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殼動物

鄭重聲明: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zé)自負(fù)

我坐在一家清吧,一處極為不起眼的,鮮有人光顧的角落。音樂聲無疑有些吵鬧,鄰桌兩對男女大聲嬉笑,燈光紅藍(lán)相切,我拼命喝著手里這杯酒,一口喝罷再接一口,我時不時將杯子輕輕放回桌面,有趣,等喉嚨的刺痛消散又重新拿起,我用鼻子,十分費力氣地聞杯里劣質(zhì)酒精的味道,只因到處都是疑似嘔吐物的奇怪氣息。

這時候一個人引起我的注意,俗套的出場方式,但事實就是如此,他太離群了,格格不入,你知道,酒吧里出現(xiàn)什么人也不奇怪,雖然很明顯這是一種錯覺。他看起來很是狼狽,樣貌丑陋,頭發(fā)像是許久未剪過,鬢角發(fā)梢蓋住雙耳,顯得額頭寬大,儼然上世紀(jì)傳說中的外星人。僅因長相便說他是格格不入顯然有些站不住腳,他最大的特點還是在于他的目光。你或許見過酒吧里人們的目光,貌合神離?或許不準(zhǔn)確,那大概是種虛脫的神情,毫無顧忌,毫不在乎。但那人不太一樣,太奇怪了,他總是帶有侵略性地,飽含目的性地巡視整個場景,我起初將他當(dāng)作恪盡職守的保鏢,電視劇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類人物,但我從未在現(xiàn)實的酒吧里見過保鏢,更多的是抹了粉的年輕男性,高高矮矮,胖胖瘦瘦地站在門口兩邊,有趣,和按摩店是反著的。所以他大概率只是與我一樣的尋常買醉客。只是接下來我意識到我錯了,但也并非錯得離譜,他是買醉客,但不尋常,起碼在周圍這群人之中,他太過克制。他從遠(yuǎn)處的桌子徑直走到我跟前,表情肅穆。他拉開椅子,坐下,手里拿著一杯快要見底的酒,他說:

“給你一樣?xùn)|西。”

我很錯愕,我明白,事情并不按邏輯,全憑一種意氣,一種直覺在進行。我不是說這樣不好,相反,說真的,我很喜歡這樣的開場白。

“抱歉,請問你是?”

“一份手記。”

“你沒有搞錯吧?”

“不會錯的,我找了很久,在座所有人,你最像我。”

“你是指長相?”

“狀態(tài)。”

我想我的表情大概充滿了玩味,不得不承認(rèn),他雖看起來邋遢,狼狽,沮喪又憂傷,但只要他開口說話,我就只能安靜傾聽,保持沉默,我相當(dāng)清楚,有些人是有這樣的能力的,更何況他這樣弱不禁風(fēng),帶著死亡的憂郁氣息。他拿出幾張A4紙,有趣,想必這是那份手記。那幾張紙真夠凄慘的,像死機了的黑白電視機閃著的白色雪花,我在想要是拿出一根天線擺弄擺弄,它們會不會恢復(fù)平整。可接下來呢,事情該怎樣進展?我看向他,他將杯中剩下的酒喝光,表情肅穆。

“如果你不想保管這份手記,那請將它交給一位看起來像太宰治的作家。”

我笑了出來,可他表情依舊嚴(yán)肅,但卻沒有指責(zé)我對他的嘲笑,反倒是一副感到安慰的模樣,他對我點了下頭,轉(zhuǎn)身離開。這樣一來,我還是一個人坐在酒吧,不停地泯杯中的酒,桌上多了兩張皺巴巴的紙,上面寫滿了字,宋體小四號字體。我想如果這是一則完整的故事,作為故事的配角,我自然得認(rèn)真閱讀這份手記。

手記:

若是問我懷著怎樣的心情寫下這些文字,大概毫無意義,正如我迄今為止的人生,不值稱道。敘述本身的意義并無研究的必要,若是要討論這個問題,一兩張紙怕是不夠,可我依舊想將某些事物寫下來,記得曾經(jīng)我想過作為一名作家活在這個世上,后來我發(fā)現(xiàn),真正熾熱虔誠的文字須有對生活百煉不變的熱情,那一刻我明白,我這一輩子也當(dāng)不了作家,因為我是多么地厭惡生活。我自然知道文字的分量,一天和一生可以同樣漫長,也可同樣短暫。考慮到我的無趣,或許我接下來的這些文字也將毫無價值。

我有過一段或許快樂的童年,可能我不知道什么是快樂的童年,但起碼我大概清楚什么是快樂。數(shù)不盡的垃圾食品,沒有規(guī)律的作息時間,隨身攜帶的電子產(chǎn)品,昂貴的衣褲,名牌的鞋子,精致而乏味的打扮,沒有他人強加于我的框架,沒有人打磨我的棱角,沒有必須要達到的目標(biāo),也沒有具體想做的事,想要的東西,總之,物質(zhì)上的給予極端豐裕、精神上的獲取極端貧瘠。這一切列舉出來顯得墮落不是?但墮落真是讓人快樂非常。所以,我大概從小就明白什么是墮落,只是我當(dāng)時絲毫不覺那是件壞事,啊,本來就不是件壞事。

我記得某一天,實在是很想具體點,但無奈那天太尋常,我甚至記不得那天的天氣如何,只記得窗外夜空慘淡,黑顏色平均而空洞,我那時年紀(jì)太小,四五歲左右的樣子,黑夜帶給我的恐懼令人窒息,本該所有人都面對的害怕好像都叫我一個人來面對。我家里的格局有些乏味,無論從哪個方向抬頭看,你也找不著月光。所以那天唯一讓我能看清眼前事物的光線是客廳里早已因電壓不足而昏暗的白熾燈,那燈光明明照亮了所有角落,可你偏偏看不清任何東西。母親躺在臥室的地板上,一動不動,我能清晰聽到瓷磚碎裂的聲音,并不是從回憶里,回憶里的聲音,縫隙里滲著血。記憶里的畫面,母親就躺在臥室門口,露出一雙粗糙的腳,其他身體部位被黑暗吞噬,只能微微分辨人體的輪廓。父親靠坐在門口,離臥室有段距離,氣喘吁吁。塑料茶杯掉在地上,杯蓋不知去向,銀白色的杯漆有幾道血紅的刮痕,泥一樣的茶葉灑得遍地都是。我躲在廁所里,很久沒有出來,與客廳不同,廁所的燈是黃色的,溫暖異常。月亮大概是紅色的,若鬼故事當(dāng)真的話。我在廁所里睡了過去,等我醒來之后,就再也未見過母親。

父親對我極好,有求必應(yīng),只要是我說的,他都盡量滿足。印象里的母親太過刻薄,那時候,對于母親,我心里是有怨恨的。她常常將我鎖在門外,任我哭喊,我忘了當(dāng)初犯了哪些錯,或許因為那些錯實在微不足道,又或許懲罰的嚴(yán)厲總是讓我忘記懲罰本身。不說了不說了,這不重要,總之,在父親這般對待之下,我?guī)缀跬四赣H這回事。有時候我會問他母親什么時候回來,他總是說過幾天,過幾天。過著過著,我也不問了,他自然也不提。現(xiàn)在想想,這其實相當(dāng)不合邏輯,一個人的消失真是這么微不足道,即使那人是自己的母親,自己的妻子也同樣如此?可那時候的我全然未當(dāng)回事,我以為母親的離開對我來說是一種幸福。

