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要我說,沈大將軍哪里都好,就是不走尋常路,竟然喜歡男人。”喧囂的酒樓里,身穿絲綢的酒客舔了舔早已經啃干凈的豬蹄,大聲的說道。
“噓,我告訴你們吶,沈大將軍現在府上的那個沈安,就是八年前沈將軍從花滿樓贖回的‘春芙蓉’,你們可不要說去”。又是一聲高喊,裝作讓眾人保密的模樣聲音卻喊得比誰都響亮。
“呸!要我說那沈安就是禍水,禍國殃民的!整天纏著靜安王尋歡作樂,一有不高興,靜安王就得趕緊的尋來那些奇珍異寶來供他歡樂。”
樓下的議論一重壓過一重,夾雜著眾人喝酒吃飯大快朵頤的聲音,一絲不漏的落入坐在二樓雅間的人的耳里。
“喂,他們說我是禍國害水。”
臨窗而設的雅間里,身著一襲白衣的沈安惡狠狠地瞪著面前優雅地剝著蝦的靜安王,沈煜。
“這禍國害水豈是一般人能當的?”靜安王沈煜笑了笑,“那也得有你這容貌。”
“你……”沈安的臉立刻漲成紅色,眼底卻涌起一股恨意,怎么都掩蓋不了。
“蝦剝好了,趕緊吃。”沈煜仿佛沒有看到沈安眼底的恨意,他神色自如的將蟹放到沈安面前早已經堆成小山的碟子里,聲音里是極盡繾倦的的溫柔,“多吃點才不至于老是生病。”
“不吃!”沈安一把推翻了面前的碟子,而那使世人千口相傳千金難求的醉蝦就這樣如草履般被扔到地下,“我最討厭吃蝦了。”
“哦?”沈煜挑了挑眉,“你不是說你最喜歡芙蓉醉的蝦了么?”
“我說我不想吃就是不想吃。”沈安猛的站起身來,抬腿就要往外走。
沈煜也站起來,及時的拉住了沈安的手,卻并不用力,只是輕輕地拉著。
沈安的身體一滯,一時間,空氣里有著死寂一般的沉默。
沈煜看著沈安,忽然發覺原來沈安已經長得這么高了,現在的他已經竄到了自己的肩膀,只是有些清瘦,他的身子總是很弱。還記得當初見到他的時候他才到自己的腰間,時光總是走的這樣快,而他還沒有過夠。
沈安也在看著沈煜,卻不爭氣地紅了眼眶。是幾年了呢?從他第一次遇見沈煜。那個時候他才只有十二歲。原來恍恍惚惚已經過了六年。
十二歲那年,沈安還是花滿樓的魁首。因生的極美,被奸詐的人當做女孩子販賣入花滿樓。等到老鴇發現以后,人販子早已經不知所蹤。老鴇無可奈何,只能將錯就錯,打著“只賣笑不賣身”的旗號把沈安打扮成女孩子在花滿樓招待客人。
那年他才只有十二歲,還是可以向父母撒嬌承歡膝下的年紀。
那段經歷沈安連想都不想再想。父母雙亡,自己落入煙花之地,每天都要忍受著那些嫖客極盡污穢骯臟的目光,有多少次,他緊緊握著藏在袖子里的匕首,甚至因為用力過猛,他的手被匕首護柄上的淺淺花紋勒出一條一條血印。因為如果再稍稍少用一點力,他一定就會忍不住要殺了那些人。可是他還有心事未了,他還得茍且的活著。
因為只賣身不賣藝,這更引起了了嫖客們的猥褻之心。每個前來花滿樓的人都用盡各種手段靠近他,每天晚上沈岸都會用滾燙的水將自己洗很多遍,可是他還是覺得那樣臟。就連名字,“春芙蓉”,都是由“芙蓉帳暖度春宵”這樣淫詞艷曲而來。
直到遇見沈煜。那個宛如神祗高高在上的人對著自己舒了柔柔的笑意,“我帶你回家,好不好?”
