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題記:水渠環(huán)村而流,澤被整個村莊,人、畜與作物,皆賴之而存;于村前低洼處置一水塘,雨季蓄水,以備全村日常生活用水之需。村民以累積千余年的生活智慧,對大自然心存敬畏,以求生活平安,子孫延綿。
? ? ? ? 夏夜禾坪守過谷,冬日池塘守過魚,惟有需水旺季,沒有守過水。守水得青壯年與得力婦人才行,晚上睡覺得警醒。我們小孩,管不住偷水的人。但白天,大人忙于田間地頭,除一二壯年帶隊,看水的責(zé)任全在我們小孩。
? ? ? ? 晚上帶著席子,睡在水渠的涵洞上,防備附近村民晚上偷襲,名曰守水;白天,從水渠到灌區(qū)水庫,來回查看是否有人偷水,名曰看水。看水是愉快的經(jīng)歷,村中大我三四歲的兄長輩,看水之后三五成群,聚在一塊,聊到看水見聞,乃至冒險,比如他們突破大人的防線,直達(dá)水庫,乘著管理人員不注意,爬上大壩,將規(guī)定的水量放得更大;若是上游連日暴雨,則可看見水庫中浸泡的許多浮腫的尸體,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們且講且笑,這一切讓我害怕又兼羨慕。
? ? ? ? 我們村官名北臺組,也叫白帶組,實際大家都叫扒沖,以一畦田為斷,分為上扒沖,下扒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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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扒沖,據(jù)說是由兩兄弟開派出來的,所以都有各自的大堂屋,逢年過節(jié),分別祭祀。每個堂屋臺階下,都有石頭鋪成的禾坪,禾坪下面,再是石級,延伸到池塘邊,村民洗衣、用水均靠著這口塘,所以,家門口的池塘是不允許養(yǎng)魚的,因為要養(yǎng)魚,就一定要放草,打堣(放入人畜等的糞便)。每家每戶均備有一口大缸,缸上加蓋, 清晨挑水,挑上三五桶,將缸裝滿,長夏勞作,一雙泥腿跨進(jìn)家門,便直奔灶房,拿著竹勺,滿滿舀上一勺水,咕咚咕咚地一氣灌下氣;若不是雙搶秋收,傍晚時分,婦人們則左手挎著盆子,右手提著滿滿一桶衣服,三五成群,啪啪地在石板(我們叫碼頭)上搗著衣服。
? ? ? ? 當(dāng)然,在稻種下田,到秋收時節(jié),即便是村門口的大塘,其中的水也會慢慢地枯下去,盡管有村規(guī)規(guī)定,既便是旱年,吃水塘只能放水而不允許動用水車灌溉田地:放水往下,低于水平線就無水可放,若用水車,則可將池塘中的水車到見泥水,只有這樣方保一村用水。這樣的規(guī)定,即便是在1988的大旱之年,也是被村民遵守著。
? ? ? ? 村民依山傍水,兩個大的吃水塘,一到雨天,盡蓄附近之水,可保村民用水無虞,但是,春種秋收,春秋兩季稻,皆仰仗這樣的水塘,顯然是不行的,盡管在我們村,除了這樣兩大吃水塘之外,還有另外三個大的灌田養(yǎng)魚塘,養(yǎng)魚塘則有規(guī)定,平常時節(jié),灌溉田地,留水不能低于放水口,但是到了旱災(zāi)年份,則可動用水車車水。自然,村民以為,這樣的災(zāi)年是難見的,因為有灌區(qū),有渠道。
? ? ? ? 這一片灌區(qū)就叫歐陽海灌區(qū),得名來自一個犧牲自己生命拯救列車的青年人。五十年代,我的爺爺輩,以出集體工的形式,修筑了這樣一個水利工程。歐陽海灌區(qū)1970年修成,地處郴州、衡陽兩市交界處的湘江一級支流舂陵水中下游,是一座以防洪、灌溉為主,結(jié)合發(fā)電、綜合利用的大型水利樞紐工程。設(shè)計灌溉耒陽市、衡南縣、常寧市、珠暉區(qū)的64個鄉(xiāng)鎮(zhèn)733個自然村共72.74萬畝農(nóng)田,占衡陽市耕地面積的1/5,糧食產(chǎn)量占衡陽市的1/4,受益人口140多萬,為湖南省第三大灌區(qū)。屬于灌區(qū)的村莊,均在村中地勢最高處,修建了繞村水渠,有村則有水渠,村村相連,直達(dá)灌區(qū)水庫。村前后高山從上到下,一溜梯田,到得灌水季節(jié),水渠中的水嘩嘩一路流下,水田滿了,再灌吃水塘,然后再灌魚塘。