或許是由于母親的緣故,我曾恐懼女性,奇怪的是從小到大,總有幾個女性常伴我身邊,無論走到哪。這當(dāng)然不是說我長得好看,相反的,我很難看,任誰看了也會是這樣的評價,而我對于這樣的評價也早習(xí)以為常。我記得那天走在樓道上,路過兩個穿著中學(xué)校服的女生,捂著嘴,毫不掩飾地指著我:那人真丑啊。我不明白她們捂嘴的意義為何,因為我能清楚地看到她們的牙齒,閃著惡臭的口水的精光。我自然不是毫不在意,為此傷心良久,可過了一天就能當(dāng)作無事發(fā)生,我曾以為這是因為我記性不好,可上了中學(xué)后發(fā)現(xiàn),我的記憶力比之常人實在是好得過分。我的腦子里有座記憶宮殿,不同的房間放著不同的事,不想記起,那就關(guān)上門窗。我害怕她們精致的妝容,那讓我厭惡,讓我想起欺騙,我一邊害怕那面精致的墻,一邊戴上一副神鬼不懼的面皮。自然有很多女性不施粉黛,可依然有太多讓我畏懼的事物。后來我發(fā)現(xiàn),那些人們賦予女性美好祝愿與稱頌的品質(zhì)紛紛讓我畏懼,意識到這個道理以后,我便再也不畏懼她們了,正如我不畏懼美麗,我意識到年少時的恐慌是種美好的錯覺,那與恐懼大相徑庭,某種程度上又殊途同歸,那是另一種骯臟的感受,是一種狀態(tài),猶如爛泥。

我曾思索過我吸引女性的原因,或許正由于我對她們的懼怕,所以我也給了她們其他人沒有的尊敬。即便對于寫下這些文字的我來說,都仍然以為尊敬與害怕是同一種東西。我常覺得我有兩副面孔,你知道的,像蝙蝠俠一樣。后來我猜測大概所有人都有兩副面孔,甚至多副也不得而知。可知道這個真相后我懊悔不已,我以為自己是那唯一一個用兩副面孔示人的存在,甚至為此沾沾自喜。而更令我難堪的是,我這兩副面孔著實平平無奇,一副是沒心沒肺的,供人取笑作樂的小丑,一副是深沉優(yōu)雅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憂郁者。每次想到這里,我便會不由自主地發(fā)出一些奇怪的聲音,嗯,啊,伴隨著綿長的轉(zhuǎn)音,就像嬌喘,被人聽到后又得到不同程度的恥笑。實際上,不止這件事讓我發(fā)出這樣的聲音,只要我想到任何難堪的事都會如此,所以我很長一段時間里懷疑是否因為這個讓我害怕女性,當(dāng)然,后來看到黃色錄像里的男人也會嬌喘后,我便當(dāng)即打消了這個疑慮。這個懷疑太驚悚了不是?毫無根據(jù)可言。后來我猜,正因為那無意中流露出的可憐人形象,讓女性對我生出不同程度的憐憫。

想來我是準(zhǔn)備將文字交予他人的,我自身的思想和習(xí)慣本就沒有樂趣可言,你怕是直呼無聊吧?多說了些廢話,接下來我還是寫些還算有趣的事罷。

那是某天下午,周末,已近黃昏。我正是讀初中的年紀(jì),那時候我熱衷于籃球,喜歡汗水從我臉上滑落的瘙癢。假日里,學(xué)校的球場人不多,我和王五約在球場。王五是我生命里極為重要的人物,他是我的堀木正雄。我和他從小就認(rèn)識,除了我的內(nèi)心,幾乎無所不談,后來我猜測,或許因為父親常給我花不完的零用錢,而我對待朋友總是大方,他才樂意總是跟我走在一塊兒,其實這么說有所不妥,實際上,是我常常跟在他的身后,是攆也攆不走的跟屁蟲。兒時,他是我們那一塊兒的孩子王,我那時脾氣不好,和他吵架后,他總叫其他人不要和我一起玩,一開始我還能賭氣不出門,可總是堅持不了多久便不得不低頭道歉,繳械投降。我并非非要和他一塊玩不可,可我實在受不了其他人在我背后指著我偷笑的神情,想來在我賭氣的時候議論了不少,我的想象力并不匱乏,只是剛好都用在了這類事情之上。

離約定時間已過了半小時,王五還沒來,他常如此,我一人在球場進行著投籃游戲。于現(xiàn)在寫下這些文字的我來說,我是極不情愿面對這份回憶的,我早已忘記從何時開始放棄這項看起來還算不錯的運動,我只得搜尋記憶里最后一次觸碰籃球的日子,所以我現(xiàn)在將它們寫了下來。在王五到的時候,我已和后來的三個不相識的陌生人玩了起來,算我一起剛好四人,兩人一隊正好夠我們在半場打小規(guī)模的比賽,只是沒有預(yù)留王五的位置。王五并不是個在意這種事的人,他從來不在乎我們是否拋棄他,所以我經(jīng)常懷疑他是否也不在乎拋棄我們。總之,在王五到來之前,我們已經(jīng)玩得很激烈,他現(xiàn)在只能在旁邊看著。輪到我拿球進攻,我那時候跑得很快,帶球過人如入無人之境。防守我的是個矮個子,很瘦弱,有一對顯眼的膝蓋,那是他身上少見的,寬大的骨頭。不得不說,他防守得很認(rèn)真,讓我謹(jǐn)慎不少。王五正在場邊看,瞧見我與對面的矮個子遲遲僵持不下,不知是什么促使他一聲高呼:

“跑快點啊,小葉!”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戲謔,我聽出了嘲笑的意味。這讓我很難堪,又憤怒。也不知是什么促使著我,我不管不顧地帶球突破,非從我擅長的右翼,反攻左側(cè),右腳猛一用力向后蹬,對面的矮個子不但沒被我突然提起來的速度所震懾,反倒更加兇猛地朝我撲來。我并沒有從他身前過去,我的計劃失效了,因為我右腿的膝蓋正碰上他左腿那塊寬大的膝蓋骨。我一時泄了力氣,眼前一片雪白,伴隨著耳鳴,一陣失神過后,右腿傳來的劇痛讓我站不起來,我躺在地上痛苦哀嚎,或許說哀嚎不大恰當(dāng),我從未真正哀嚎過,那讓我覺得尷尬。所以當(dāng)時我大概是強忍著痛苦,希望借著緊咬的牙齒撐過這段陣痛。籃球場上不少有這種事發(fā)生,撞上了休息會兒就好得七七八八是常態(tài)。可那天的我在地上躺了許久,大概好幾分鐘,我一動也不能動,周圍的人才意識到出了問題。王五這時候跑到我身邊,一副痛在他身上的表情。他和周圍的人打了聲招呼,說要送我去醫(yī)院。好在我們是在學(xué)校的球場,你知道的,學(xué)校周圍大概都有一所醫(yī)院。他給我父親通了電話,醫(yī)生檢查出了結(jié)果,右腿膝蓋輕微骨折,有內(nèi)出血的癥狀。籃球的事情也就此告一段落。

“被那么個矮冬瓜撞骨折,你真是出了個大丑。”