他藏在衣袖中的匕首已經露出匕尖了,可是面前的沈煜如同暮春柔軟的春風帶著沈安求而不得的溫度,說要帶他回家。
自從父母死后,再也沒有人這樣溫柔的看著他,沈安還是無力的垂下手,幾不可見的點了點頭。
他渴望著那個叫做家的東西。
“好,不想吃就不吃了,我們回去好嗎?”沈煜依舊是淺淺的笑著,他將掛在衣架上的披風取下,極其認真地替沈安系好,“外面風大,可不能著涼。”
沈安跟在沈煜的后面,眼中的恨意終究是化成為綿長又蒼老的嘆息,一聲又一聲回蕩在沈安的心上。
陷于沉思的沈安自然沒有注意到,下樓的時候,沈煜看樓下那些好事者眼神有多冷,只一眼,樓下的酒客就嚇得紛紛逃離。
貳
正是上元時節。
從酒樓出來后,天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只有東方的天邊掛著一彎月,像是黃銅盆里的清水,在天邊微微蕩漾著。
而街上,卻是熙熙攘攘。街邊的花燈如影若幻,映著十里長街。街上行人來往不斷絕,就連尋常人家也著了新衣踱在路上。嬉笑聲,談語聲,叫賣聲,連著遠處朦朧的煙火聲交織著,只讓人覺得熱鬧卻并不吵鬧。而路邊的小吃攤正吐了溫熱的氣息,使得元月十分清寒的夜顯得十分溫暖起來。
沈安看著緩緩走在自己身邊沈煜,他的身子半對著自己,以一種半包圍自己的姿態。這樣的習慣已經維持很多年,沈安心里是明白的,沈煜是怕路上有車馬傷到沈安。
可是他卻只能裝作糊涂。
察覺到沈安的目光,沈煜轉過頭來,依舊是暖暖的笑著,“怎么了?我臉上有什么東西嗎?”
“沒……”沈安失神的搖了搖頭。
“我們去吃浮元子吧。”沈安忽然開口。其實,他并不是真的想吃浮元子,他只是覺得他的心里有一條蟲子,扎心的難受。
沈煜停下來,轉過身去,“外面的浮元子終究是不太干凈,而且浮元子不好消食,你的胃脾又虛,你忘了去年你因為這樣生了好幾天的病嗎……”
沒等沈煜把話說完,沈安便不耐煩的打斷,“你管我呢。”
“等明天中午再吃可以嗎?我做你最喜歡的桂花芝麻陷。”沈煜耐心的勸著。
沈安一把甩開沈煜的手,冷笑道,“我的胃不好是我的事情,我想吃就吃,你管不著。而且在家里吃怎么能跟在外面吃相比,家里冷冷清清吃的有什么意思!”
沈安看著面露難色的沈煜,他知道沈煜不會讓他吃的。剛到王府的第一年他因為貪吃生了好幾天的病,本來他是不太在乎的,反正在沒被沈安帶回王府的那兩年他也是大病小病不斷,能活著就很不錯了,哪里還管什么生不生病呢。可沈煜不是。他是從來不肯讓沈安受一點委屈的。
沈安只是看著沈煜,心里卻暗暗生了一絲渴望,渴望著沈煜對他生氣。
可沈煜沒有。沈煜無奈了扶了扶額,言語中有著深深地無奈,“我總是拗不過你。”說著他便拉過沈安的手,走到一家浮元子小吃攤前坐下。
但是很奇怪,攤主并不前來招呼,而且沈煜也不曾開口,兩個人就像是熟識很久的樣子。沈煜從容的坐著,而攤主見到沈煜,恭敬的從身后的屋子里拿出一個花紋繁復的食盒來。
沈煜站起來,從食盒里拿出一個梅子青釉瓷碗來。瓷碗里,裝了約莫十來個浮元子,如同顆顆玉珠般,溫潤微微透著些許光亮,在月白色的湯中微微沉浮著。
沈安瞪大了眼睛,他詫異的看著沈煜,“我沒有看錯的話這好像是王府的碗。”
沈安雖然身為將軍,卻不是個只會拿刀殺人的武夫。他喜歡收集青瓷,王府里從日常用的碗到擺著的各式花瓶,幾乎全是沈煜親自挑選的,甚至,閑暇時沈煜還會自己做瓷。沈安一直在心里想,是了,沈煜就像這青瓷一樣,清泠瑩潤,謙謙君子。但本該是擺在檀木雕花幾上的古玩珍藏,但卻因為他,入了這人間煙火,甘愿變成如同眼前乘著浮元子的食碗。
“恩。”沈煜接著從食盒里取出一個瓷勺,“剛才叫暗衛送來的。”
沈安更是瞪大了眼睛,“你幾時吩咐的,我怎么沒有瞧見……”
“要是能被人看見,還怎么配稱暗衛。”沈煜頓了頓,“半個月前我就在想怎么能讓你忘了浮元子這種東西,今天看你玩得這么瘋我以為你能忘呢。幸虧我早有防備叫德叔備下了。”
沈安喜甜,尤其喜歡吃浮元子這種甜甜糯糯的東西。可是他的身體太虛,每每吃這種東西都會難受上好幾天,為此沈煜每年都在絞盡腦汁地想怎么樣才能把浮元子做得既好吃又健康,為此還引領了整個都城浮元子的新風尚。