? ? ? ? 自然,灌區(qū)的水珍貴,不能任由著這么自在地流,水庫農(nóng)閑時節(jié)為蓄水季,到得春耕播種,秧苗長到需要蒔田時,灌區(qū)水庫的水就要開始往著所輻射的灌區(qū)灌溉了。每個村子,按照遠(yuǎn)近先后順序排開,灌溉的時間則以村中田畝的多少為依據(jù),最少的村莊也有一天一夜的放水期,這就需要白天看水,晚上守水。靠近水庫的村子占盡天時地利之便宜,水從水庫進(jìn)入他們村的渠道,沒有經(jīng)過任何村莊,用時下時髦的話來說,便是沒有中間商賺差價,直接可放到他們的田地里。而在我們村到水庫之間,則有近十個村子,一到我們的守水日,村民如臨大敵,負(fù)責(zé)守水的人領(lǐng)了自己的任務(wù)出務(wù),便負(fù)有與水共存亡的責(zé)任。
? ? ? ? 到了八歲,終于開始了我快樂的看水之旅,跟著堂姐,扛著鋤頭一早出門,沿著渠道來來回回走著。堂姐守的一段與我接壤,她早找了一處樹蔭休息起來,我仍舊緊張地在我的領(lǐng)域里來回張望,許久,敵情終于出現(xiàn),有人戴著草帽,扛著鋤頭,貓著腰到了放水口。他們絕對想不到,在這樣的大中午,毒太陽底下,還有我這樣的人盡職盡責(zé)地在守著。
? ? ? ? ? 一路奔過去,將鋤頭響亮地砸在堤上,正認(rèn)真地掏著放水口的泥土與石頭的偷水賊抬起頭來,我不由得臉火辣辣起來。
? ? ? ? 他是爺爺干兒子的兒子,因為是隔壁村,素來交往不多,以此我從叫他哥。他年長我兩歲,二年級時留級到我們班,因為年歲大,也因為有點親戚,對我頗為照顧。但在小學(xué)時代,男女三八線涇渭分明,對男生,臉紅,躲著走,是我們正經(jīng)女孩的正經(jīng)行為……
? ? ? 看到他,我不由得倒退一步。他一見我,倒是大方起來,咧嘴一笑,叫著我的學(xué)名,說,“我就放十分鐘,好哈?”說完,他仍舊低著頭,篤定地去搬放水口的石頭,水渠中水已開始掉頭往出水口沖去。“不行,”我突然就憤怒起來,跳下水去,搶著去掩出口水。他仍具成熟男生的風(fēng)度,一迭連聲地哀求,我具有小學(xué)女生的正義,對任何來自男性的低姿態(tài)均予以堅決拒絕,在沒我半個身子的水渠中進(jìn)行決不退縮的拉鋸戰(zhàn),許是他感覺到我維護(hù)村中利益的正義凜然,也許,他不敢象其他偷水的人一樣使用暴力,最后,看著他灰溜溜地走了,我不由得有點悵然若失。第二日,在上學(xué)路上見著,我仍舊象往常一樣板著臉,他也仍舊是往常一樣嘻笑著。前幾年,我?guī)е⒆釉诮稚系男≠u部閑逛,一男人進(jìn)來,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他那么熟悉地咧嘴笑了,叫了聲,“啊,妹妹,是你啊!”這種干親早隨著爺爺?shù)娜ナ啦粡?fù)存在,這聲“妹妹”讓我猝不及防地覺得妙趣橫生……
? ? ? ? 但是,水,真的很珍貴,因為水,是真的可以要人命。
? ? ? ? 我們村離水庫太遠(yuǎn),深受沿途偷水人之苦,每到守水季節(jié),總有男人女人因為水被打得頭破血流。當(dāng)然,被偷水者也是偷水人,村中有一女人,平時沒有其他人勤謹(jǐn),種稻的田地,得用牛拉滾輪壓過,還得人工將四壁田埂糊上泥,踩實,以防水田漏水。但這婦人一家,往往省過這兩道程序,她家水田象篩子,不蓄水。輪到自己剛放了水,一旦下一個村子放水日,她必定要去偷放一畦兩畦水,遇上熟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她去了。不巧,有一次遇上的人剛好不對付她,兩人始之動嘴,繼之動手,最后動了家伙,這女人被鋤頭鋤破了腦袋……雖說最后撿回了一條命,但在以后長達(dá)十余年的時間里,她的頭上寸草不生,好在后來隨著在外打工的兒子,“頭上頭發(fā)又長出來了。”我媽說。
? ? ? ? 不知道什么時候,村里春忙秋忙時節(jié)不再開會,也不再安排村民出義務(wù)工疏通渠道。夏日晚上,輪到放水日,走過村后渠道,便會發(fā)會有黑影憧憧地在水渠中游動,不用怕,那一定是有人在洗澡了。“老不死的,”我媽馬上會小聲罵道,“也只有上扒沖才出這樣的人,我們下扒沖不這樣。”也難怪,上扒沖這家人就靠著渠道,而我們上渠道要上山,下池塘則更近。后來,在渠道中洗澡的老人更老了,再后來就去世了,渠道慢慢長滿雜草,不再通水。固守在村中的老人,
不再翻山越嶺去種田,“垅里的田都種不完,不要山上的田了。”是啊,垅里的田,池塘蓄的水就可管夠了,哪還需要水渠的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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