檢查結(jié)果出來后,王五拿著病歷單對著我開玩笑,只是我不覺得多好玩兒。他不知從哪弄了把輪椅,讓我坐了上去,醫(yī)生說得住院,所以我必須在這張椅子上等我父親過來。王五看起來絲毫不擔(dān)心我的傷勢,遠(yuǎn)不及在球場上的表情那樣讓人感動,他只是一直漫無邊際地說些亂七八糟的話,你叫我寫出來,我也記不得了。沒等我父親到來,他便說有事要離開,不愿在此多待,我也沒有留他。

醫(yī)院里的時間大概和外界是有所區(qū)別的,它顯得更為混亂無序,繁雜冗長,又稍縱即逝,到處都是白色的墻壁,白色的衣帽,白色的床單,白色的被套,你總摸不清時間如何流逝。在這種境況下,父親走到我跟前。在這段等待的時間,我幻想著見到他的場景,像導(dǎo)演那般一次次推到重來。他對我是極好不錯,但在某些方面上,我的確需要一個母親。

“你他媽是怎么搞成這個樣子的?”

這是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如果沒有那兩個臟字,紙上這句話顯得那般溫柔。他給我辦理了住院手續(xù),一臉煩躁,似乎有什么事正在催促他,據(jù)我所知,他今天不需要上班。我被父親推著來到病房,里面還有其他人,想到要和陌生人同眠數(shù)日,我便痛苦不堪。等我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病房內(nèi)的三張床只有一個人,意味著我可以在剩下兩張床隨意挑選,這讓我快活不少。而當(dāng)我看到病房內(nèi)躺著的,是一個長相不錯的女孩,痛苦再次來襲。只是當(dāng)我仔細(xì)觀察她時,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緊緊闔上,若只是一般睡覺的神情倒也不顯得奇怪,只是那眼皮實在是難以形容,上眼皮長得嚇人,將下眼皮牢牢覆蓋,而這個年紀(jì)的女生最惹人憐愛的睫毛卻好像從未在眼皮上出現(xiàn)過。這時候我意識到,她或許是個盲人。而盲人不小心摔斷手腳,再正常不過。她躺在最里邊,靠窗的位置,我在她旁邊那張床躺下,擱在平時,我大概會選門口的那張,可她什么也看不見,想到這兒,平時那股恐慌躁動的情緒便再未侵?jǐn)_我的內(nèi)心,我和她有某些共同的東西。我的膝蓋因內(nèi)出血腫得厲害。

“真腫成包子模樣了。”

父親好像已過了煩躁的階段,說了這樣一句話跟我開玩笑,我有時候真懷疑王五是不是在我沒注意的時候和他待過一段時間。父親見我不說話,就站在門外等醫(yī)生來給我抽血去了。我能借此間隙觀察一下旁邊的女孩,這是我的習(xí)慣。拋開她的眼睛不談,她的確相當(dāng)可愛,臉蛋圓乎乎的,皮膚或許因常日不見陽光白皙如雪。與我印象中的殘疾人不一樣,她一點兒也不瘦弱,反倒有些微胖。她的左腿正被一根繩子掛著,抬得很高,除了這,她一動不動,大概已經(jīng)睡著。醫(yī)生進來的時候,我應(yīng)該正盯著她看,也是一動不動。

“怎么樣,是個好看的妹子吧?”

我聽到聲音轉(zhuǎn)過頭去,感到一陣難堪,讓我不敢抬頭,差點兒發(fā)出什么奇怪的聲音。醫(yī)生說話也不溫聲細(xì)語,明明是開玩笑的話,但聲音卻很嚴(yán)肅,什么都不像我的印象之中,除了周圍的白顏色以外。醫(yī)生給我抽了一大臉盆的血,然后將我的右腿高高掛起,就像旁邊的女孩一樣。他走的時候說,還差兩毫升就破了他們醫(yī)院的內(nèi)出血記錄了,以此來說明我受傷的嚴(yán)重。我想起了那個矮個子,我那時候是真的在討厭他,一想到他那油膩的頭發(fā),我便惡心得不可復(fù)加。若是他再高一點,我便不會這樣了。可我沒有這么說出來,我永遠(yuǎn)也不會這樣說出來。

父親在抽完血之后,給我留了吃飯的錢便離開了。他走時問我,要不要他陪著我。其實我希望他能留下來,但不是以我要求的方式,我希望他能自己留下,就像我印象中的父親二字一樣。我搖搖頭,擺出一副悲傷的模樣,期待他能在看到之后改變主意,可他什么也沒看到,他早已走出門去。房間內(nèi),就剩我,和我旁邊那位漂亮的盲人女孩。她竟也和我一樣,孤零零地躺在床上。不用說,這也是件難以置信的事,一位十幾歲左右的盲人女孩是很難自理生活的,更何況她還斷了一條腿。事情仿佛已經(jīng)結(jié)束,一天好像已經(jīng)過去。什么都平靜下來后,黃昏已逝,黑顏色包裹著病房,包裹著我。那一天的記憶到這就斷了線,可能因為我已沉沉睡去,又或許那天除了這些以外,沒有任何別的值得經(jīng)歷。

第二天,我是被護士輕搖醒的,她來給我打針,說是為了消炎。她推著小車,上面擺滿了各種大小不一的瓶裝液體,我真懷疑是不是所有液體輸?shù)轿已豪飦矶际怯脕硐椎摹K诮o我打完針后說,住院需要驗大小便。我被這話嚇得不輕,忙問她怎么取。她笑說:你自己拉出來取一小勺不就行了。我苦笑幾聲,點頭說好,她已離開。

我發(fā)現(xiàn)隔床的女孩已經(jīng)醒來,可能已經(jīng)聽到我和護士的談話,正笑得開心。

“你笑什么?”

“你和她說話好笑啊。哪有人問怎么取的。”

其實她的聲音很好聽,只是我一般只在意人們說話的內(nèi)容。那時候我沒有察覺到,因她的一句話而產(chǎn)生的厭惡之情,自然,那會兒我還未曾擺脫害怕女性的狀態(tài),只是誰會害怕一個殘疾人?還是斷了腿的殘疾人。現(xiàn)在想來,那盲人女孩的聲音的確很悅耳,甚至對于寫下這些的我來說,記憶猶新。

“我又沒住過院。”

說完,我看向她,奇怪的是,聽到這句話后她便收斂笑容,貌似回憶著什么,微昂著腦袋,不再和我說話。氣氛詭異地沉默起來,我才意識到剛剛那句話或許中傷了她,可現(xiàn)在道歉會不會太晚了些?要是剛說完立馬道歉就好了,不,要是不說那句話就好了。我暗暗后悔,在心里將時間回溯了無數(shù)次,想著若是沒有那句話,我和她會怎樣接觸下去,或許有一段感人的故事也未嘗不可,但就是沒有想過補上一句遲來的道歉。病房內(nèi)的安靜被我忽視,我始終沉浸在幻想之中,仿若洞穴之囚。當(dāng)然,不是柏拉圖寓言里的洞穴。我忘了是多久之后,我終究還是意識到了沉默帶來的不適。

“你一個人嗎?”