“放心,還是我親手包的。不過是德叔煮的。”沈煜耐心的解釋著,“德叔的手藝你肯定吃得慣。”
德叔是靜安王府上的管家,在沈安被沈煜帶回王府之前就已經在王府帶了很多年,與沈煜關系素厚。沈煜向來以德叔稱之。
其實沈安不是真的想吃路邊的浮元子,他的嘴巴早就被沈煜慣壞了。沈安看著沈煜,一顆心如同大軍壓境攻城略地般,帶著抵死的抗拒與潰不成軍的歸順。
沈安抬起頭,終是用力的展平了自己緊攥的手,拉住沈煜的手說,“不想吃了。我們回去吧。”
沈煜聞言,卻是輕輕淺淺的笑了起來。笑意直達眼底,眼中匯聚了滿天星河的光。
沈煜反過來牽住沈安的手,灼灼的望著沈安,歡喜地說道,“好。”那聲音里的歡喜沈安聽得分明。
路邊花燈如影如幻,街上人們來往不斷絕,就像一場夢,每個人都置身在這場夢里不愿醒來。沈安看著身邊眼角眉梢都染了笑意的沈煜,眼中卻有什么東西要涌出來。
如果這真的是一場夢,該多好。
叁
十二歲的沈安一個人走在黑暗中,沒有路,也看不見路。
四下是濃稠的黑暗,沒有一點聲音,伸出手去仿佛就能將人吞噬。沈安用藏在早已破舊的衣袖里的手用力的掐著自己的大腿以使自己保持冷靜,可是黑暗沒有盡頭,他看不見路,只是戰戰兢兢的往前走試圖擺脫這片黑暗。
忽然,日光刺破這片黑暗,黑暗一點一點消逝,在光芒的那邊,站著一個身著一身白衣的男子,墨發飛揚,溫潤和煦,宛如神祗。
沈安不由得看呆了。那個宛如神祗的男子緩緩地向自己走到自己面前,眼角眉梢卻染了清朗的笑意。
他微微彎了彎腰,向沈安伸出手。
沈安腆著臉用力的將自己的手在自己臟舊的衣上擦了擦,可就在他將手伸出去的一刻,沈安的手卻忽然沾滿了濃稠的血水。
沈安驚恐的抬起頭,卻發現沈安雪白的衣上不知什么時候沾滿了鮮血,他的胸口處,正有一個拳頭般大小的洞。
血,漫天蓋地的血,天地間也變成了猩紅色,就連太陽,也是鮮紅的顏色,如同一顆正在汩汩流血的頭顱。
那個宛若神祗的男子卻依舊向自己伸著雙手,手指微微彎曲,臉上是不變的輕輕淺淺的笑容。
沈安嚇得連連后退,最終他瘋狂地跑了起來,可是不管跑到哪里,依舊是濃稠的化不開的鮮紅色的血,正緩緩的流淌著。
他驚恐的回頭,那個人卻依舊伸著雙手,站在原地,帶著清淡的笑意看著沈安。
沈安用力的抱住自己頭,終于大聲的尖叫起來。
“阿安,阿安,阿安……”有聲音從極遙遠的地方傳過來,帶著如焚的心急與深切的擔憂,終于,沈安終于驚醒過來。
一睜眼,卻看到床邊站了個人影。沈安拿起枕頭下的匕首就要刺過去。
匕首卻在離那人胸前一寸處被攔下。沈煜握著沈安的手腕,露出一抹極苦澀的笑容道,“是我。”
“我以為……”沈安忽然有些慌亂。
“恩。”沈煜打斷了沈安的解釋,“我知道。”
而后,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只是各自沉默著。
沈安看著只穿著一身中衣披著頭發的沈煜,想來他肯定是聽到自己的叫聲連衣服都來不及穿直接從他的屋子里跑過來的。
他開口說道,“我沒事,你回去吧。”
沈煜沒有回答,只是過了許久,才開口道,“你說我們能呆在一起多久?”一句話像是問沈安,卻又像是問自己。
沈安愣了愣,卻并沒有回答。
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只是各自沉默著。不知過了多久,沈安聽到沈煜輕聲對自己說道,“天還早的很,你再睡會吧。”
他的語氣里有竭力隱藏的一絲失落,沈安卻聽得分明。
沈安再次醒來的時候,卻已經是日上三竿。沈安隨便披了一件深衣就往外走,他是被餓醒的,現在肚子里空的很,他得去廚房尋些吃的。
可是他剛打開門,就看見德叔站在門外,后面跟著兩三個仆人端著托盤,聞味道沈安就知道里面有他最喜歡的德香居的玲瓏蝦餃。
德叔恭敬地開口,“王爺說公子昨晚游燈會太累了,叫老奴不要打擾。等約莫著午時準備好早餐就可以了。”
沈安折回屋子里坐下,“沈煜他去哪了?”
