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之形》上映后,我沒有去買電影票。
很早聽說《聲之形》要在大陸上映的消息,我是痛心疾首的?!赌愕拿帧吩?016年取得了有目共睹的輝煌,在票房口碑的雙重刺激下,院線加大動畫電影的引進力度是必然手段,但對于《聲之形》來說卻是實實在在的災難。
究其原因,不同于《君名》的明媚、治愈,《聲之形》并非一個完全溫暖的故事,它包裹了太多殘忍的暗刺:校園霸凌,自毀傾向,對殘障人士的隱性歧視等等。
考慮到我國青少年(純潔脆弱)的內心,慈愛的廣電爸爸怎會允許祖國的花朵遭受這等摧殘!立馬干脆利落地剪了19分鐘?!督饎偫恰范寄芸吵伞度珜肌?,收拾這么一個“子供向動畫片”還不是理直氣壯。
我是原著黨,相比漫畫足足7卷的長篇故事,京都改編出的129分鐘電影原版在內容上已經明顯單薄。例如西宮硝子的母親,在劇中只是一個護女心切并且性格陰暗的中年女性形象,卻沒有交代她不會手語的原因,以及由于硝子失聰而與丈夫離婚的過去。
這極大地阻礙了觀眾對于人物行為的理解,使得劇情幾個重要的轉折點爆發力不足,削弱了我們共情的能力。在作畫上,京阿尼一貫地拿出業界頂尖水準,配樂足夠出色,通過腳部特寫映射人物心理活動的小花招拿捏得十分準確,CV陣容里的早見沙織也是我最中意的聲優之一,這些都提高了影片的成色。
值得一提的是,西宮硝子沒有長著被大家詬病的,辨識度可忽略不計的“京都臉”。在二次元美少女輪廓日益鋒利的今天,西宮硝子以其格外柔和的線條,像小鹿一樣靈動的圓形眼睛,對我年輕的心臟造成了不可預估的沖擊。
讓我捂著破碎的心喊出心聲——西宮硝子世界第一可愛!
影片的第一個高潮發生在石田沮喪地回到教室,發現硝子正在用力地擦拭自己桌上的痕跡。那時石田由于被老師揭露惡行并出賣了同伴,已從霸凌者淪為受害人。而被他多次奪去助聽器的硝子并沒有怨恨他——這令石田出離憤怒。因他已懂得被孤立的痛苦,硝子無動于衷的舉止,看不出可憐相的神情,在他看來都是對自己力量的否定。
如果惡意不曾造成傷害,施惡者從何捕捉快感?
“老是擺著一張莫名其妙的臉……想說什么就說??!”石田推搡著硝子的肩膀。
硝子偏過頭狠狠咬了石田的手,并與他廝打在一起。一直以來逆來順受的硝子爆發出驚人的能量。
“努力……”硝子用殘缺不全的語言說著:“即使是這樣,我也在努力……努力!”
那就是硝子對抗世界的方式。這個世界對她來說,既不溫柔也不正確。她不懂得何為正確,但始終如一的溫柔。就像《素媛》里說的,孤獨的人最親切。因為理解,所以慈悲。她緊閉雙眼,咬牙說出“努力”的那一幕幾乎要了我的命。
硝子轉學后,石田終于發現,自己的桌子上總是寫滿了臟話。原來硝子一直幫自己抹去的是這些穢語。
長大后的石田決定自殺。他勤奮地打工,把賺到的錢留給媽媽,最后的心愿就是見硝子一面。
其實縱觀全劇,石田將也是毋庸置疑的主角,他從一個熊孩子變成即將崩壞的少年再到最后一位溫暖堅定的人,尋回了失落的羈絆,聽起來十分熟悉——沒錯《未聞花名》我說的就是你。字幕“西宮,找到你了”令我會心一笑,想起那句很有名的“面碼,找到你了!”
至于石田尋找硝子的動機,或許正如硝子的妹妹結弦所言,是為了自我滿足,一場預謀已久的刻奇。
關于洗刷年少時犯下的過錯的文學作品數不勝數,《追風箏的人》,《贖罪》,《復活》。托爾斯泰就曾精準地批判過聶赫留朵夫的懺悔,他說(我大致記得是這樣):“這既是好的眼淚,也是壞的眼淚。既是覺醒,也是為自己的美德而感動的眼淚。”當年讀到這段話的我立刻驚為天人,感嘆昆德拉真是走運,竟讓全世界都記得他對刻奇的描寫——當然托翁已不需要更多的桂冠。
我的關于對石田的懷疑,在硝子扎著馬尾說出“喜歡”之后煙消云散。硝子用嬰兒般咿咿呀呀的聲音表達愛意,這是她的心意,因為對這份來之不易的感情格外珍重,才試著用最樸素的方式告白。即使自己和別的女孩是不同的。
石田愣愣地說:月……月亮?(日語中兩詞音近)
硝子滿懷羞澀與氣惱跑掉了。
這件事在石田的腦海揮之不去,他拿著硝子饋贈的糖果問摯友小胖子:這東西很像月亮么?