“是啊,你呢?我看不見,你身邊好像也沒有別人的聲音。”

我松了口氣,想來那句話大概并沒有讓她在意。

“我母親離家出走了,我很久沒見過她了,父親又很少陪我,所以一個人”,我這樣說。

“我和你恰恰相反,我不知道我有沒有父親,只有母親陪著我,但她太忙了,想必養(yǎng)著我確實很累吧?”

“嗯,可能吧。”我這樣說

“父親是什么樣的?”

“你是說長相?”

“狀態(tài)啦,我又看不見,問長相做什么。”

“我不懂,什么叫狀態(tài)?”

“你真有點笨,就是有父親是個什么樣的狀態(tài)呀!”

我從未遇過這種問法,一時間回答不上來,想了好一會兒。

“就是有那么個人,不好也不壞,還養(yǎng)活著我。大概是這樣吧。”

“什么啊,真無聊。你這人真冷血。”

我被她說得有些惱火。

“我才不冷血,算了,不跟你這瞎子計較。”

吶,看看我當(dāng)年都說了什么。不過她并未因此生氣,甚至連一絲悲傷的跡象也沒出現(xiàn),反倒是笑了笑,不再與我多語。時間已過正午,外面的陽光正刺眼,我不知道她被陽光所照會是什么感覺,是否像我閉著眼睛躺在陽光之下還是感到刺痛,是否解釋了她為何常常盯著窗外,微昂著腦袋。我感到她的悲傷,為此濕潤了眼眶,不僅如此,我感到自己的憂郁,并自己憐憫自己。現(xiàn)在看來,這只是一種傲慢。

“你母親,怎么走的?”她問我。

“我不知道。那天我和父親剛進屋子,平時母親都會出來,可她沒有,臥室關(guān)著燈,我隱約從門口看見母親的腳。現(xiàn)在想起來很奇怪,父親好像預(yù)知了什么一樣將我關(guān)在廁所里,接下來我聽到父親的咆哮,我想出去,可父親不許。后來我就睡著了,醒來以后,父親告訴我母親離家出走了,對外宣稱離婚。”

“可我們剛認(rèn)識,你就告訴我她是離家出走了。”

“正因為你是陌生人吧。”

她點點頭,不置可否。

“你想她嗎?”

“不,我不想她回來,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

“一開始就這樣?”

“一開始就這樣。”

“你母親死了,是自殺的。”

“你在說什么?”

“我不會搞錯的,雖然我從沒見過你,甚至根本沒有眼睛。”

“說得跟真的似的,有什么證據(jù)?”

“比如我不用問也知道,你母親情緒無常,陰晴不定,好的時候自然是極好,壞的時候自然是極壞。”

“你怎么知道的?”

她狡猾地笑:“因為我用眼睛換了超能力。”

“滾吧你!”

我一時心煩意亂,不由得再次回憶起那晚的細(xì)節(jié),想起那只帶著血痕的塑料茶杯,我想,若母親真的死了,為什么不是被父親殺死,而是自殺?我在心里嘲笑自己一聲,因為這太荒謬了。不得不說,我幻想過親人的死亡,那明知是假象卻依舊真實的悲傷。不論你們相信與否,這樣的悲傷常使我感到驕傲,因此,幻想母親的自殺,這樣的悲劇,讓我有了被人心疼的資本,沉痛于我的意義在于沉痛背后所帶來的憐憫。所以,接下來的時間里,我沉浸于憐憫之中,忘乎所以,忘乎思索母親離開的真相。

父親來過一趟,就在我和女孩的對話結(jié)束不久之后。他問我要不要從家里帶些東西,這問題對我來說相當(dāng)有難度,我根本就不知道有什么東西是我住院都必須帶著的。我看了一眼旁邊的女孩,然后假裝不經(jīng)意地大聲說話:帶本書,《人間失格》。其實我平時不看書,或者說看書也不過為了貶低周圍人的嗜好,我將除我認(rèn)同的娛樂以外的娛樂定義為低俗,而我所認(rèn)同的娛樂,說來好笑,很簡單,就是為世界所認(rèn)同的,有價值的藝術(shù)作品,可我真正欣賞什么,我一無所知。我竊以為,《人間失格》是部能體現(xiàn)自己高超藝術(shù)鑒賞水平的小說,后來這本書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被貶得一無是處,我懊悔不已,便再也不提與之相關(guān)的事物,與外宣稱我最愛《百年孤獨》,即便對我來說,所有我讀過的小說里,我的確最鐘愛這本。

“你愛看書?”

“當(dāng)然,手不釋卷。”

“我不信,你看起來不像。”

“你連看都看不見,怎么知道我像不像。”

“狀態(tài),人都是有狀態(tài)的,就像靈魂的形狀,你是什么人,就有什么狀態(tài)。”

我有些棘手,接不住她的話茬,只能抓耳撓腮,寄希望于她能繼續(xù)說點別的什么。好在我沒有等到她轉(zhuǎn)移話題,等到了王五,呵,差點忘了這好哥們。他給我?guī)Я诵┧覇査趺赐蝗贿^來,他說是他母親叫他過來一趟。我和他從小相識,雙方父母都互相認(rèn)識,不過與所有人一樣,他們并不認(rèn)識我的母親。

“你和別人說了嗎?我被人撞傷這事。”

“放心,沒說,被他們知道你被一矮子撞成這樣,不得被笑話死,我這人最講義氣,不會讓你吃虧。”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講義氣,但我知道他話很多,很啰嗦。

“你倒是個奇葩,不關(guān)心你腿會不會留下后遺癥,倒是關(guān)心我會不會往外說。”

我笑了笑,這句話讓我心情不錯。我和王五的興趣其實并不投機,所以和他一起時,我倆通常是去做些什么,不是說些什么。很快,他便將注意力放到了女孩身上。

“你是個盲人啊,很艱難吧。”

“還好,出生就是這樣。”

“怎么不見人陪你?”

“母親得賺錢,今天她不上晚班,晚點會過來。”

“有什么需要我?guī)湍銌幔俊?/p>

“不用,我躺在這兒就好。”

“陽光刺眼嗎?我?guī)湍惆汛昂熇饋怼!?/p>

“不用,我喜歡曬太陽。”

我忍不下去了:“你消停點兒吧。”

王五突然將臉湊到我耳邊:“可憐的盲人啊,平時不常見的,這種人你對她稍微好點就死心塌地,有個盲人女朋友也很好啊,你喜歡嗎,喜歡我就不跟你搶了。”

“滾吧你,滾出去!”

