聲色景致——旅途賜予靈魂的問道,孤獨拿捏地剛剛好。
他把在拉薩的照片給我看,有別人幫他拍的照片中,背景是布達拉宮的正面,圣潔的宮殿和湛藍的天空相交輝映,整個人在背景中顯格外得精神明朗。其中有一張是在大昭寺的內層拍攝,有一位著裝像“布爾喬亞”的婦女,褐色斗篷裹住半張臉,看不清表情,身體正匍匐在地成“Z”字型向前有進一步的趨勢,大大的披肩和裙擺流蘇散在地上,感覺是非常正規的祈禱儀式,只是旁邊一只熟睡的土狗實在太過扎眼,不是按理說寵物應該不可以進廟宇么?我有些疑惑,后來想大概是在藏地的信仰和庇護中,人們更加注重生靈平等,有著普世的慈悲,就像電影里朝圣的一對夫婦,他們把行李在平地時就自己推著,好讓毛驢也跟他們能一道去神山沾上福澤。
感覺憑借想象的填補,我也像是隨他西行了一趟,在沒有長途跋涉的列車或因高原氧氣稀薄的喘息,旅店并不舒適的床時,朋友把所見所聞的趣事講給我聽,猶如隔山望海,雖感受不到海的情懷,但此時“去蕪存菁”的記憶更適合賦予它別樣的美意,從那些照片中,我的眼睛里只有湛藍如洗的天空,巍峨壯麗的連綿雪山以及隨處掬水解渴的清澈湖泊,行車到人跡罕至的荒原發現一只正靜靜吃草的驢子,都是給困頓旅途中的一抹新意,諸如此類的美好瞬間,便能在照片中更獲取地直接,讓那些無法全部承載的記憶之處保留最核心的意義。
隔了數天在離開薩嘎前往普蘭的途中翻越數座海拔五千以上的雪山,沿途一覽無余的壯麗風景被盡收眼底,期間也不乏劇烈的高反難捱,讓人苦不堪言。后來我有問他行車途中是否感到單調,他停頓了一會說,除了頭疼欲裂的身體障礙外,窗外風景各有千秋,心里的感受也是不同的。我沒再說話,感覺探討別人的感受像是一件窺探別人隱私的事一樣,不過心里也就大概明白了為什么總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繼地去那一段旅行,在企及生命高度的隔世原野,反過來觀看生活原本的樣子和人自身的渺小,該是多么透徹的感悟。
后來在瑪旁雍錯的下午,照舊是晴空萬里的好天氣,因時差問題,朋友拍給我的照片中太陽還很高,而上海已經快落日了。瑪旁雍錯像高原雪山的凝脂一樣在陽光下散發著晶瑩透徹的碧玉光澤,有種遺世獨立的美。因為是宗教寓意上的“圣湖”,聽說每年都有很多信眾不辭萬里來這里風餐露宿,僅想藉此洗清一生的風霜和內心的不安。對于這樣的虔誠景象我不知朋友有沒有碰到,但是對于我這個道聽途說的人來說實在不宜做出主觀評價,單單想到他們的這份執念就足以讓我折服與不解。
朋友去岡仁波齊轉山的那天我不知,翌日在得知他已去過,突然感覺像錯過了什么似的,頗有遺憾地問他是否還會經過神山,我想讓他給我帶個俗人的愿,聽說接近天的地方許愿靈驗呢。朋友說第二日還會去,便欣然允諾,我高興地不得了,感覺愿望像真的要實現了一樣,對他客氣地了聲認識以來的第一個“謝謝你”,連我自己都覺得生分。
事實上,我并沒有目睹我所期待的岡仁波齊,那種金光灑在雪峰上帶有莊嚴的神秘。原因是朋友次日隨教民的轉山的途中無心再去拍照,只在下山后拍了一兩張遠景圖,云霧將山貌遮掩地有些出入,看不太清。我霎有介意地提起幫我許愿的事,他回答地鄭重,說許了,是這樣許的。
旅途一路西行,前往古格城遺址,一路彎曲的公路讓我想到了電影里的那句序幕開頭的話:“開在手心的紋路,只有一條通往天堂的”,覺得用這句話做比喻,有著某種屬靈的切貼。其實我并不熱衷它的古跡或文化,只是那一刻,畫面中有種說不出的親切感源源不斷地涌來,一樣的荒蕪,一樣的土坯斷壁,讓我想起了遠在西北的家鄉來,想起了九九年舉家前往日喀則的記憶來,在那個拉貨的東風卡車上一連就是一周的行程,想起母親每次煮面的那個高壓鍋,想起自己因腳生的凍瘡而穿不了鞋子的怨氣,想到這些,覺得別人贊美這塊熱土,我也曾來過,只是我見識了她苦難的一面。
寫到這里不想再寫了,就這樣吧,都不知擬個什么標題合適,既然是朋友旅途照片的觀客,實在不好意思拿給他看,不過他真是歲月的浪人,跟我沒什么交集,作為朋友,我只能祝他人生旅途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