不管此前如何,現在的石田是真心想要理解硝子。不是憐憫,愧疚,自我感動,是理解,人與人之間最稀有的感情。
后來自殺者由石田轉為硝子。石田把昔日的伙伴聚在一起,獲得短暫的關于友情的美好想象之后,立刻醒悟到橫亙在眾人面前,關于善惡是非,身份認同的差異,不歡而散。
硝子認為這是自己的錯。她用手語說:和我在一起,石田會變得不幸。
在共同觀賞一場煙火表演時,某一剎那的爆炸令硝子如同受到指引,露出釋然的笑容,卻在自家陽臺縱身躍下的前一刻被石田發現。石田緊緊攥住她的手,賭上一切祈禱擁有再一次振臂一揮的力量。
我會用心注視大家的臉,不再逃避大家的聲音,會向西宮好好地說對不起,所以啊,所以,這一次……
石田拉起了搖搖欲墜的硝子,自己卻從高樓落下。
這是身份的再次換位,石田也完成了對硝子生命意義上的救贖。
如果影片戛然而止,那也不過是一個賣慘毫無啟示意義的尋常故事——至少硝子在天臺跪倒在地,伏在石田媽媽的鞋上哭訴對不起的時候,是有這個嫌疑的。
真正直擊靈魂的是接下來的一幕,做了噩夢的硝子,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石田,同時從各自的地點出發,呼喚著彼此的姓名,來到二人一起向鯉魚投食面包的小橋。
這無從解釋,我也懶得解釋。身為萬能的理科生,我們能解讀一切有跡可循的公式與定理,卻無法邏輯清晰地表述是否真的存在命中注定。
他們驚奇地注視對方,硝子用食指觸碰了石田的胸膛,確定實物無疑后,她的雙腳頻率極快地后退。那個鏡頭十分可愛。
兩人終于打開心扉,約定不再畏懼內心的缺口,勇敢,不懷疑地生活下去。
《聲之形》的不幸同樣體現于此。本來只是作為一個小眾的文藝作品,卻要在殘缺不全的狀態下接受形形色色的觀眾的審閱。對于結局我聽到太多質疑的聲音,他們無法原諒西宮硝子原諒了曾經霸凌過自己的人,無法理解西宮硝子為什么會喜歡上石田將也,無法認同最后“既然我們成為了朋友,從前的事就不要再提”的粉飾太平的美好假象。
在此我以所有微不足道的名義豎起永恒的軍旗,向所有認為“文藝作品必須具有引導作用”的人們宣戰,并接受所有猛烈的炮火與致命的打擊。
文藝作品不是枯燥刻板的理論宣傳,它只是盡可能地展現可能性,讓我們接觸到另一種生活,間接地獲取經驗。我一直不能明白,為什么會有人一邊高呼思想是自由的,思想是不怕子彈的,卻在面對每一部作品時,迫不及待地以“請為我洗腦”的難看姿態接受喂養?這是不是太訓練有素了點兒?
不管你曾是霸凌者,受欺者,旁觀者,不管你心中認定對這世界的態度是怎樣的,沒有任何故事值得你快速地改變。西宮硝子如何選擇,與我們是無關的,即使我們擺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長者臉孔,去教導硝子復仇,她也永遠不會松開擺出“朋友”含義的雙手。
西宮硝子這個人物并不是單純的善良,而是自卑,怯懦,恐懼的混合體。在日本“他人優先”的文化里,失聰的硝子認為“自己的存在是不需要的”,其實很好理解。我們怎么能要求她斗志昂揚地跟世界翻臉,中斷與石田等人的交流呢?那是她一直以來最渴望的事物啊。久處黑暗中的人,即使面對螢火,也覺得溫暖如同太陽。
菲茨杰拉德說:每逢你想要批評任何人的時候,你就記住,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個個都有過你擁有的那些優越條件。又或者莊子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甚至還有強硬為硝子冠上“斯德哥爾摩綜合癥”的家伙,你們可真是混蛋啊。
這不是一個關于理解的故事,否則不會安排石田誤聽了硝子的告白。是否關于救贖,也很難說。就像最后石田走在人群里,不再逃避,聽到了各種不同的聲音,淚流滿面。即使稱之為救贖,也遠遠沒有完成:那是不是好壞參半的眼淚尚需討論。
我所看到的《聲之形》是在說,即使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冷漠的世界,所在的群體令人失望,其中的人們自說自話,抗拒著外界的聲音,也抗拒著更多形式的理解,然而選擇去聽大家的聲音,直視他們的臉孔,吐露心聲,這本身依然是有意義的,并蘊含了無限的可能性。
因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我們,總會有想要理解的人,想要傳達的話語。
啊,你看那個人,好孤獨。如果我走過去,即使戰戰兢兢,一無所有,并懷抱與之對等的孤獨,我們也是兩個人了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