我將他轟出門外,急忙看向女孩,發(fā)現(xiàn)她正若無其事地昂著腦袋,我不知道她聽見沒有,我聽說盲人的聽力通常都很好,這是真正用眼睛換來的東西,可我此時多么希望這是謠傳,我只希望她們不僅眼瞎,干脆耳聾也好,當(dāng)然,不能一點兒也聽不見,只是不能聽見我們常人的悄悄話。

王五已經(jīng)離開許久,她沒有說話。我想起住院需要驗便的事,于是費了些力氣從床上坐起,輕輕將掛著的左腿放下來。我感受到膝蓋骨里傳來陣陣瘙癢,與疼痛有些區(qū)別,這讓我有些驚慌,可見它只是停留在瘙癢,并沒有過度到我忍受不了的疼痛上去,我就沒有多想,扶著墻,強撐著用左腳蹦著去廁所。我脫下褲子,拿著護士給我的小瓶子,有兩個,很有意思的是,區(qū)分大小便的方式是瓶蓋下方有沒有掛著一支勺子。或許因為沒吃什么東西,小腹一整天都沒有脹痛的感覺,況且醫(yī)院沒有馬桶,蹲廁于我來說太不方便,反正不管怎么說,我是打死也不會用有勺子的那只瓶子的。我將堪堪裝滿底部的瓶子用三層紙擦干,換了五次紙,又將其放在一邊,用洗手液洗了七八次手,才拿著瓶子又蹦著從廁所出來,將其放在病床旁的桌子上。等到我再次將左腿掛起,那股疼痛好像遲到一般迅猛來襲,我不忍發(fā)出驚呼,連忙按下床頭的鬧鈴。疼痛持續(xù)了好一會兒,我那時絲毫沒有意識到我正死死咬住牙齒,憋出來一身冷汗。護士竟還未到來,我又多按了幾次,等了好幾分鐘,才看到一位頗顯年輕的陌生護士走進來,戴著口罩也能看出是個漂亮女人,我的疼痛好像緩解了一絲一毫。她問我剛剛做了什么,我如實奉告,她似乎有些拿捏不準(zhǔn),安慰我?guī)拙浜螅形也灰獊y動,她會去叫醫(yī)生過來。她剛起身,看到病床旁那只裝著淡黃色液體的小瓶子,遲疑了半天。

“那是,尿嗎?”

我說是的,接著發(fā)出一聲類似嬌喘的怪音,但聲音極小,想來她并未在意。

“這個得送到三樓去,你記得送啊,沒人就找陪同人送。”

說完她逃也一樣離開病房。我此時覺得那盲人女孩大概率是聽到了王五和我的對話了的,因為戴著口罩的那位漂亮護士,看不見其他五官的情況下,那雙眼睛里的嫌棄那般顯而易見,或許她自己都不曾留意到,她有做很好的掩飾,但徒勞無功。那對于看不見的女孩來說呢,平時總被我們忽略的噪音莫非也是她世界里的紛紛擾擾?

醫(yī)生走了進來,對我的腿摸了半天,他說又出血了,但問題不大。他走時鄭重提醒了我,若是再這樣動,很有可能會留下后遺癥。我問他是什么后遺癥,他說了三個字:老寒腿。我聽到鄰床傳來一聲爽朗的笑聲。

“你可不能動了,不然未老先衰了哦。”

她說話的腔調(diào)有些俏皮,絲毫不會讓人感到不快。

我不知哪里冒出來的想法,問她:“為什么喜歡曬太陽?”

她卻反問了我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一年中你最喜歡哪個月份?”

“七月吧,放暑假,還能吃冰激凌。”

“現(xiàn)在是四月,我最喜歡四月,也最討厭四月。它太多雨水了,就像有好多說不完的話一樣喋喋不休,難得出一次太陽,就像老太太難得停下嘮叨一樣。”

“什么叫最喜歡也最討厭四月?”

“因為我覺得我和它很像啊,這個你就不懂了吧。”

我的確不懂,她的話總是顯得神神叨叨,難怪那些算命的都是瞎子。此事過后便是些無意義的閑聊,后來我和她相處還算不錯,有時也會說說笑笑,但都淺嘗輒止,她貌似不愿和我有太多交流。我也見到了她母親,若她倆不說話,我會以為那是她奶奶,銀絲如瀑。我常觀察她和她母親,畢竟我也無事可做,書送來后我就沒看過,我也不知道在一個盲人面前裝看書的意義是什么。她倆常說些悄悄話,我發(fā)現(xiàn)她并不如我印象中那樣,她有時很溫和,像只熟睡的貓,有時很冷漠,像炸了毛。日子這般無聊度過。父親后來沒有來過醫(yī)院,那只裝了液體的小瓶子還擺在我的桌上,我只能盡量避免去看它,將其與那本《人間失格》放在一起,我意識到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書,我將其歸咎于那瓶液體。

這段日子里,窗外常下著雨,沒日沒夜,偶爾能在午后瞧見陽光,也只有那時候,我能看到盲人女孩微昂著腦袋。我并不覺得她像四月,起碼她往往沉默并不如雨水那般喋喋不休。我偶爾能看到她母親夜里過來,將她的頭輕輕放在手上,用塑料桶給她洗頭發(fā),我那時注意到她平時被劉海遮住的眉毛,那緊閉的眼皮仿若牽扯著雙眉,將她的額頭緊緊皺起,深如刀琢。這對我來說很有紀(jì)念意義,說實在的,我總羨慕這個沒有眼睛的女孩,我羨慕她的頭發(fā)總有人清洗,有人會將她緊皺的額頭溫柔撫平,我甚至羨慕她的悲傷,羨慕她受人憐憫,我為之深深羞愧。

后來我受不了這些日子,別想太多,我只是受不了一頭油膩的頭發(fā)。給父親打電話要求辦理出院手續(xù)。他很快就過來了,來一趟對他來說不是難事。醫(yī)生說我現(xiàn)在出院會有風(fēng)險,但在家修養(yǎng)也未嘗不可,只是千萬不能劇烈運動。出院過程異常順利。我很奇怪,住進來時他們便說過,住院驗便是必須的,可那瓶液體至今仍放在我床邊,到現(xiàn)在即將離開,也無人過問此事。父親去辦手續(xù)的空檔,我將兩只小瓶都丟進了垃圾桶。我看了一眼盲人女孩,窗外正陰雨連綿,她低著頭,掰著手指頭。好像與平常一樣,并無不同。

“我就要走了,會想我嗎?”

“不會。”

“你看,冷血的是你才對。你說你像四月,那五月到來時,我給你帶束花怎么樣?”

她抬起頭,轉(zhuǎn)向我,好像復(fù)明一般:“我不喜歡花。那將眼睛如鮮花般摘下的死亡,永遠(yuǎn)無法企及我的雙眸。”

她又說了句意義不明的話。我也討厭她,我不能像她這樣浪漫文藝地說話,只因人人都憐憫她。我在父親的攙扶下走出住院大樓,樓下人來人往。樓外的馬路邊有諸多餐館,我出院時正值中午,那兒火熱得不行,人聲鼎沸,不知何處的何人不斷發(fā)出意義不明的嚎叫,好像是在叫人,又好像是在攬客。早餐店到現(xiàn)在仍忙得不可開交,好多打著傘的男女站在門口,等剛出籠的包子,你能站在這邊聞到那股淡淡的肉香,帶著面粉發(fā)酵的味道。隔壁的炒飯店,你能隔著玻璃看清廚師拿著勺子在鍋里顛來顛去,金黃的飯粒那般刺眼,如同陽光。車輛慢悠悠駛過,不忍濺起水花,弄濕行人的衣裳。我看到不遠(yuǎn)處停著幾輛救護車,有人從車?yán)锵聛恚瑨熘剩荒槹г埂I砗笥腥送乙黄鸪鰜恚瑯訏熘剩荒樋释N液透赣H正準(zhǔn)備走出去,一聲巨響,人人都停止腳步,樓上下來了什么東西,我走過去,原來是那個盲人女孩。或許從沒有見過美麗的她,只覺得常人的死亡也如鮮花般浪漫。世界突然亂成一團,聲聲入耳,什么都聽見了,什么都聽不見。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天色在雨水的折射下亮如明鏡。我看了一眼時間,已經(jīng)五月了啊。我只記得下了好久好久的雨,不記得四月。其實我有好多問題想問她,甚至連她的名字也不知曉,但關(guān)于盲人女孩,只能告一段落作罷。回家的路上,我問父親,母親去哪了。他告訴我,母親死了十年了。

此后幾年,我內(nèi)心于女性的忌憚越發(fā)強烈,我依舊貶斥著身邊人的喜怒,一邊跌落谷底,一邊高高在上,我說自己滑稽可悲,可滑稽可悲的人不免高尚,還多了幾分可供享受的孤獨。后來我沒有聽醫(yī)生的話,去打了一次籃球,于是右腿留下后遺癥,并非老寒腿,但再奔跑時,右腿便時不時癱軟,使不上力氣,我也因此放棄了籃球,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那竟是我與外界唯一的溝通渠道。我的學(xué)生生涯稱得上可圈可點,身邊的朋友換了一批又一批,不過王五始終在我左右,無論到哪。我考了一所還算及格的大學(xué),你知道的,所謂及格的大學(xué)就是不能與人說出大學(xué)名稱,但其實還算可以的大學(xué)。王五和我考入同一所,且恰好同一宿舍,戲劇性的巧合在一段時間內(nèi)讓他興奮不已,他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說我們會是一輩子的朋友,好像一眼望穿了我倆的人生盡頭。宿舍另外兩位室友很沉默,你不理他他也不理你,我自然不喜這樣的人,而且總讓我想起那盲人女孩。大學(xué)幾年里,我常窩在寢室里,除了王五以外不和任何人交流,也不知是什么讓我愈加沉默,好笑的是,我一邊鄙夷宿舍的另外兩人,一邊又和他們?nèi)跒橐惑w。

有天夜里,我正坐在宿舍門口,感到時光的無趣,時不時把玩門上的風(fēng)鈴,聽玻璃晃蕩的聲音。有人敲門,我打開,是王五,帶著演員標(biāo)準(zhǔn)的壞笑,問了我一個突兀的問題:

“你這么多年沒談過戀愛,想不想體驗一下?”

“怎么,給我介紹女朋友?”

“不,大學(xué)里的女生毫無樂趣,而且發(fā)展速度太慢,我?guī)泱w驗直搗黃龍的樂趣。”

壞笑成了淫笑。

“你想帶我去那種地方?”

“不是,我說了,戀愛體驗,賣藝不賣身的,就跟古代的高級青樓一樣。”

我問他賣的什么藝。他笑得更壞了,勾了勾手,示意我靠近些。

“那取決于你啊,朋友。”

其他兩人望了過來,但又沒有過問,眼神閃著怪異的光芒,我懷疑他們也是盲人。我不擅長拒絕別人,尤其是王五,我害怕他們失望的神情,更不知為何這會使我受到傷害。我猜我臉上露出了遲疑的神色,王五是了解我的,他完全能猜到我在想什么。我也是了解他的,他不過是不想一個人去那地方罷了。

“這樣,你陪我一起去,只是看看那里的女生好不好看,到時候不管如何,我們都說不滿意然后出來,然后一起去外面吃頓飯。”

這樣最好,我欣然同意。我大概猜測,他會帶我去按摩店或是私人影院一類的地方,在不知哪里受到的教育里,這些地方都和印象中的門戶人家差不多。我從未去過那里,王五倒是常去,若不是這樣,我也不會跟著他過來。王五與我對女性的觀點討論過多次,每次都不歡而散,只我倆的結(jié)論是完全相反。我因?qū)ε缘膽峙露淖鹁粗槌31凰⌒Γf:你若是被殺,兇手絕對是女的。我不置可否,甚至總幻想被一位漂亮女人殺死,如豬如狗一般被踩在腳下。

我倆坐車走了很遠(yuǎn),停在一處熱鬧的街道旁,他說到了。我四處張望,哪也不像煙花柳巷的樣子。只是熱鬧的街道之后是一座破落的小區(qū),黑夜蒙蒙,小區(qū)內(nèi)竟是無一點亮光。我向王五提出了我的懷疑,他肯定了,就在那小區(qū)里面。我跟在他身后,轉(zhuǎn)過若干狹窄的過道,走上一截老舊的木樓梯,我終于感受到燈光的刺眼,還聞到一股劣質(zhì)香水的味道。想來是到了。還沒從樓梯走到平地,我就看到上面有人正樂呵呵地看著我倆,一個中年男人,皮膚黝黑,手臂有一條不明所以的條形刺青。我有些發(fā)怵,王五看了我一眼,示意我不必?fù)?dān)心。他倆見面后很是熟絡(luò),點頭哈腰的,那男人掏出煙盒,給了王五一根煙,他準(zhǔn)備給我遞過來,我慌忙擺手,我看到他錯愕的神情,那時我把它當(dāng)作是憤怒,一時間我急得快要哭出來。

“不用,他不抽煙。”

王五給我解了圍,我多么感謝他。那地方面積不大,像旅館的一層,長走廊兩邊是房間,走廊是白色但骯臟的墻壁,沒有任何裝飾品,燈光也只是普通的燈光,沒有彩色的霓虹燈,與我印象中的大不一樣,到現(xiàn)在,我沒見過一個女人,這讓我的緊張緩解不少。那個有紋身的中年男人正走在我倆前面,我走在王五后面。他把我們帶到走廊的盡頭然后停下,面向我倆,王五此時站在我左邊,我倆都正好站在一扇門前。中年男人叫王五去左邊的房間,我正要跟他一起,誰知被攔了下來。

“他和我一起吧。”

那中年男人露出一副古怪的表情:“還是分開吧,免得兩人搶起來。”

王五聽到此話不再多語,對我點點頭便進去了。我不知男人嘴里的“搶起來”是什么意思,但大概是搶女人的意思,我以為我會對此鄙夷,但連我自己也沒想到,我竟笑了出來,一反常態(tài)地,若無其事地走向另外一間房。房間內(nèi)的陳設(shè)相當(dāng)簡單,墻壁上掛著一塊大屏幕,幾乎占盡了一整面墻,然后是一張床,和酒店差不多,白色的床單,床墊很軟,上面擺放一張浴巾。房間左側(cè)是浴室,一股淡淡的沐浴露的味道從里面?zhèn)鞒觥Ec外面的燈光不同,房間內(nèi)的昏暗被深紅色的光線襯托著,莫名使我感到興奮又安心。我坐在床上,不知接下來該做什么。

中年男人又走了進來,帶著一個女人,他問我:滿意嗎?我聽到心臟有節(jié)奏的快速跳動,手心已被我握出汗來。我沒有立即說話,拿出手機,想問王五怎么處理。結(jié)果我看到一長串信息,信息的內(nèi)容我便不寫下來了,總之就是,他沒能抵抗住誘惑,便點了一個女人陪他看電影,還問我點了沒有,叫我如果沒有就去外面等他。我看著手機說不出話來,那中年男人就站在門口,和一個女人一起,我說過,我不擅長拒絕,于是我點了點頭,也不確定點頭是什么含義。之后男人便笑呵呵地走出去,將房門關(guān)好。我有些心虛地望著那女人,燈光讓我看不清她的臉,只能模糊分辨她的情緒,好在我感受到她的笑意。她坐在我旁邊,手里拿著遙控器,屏幕不知什么時候被打開,我發(fā)覺我只能憑借本能行動,這讓我好受很多,起碼我不用去思考應(yīng)該如何將手?jǐn)[放,我已忘記手在何方。她背對著我,我悄悄望她,她的穿著也不符我的印象,雖然不至于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但也不是衣不著體。一條黑色百褶裙,肉色絲襪,白身紅底高跟鞋,一件利落的粉紅短袖,似乎并無何不妥。我聞到一股發(fā)香,不知何故讓我情欲綿綿。

“你看什么類型的電影?”

“文,文藝點的吧。”我猜我說話幾乎沒有聲音。

她好像笑了一下,我不確定,她轉(zhuǎn)過來看著我:

“什么?”

“哦,我說,那個,喜劇吧,我看喜劇。”

這下我已確信,她的確笑了,我又感受到那股對女人的懼怕,我根本不知她在笑什么。我害怕黑暗下的沉默,尤其面對女人,于是想方設(shè)法說些什么:

“你們這兒,具體是什么流程?”

“什么?”

“沒,沒什么。”

吶,寫下這些的我正開懷大笑,還不知怎么的,發(fā)出一聲類似嬌喘的怪音。

“你真有意思,第一次來這種地方?”

我只能嗯一聲。我很詫異,她似乎對自己的職業(yè)沒有絲毫不恥,她們莫非沒有羞愧之心?

“沒關(guān)系,躺下來,我給你按下摩。”她聲音很溫柔。

她脫下鞋子,坐在床頭,盤著腿。我看著她,不確定是不是要我躺上去。

“過來呀,愣著干什么?”

我有些不適,說實在的,我很想躺上去,但又覺得這并不太好,沒錯,就是不太妥當(dāng),但似乎沒什么不對,我來此不就是為了此嗎?這兒又沒別人,那又有什么是不妥當(dāng)?shù)模克龁幔磕_玩笑了。于是我躺了上去,枕著她的腿。她輕輕按揉我的額頭,如同撫摸雕塑。我閉著眼睛,不敢看她一眼。身前的屏幕正放著電影,里面?zhèn)鞒瞿心信畾g快的笑聲,除此之外聽不到別的聲音。我感受到她的鼻息,輕柔的,瘙癢地,如音樂般浮在我的面門。我正漸漸放松下來。她散著頭發(fā),發(fā)梢時不時碰著我的耳朵,我怕癢,偏過頭,她似乎有所察覺,于是我再沒感受到她的頭發(fā)。按了一會兒后,她將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下摸了一陣。

“你真瘦啊。”

“嗯,不怎么運動。”

“這不行呀,得多吃飯多運動才好啊。”

“嗯。”

她繼續(xù)按著,不再多說什么。我?guī)缀蹩煲^去,她很好地控制力度,讓我舒適,又不至于疼痛。放松下來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閉眼的力度有些重了,感到眼皮有些疲憊,于是睜開眼。她沒有看我,我能看到她的下巴,還有不知是否故意露出的半截胸脯。或許她有所察覺,她低下頭,看著我,笑了一聲,繼而抬頭看著屏幕。過了不久,她將我的頭輕輕扶起,放在枕頭上,站起身來側(cè)坐在我旁邊,翹著腿,捻著我的手放在她的腿上,然后按捏我的手臂。我看完她做這一切,忙偏過頭,我忘了我已經(jīng)偏了幾次頭了,也不知躲避什么。她似乎又笑了,我依然不知她在笑什么。

我聽到她微微嘆了口氣,然后俯下身子,整個人癱在我身上。

“我有些累了,讓我休息會兒吧。”

我好像有預(yù)感接下來會發(fā)生的事。她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問我可以嗎。我不知道她在問什么,我又該應(yīng)允什么,有種直覺告訴我,或許應(yīng)該點頭?她慢慢將身子上移,我能感受到她身體的溫度,有兩樣?xùn)|西正抵著我的肚子,這讓我的下體一陣膨脹,她將手放在我臉上,用指甲輕輕剮蹭我的臉頰,繼而向下,向下,直至盡頭……

我不愿多說,你們想必猜到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過程并不如我想象得那樣難以接受,反而讓我內(nèi)心發(fā)生了些許變化,只是當(dāng)時的我并未察覺。結(jié)束后,我靜靜看著她,大腦一片空白,她正抽煙,看到我正發(fā)呆,于是向我遞了一支,我下意識想拒絕,可又將話憋了回去。那從一開始就困擾著我的不適似乎消失不見,我接過她的煙,問她能不能教我怎么抽。

“你還不會?沒關(guān)系,很簡單的。”

她好像和我一樣,不知道怎樣拒絕,我發(fā)現(xiàn)不管我叫她做什么她都一臉笑意地答應(yīng),并立馬完成,眼里充滿了謙卑與尊敬。我在她的指導(dǎo)下吸進了人生第一口煙,不像電視里第一次抽煙的人,我沒有被嗆到,反而肺里一陣舒爽,本還有些緊繃的身體一瞬間放松徹底,只不過大腦昏昏沉沉,渾身無力。我?guī)缀跏遣豢墒帐暗貝凵狭诉@種感覺。

時間到了以后,她走了出去,溫柔地對我說了再見,還在我的臉上親了一口。我看著她竟有分不舍,但沒有阻攔,只是躺在床上一口一口吮吸著香煙。我看著藍(lán)色煙霧在我手上裊裊升起,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活愜意。我發(fā)覺我內(nèi)心那份對女性的懼怕正緩緩消退,在感受到某種異樣的溫柔過后,那些曾讓我害怕的特殊品質(zhì)變了模樣,我看到了它們原本的樣子,尋常的,平凡的,隨處可見的模樣,我意識到我以為只會在我身上出現(xiàn)的事物同樣也會出現(xiàn)在他人身上。

此后,我付了兩人的賬款,倆人走在回去的路上。王五說了很多話,都是關(guān)于在房間里面的事,我不愿聽這些,只是時不時附和一句,行尸走肉般回到寢室。我沒有指責(zé)王五說的謊,我知道他只是沒說出口,他自然是極清楚我做了什么,我沒有指責(zé)他的資格。到時已至深夜,王五一進門便往床上躥去,我卻不管不顧想洗個澡,即便室友已經(jīng)睡著。我在浴室盡量將聲音控制到最小,等我出來后,發(fā)現(xiàn)王五已經(jīng)睡著,打著鼾聲,只不過聲音不大。躺在床上后,我想盡快睡去,可那女人的模樣難以抑制的出現(xiàn)在眼前,我想到那些香艷的畫面,聲音似乎都能浮現(xiàn)在耳邊,我懷念她發(fā)絲的味道,像夏天的橘子汽水。我正沉湎于此,不覺任何不妥。

此后的生活完全變了樣,我開始頻繁逃課,對于老師的責(zé)罵也不甚在意,我肆無忌憚地在教學(xué)樓抽煙,看著路過的學(xué)生投來厭惡的目光,原先折磨著我的情緒正使我快活,我發(fā)現(xiàn)童年的快樂在某種程度的回歸,我也做回了那個跟屁蟲,我總是跟在王五身后,生活費不夠用了就向父親索要,我自然不想讓他察覺我在學(xué)校做些什么,所以時不時還會找同學(xué)借錢,等我發(fā)覺不對的時候,我已經(jīng)欠了諸多外債難以償還,除非向父親坦白一切,可我依舊滿不在乎,我依舊不覺任何不妥。我更不會貶斥周圍人的喜好,因為我正做著和他們一樣的事情。

事情發(fā)生變化是很久以后,一節(jié)課上,我不得不去的那種課,因經(jīng)常逃課,我的名字被老師銘記在心。我坐在一位女生的右邊,王五坐在我的右邊。對于老師的講課,我滿心不屑,時不時小聲回懟他的觀點,惹得旁邊的女生呵呵直笑。我同樣不知她在笑什么,但我卻感到驕傲,她笑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正為我發(fā)笑不是?我和她玩笑了幾乎半節(jié)課,我察覺到老師的目光不時偏向我,我只覺得他的可悲,他如何能明白我的內(nèi)心,若是他能明白,他只會對我投來憐憫的神情,我甚至幻想出他滿懷歉意地看著我,向我認(rèn)錯,而我只會對他的歉意不屑一顧,如豬如狗一般將其踩在腳下。

“你知道小葉去按摩店的事嗎?”

王五不知發(fā)什么神經(jīng)說了這樣一句話。我看著他,不用想,我大概是一臉憤怒。

“什么時候,你竟然去那種地方?”

我尷尬地笑了笑:“沒有,你別聽他開玩笑。”

“哪有,他經(jīng)常去呢,你知道他借了錢吧,不去那地方哪會借那么多錢啊!”

王五用一種夸張的語氣說話,他看著我,帶著不恥。

“你真的好惡心!”女生這樣說。

“我沒,我沒有,都是他,是他……”

“你還怪別人,不是他說出來我還真沒看出來你是這種人!”

女生打斷了我,而王五呢,他滿臉寫著無辜。我又羞又怒,逃一般離開教室。我聽到老師在后面喊我,我不再幻想他歉意地看著我,而是幻想歉意地看著他,又在我自己的幻想中看到自己的歉意被不屑一顧,看到自己如豬如狗一般被其踩在腳下。我回到寢室,如夢初醒,看到滿桌的煙盒,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陌生,完全記不起自己做過什么,那座記憶宮殿搖搖欲墜,下一秒轟然倒塌。

當(dāng)天我便收到了處分通知,我被停了課。我在想停了課的學(xué)生還有待在學(xué)校的必要嗎?我開始回憶近來自己都在做些什么,一次又一次發(fā)出類似嬌喘的聲音,我看到王五投來怪異的眼神,可我只是偏過頭,不去看他一眼。停課后的幾天,我一直覺得缺了什么,我思考了很久,認(rèn)為首先缺的是王五的道歉,我時不時觀察他,發(fā)現(xiàn)他若無其事,如平常一般早出晚歸,也不再叫我一起,我想到剛進學(xué)校時他說要和我做一輩子的朋友。也罷,我也不想再等,于是我找到他,想叫他去對那個女孩澄清我的謠言。

“可那不是謠言啊。小葉,你確實去過,不是嗎?”

他是了解我的,他是最了解我的,他知道我討厭什么,他用我最難以忍受的,不屑的目光看著我,對我說了一句實實在在的真話。我走了回去,心情復(fù)雜。我已不想在學(xué)校多待,既然已被停課,干脆收拾東西回家住幾天。輔導(dǎo)員也同意我回家,給我批了十天的假,因為我對他說我要自殺。回家的火車上,我哭了一場,靜悄悄地,沒有任何人看到,我看著火車滿是污漬的玻璃上倒映出我的模樣,我指著他說,這人真丑啊。父親沒有問我為何突然回來,不知怎的,此次回家,所有人見了我都不過問我為何回家,我以為是我將憂郁寫在了臉上,一定是這樣沒錯吧?我常表現(xiàn)出我的憂郁,正因為這才有那么多女性圍著我,可憐我不是嗎?后來父親找到了我,讓我得知了某些真相。他說王五已經(jīng)告訴他發(fā)生了什么,我以為是我去過按摩店的事,我羞紅了臉,準(zhǔn)備迎來父親的痛罵。結(jié)果他說,是那老師太過計較,讓我不要多想。

“王五是怎么跟你說的?”

“就是說你上課頂撞老師被停課了啊。不過你真的不用太在意,你從小就為人正派,做人也十分有禮貌,也沒有抽煙喝酒的壞習(xí)慣,人人都喜歡你,不是好多女生總是圍著你嗎?都是因為這些啊,所以老師只是恨鐵不成鋼………”

父親正欲滔滔不絕,我打斷了他:

“她們圍著我不是因為我看起來可憐嗎?”

父親哈哈大笑:“你比誰都優(yōu)渥,還成天樂呵呵的,誰會覺得你可憐啊?”

我愣在原地,附和著父親放聲大笑。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像只甲殼動物,你知道嗎?我或許給自己編織了一層深邃的殼,但殼里面一片空虛,什么也沒有。我發(fā)覺我生活在與他人無關(guān)的世界里,我看不到窗戶,自然也不想看到窗戶,身為洞穴之囚。

夜里,我遲遲睡不著,想著父親的話,直至天明。我索性爬起來,走出門去。那是夏天,天亮得很早,我出門時剛過五點,街道清冷,霧氣中滿是灰塵。我走在街道旁,樓下是批發(fā)市場,賣什么的都有,都是些家用物品,電器,衛(wèi)浴,光纜一類的。我路過一家店鋪,店內(nèi)滿是墨色的玻璃,自我兒時起這家店鋪就已開在此處,現(xiàn)在它依舊用著鐵皮卷簾門,上面布了一層鵝毛厚的灰塵。此時門是開著的,有人正在里面吃著早飯。門口蹲了一只黑毛田園犬,看樣子剛出生不久,十分嬌小可愛,惹人憐憫,讓我想到那個盲人女孩。它看到我,搖著拇指大小的尾巴朝我跑來,用牙齒輕輕撕扯著我的鞋帶,一會兒又用舌頭舔舐我的腳踝,我瞧它好玩,便蹲下來摸了摸它的頭,它昂著腦袋,閉著眼睛,我摸了一會,它又張嘴,想舔我的手,我把手拿開,它又將前肢高高舉起,可很快因承受不住摔倒在地,它依舊搖著拇指大小的尾巴,沒有爬起來,只是在地上撒潑打滾。我看了它許久,若是我本就品德高尚,為人正直,我看它會覺得它是因為這些而喜歡我,若是我一無是處,便會覺得它只是喜歡我。

手記完

我依舊坐在清吧里,已然看完這份手記,打了十?dāng)?shù)個哈欠,杯里的酒已經(jīng)喝完,我又在吧臺買了幾瓶精釀啤酒,拿了幾塊冰放進杯子,人群依舊吵鬧,燈光依舊刺眼。正覺乏味,我注意到門口又有人進來,是個女人,她向我走來,化了精致的妝容,我瞧著她的穿著,有趣,竟和手記里的按摩店女人一模一樣,可據(jù)我所知,她們絕無可能是同一人,因為我就是在這兒等著她,我了解她,我當(dāng)然是了解她的,我認(rèn)識她很久……且慢,我真的了解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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