“王爺一早就被皇上召見,好像是西北那邊又發生了什么叛亂。”管家對于沈安直呼沈煜的名字并不見怪,仿佛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大概因為一開始,沈煜就是給了沈安這樣一種特權的。
等到沈煜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月上枝頭。因為心里記掛著沈安,他連大氅都來不及解,便徑直去了沈安的房間。
“我回來了。”沈煜走到正在練字的沈安的身邊。可沈安連看都不看沈煜,只是自顧自的將筆墨潑灑的十分起勁。
沈煜暗自覺得好笑,根據以往的經驗,十有八九沈安是在生氣,生氣沈煜回來的太晚。
沈煜拿起剪刀邊剪燈花邊說道,“怎么不將蠟燭點亮一點,這么暗,傷眼。”
沈安更不理他,嘴緊緊的抿著,只是卻將手里的寫字的速度減了下來,由如一堆鬼畫符似的草書變為雋秀的行書了。
沈煜雙手抱胸,好笑的看著一本正經假裝練字的沈安握筆的手微微的顫抖著,指著沈安之前寫的一個滾字戲謔的開口道,“你這么滾字寫的不錯,可謂龍游蛇走,大氣磅礴。最近書法進步挺快。”說完,沈煜還輕輕地拍了一下沈安的頭。
沈安一把將沈煜的手撥開,卻依舊不看他,只是兀自練著書法。
沈煜無奈的扶額,只得耐心解釋,“皇上找我商量國事,不放我走,我也沒辦法不是。好不容易等到皇上放人,我馬不停蹄就趕回來了。這會子那匹馬還在馬厥里喘氣呢。”,
沈安聽出沈煜聲音里的疲憊,卻是軟下了臉色,“那你也應該找個人回來說聲,知不知道我很……”沈安忽然收了聲,安靜的屋子里只有蠟燭嗶剝的聲音。
沈煜也沒有說話,他只是望著沈安,他知道沈安未說出口的是我很擔心你,可有些話對于沈安來說不能說不可說,沈煜心里很清楚。
可盡管如此,他的眼中還是升起了一絲期待,期待沈安經這句話完整的說出來。
可是兩個人誰也沒有說出此時兩個人心中所想。
沈煜伸出手輕輕的抱住沈安,換了個話題柔聲問道,“我聽德叔說你還沒吃飯,你怎么又這么任性。”
沈安抬起頭瞪了沈煜一眼,“你還好意思說!”
沈煜無奈的看著沈安,“以后不必等我,知道嗎?”
“看心情。”沈安翻了個白眼答道,“我餓了。我要去吃飯。”
沈煜無奈的搖了搖頭,他知道沈安認定的事情撞了南墻也是不會回頭的,就算他這么叮囑沈安,沈安一樣是不會聽的。
他還是會像今天一樣,沈煜什么時候回來,他就等到什么時候,今天等不到,明天就再接著等。
也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
沈煜在心底嘆了口氣,他松開圈住沈安的手,“走吧,去吃飯。”
紫薯山藥糕、豆沙麻團、八寶粥、幾碟清淡雅致的小菜,雖然簡單,卻全是按照沈安的喜好來。
沈安看著這些桌子上這些食物,開口道,“其實你沒有必要換掉府里的人的。”
“想多了。府里那些人年紀都大了,也該放出去成家立業了。何況府里養這么多人也沒有什么用。”沈煜將伸手替沈安成了一碗湯,溫柔的說道,“快吃。待會該涼了。”
沈安沒有說話,他知道沈煜必定是因為自己。其實上元節那天芙蓉醉酒樓里的那些食客的話想必是因為府里的下人出去的時候多嘴,被眾人聽了去,加上眾人的編纂,便欲傳欲烈,說出那些骯臟的話來。
沈煜并不是不放在心上,只是如果當時在那種情況下,不管怎么做都不合適。于是沈煜就找了個合適的時機找了個合適的借口,把那些管教不嚴的下人都輦了出去。
這就是沈煜,窮其一生要對沈安施盡溫柔的沈煜。
肆
轉眼間已經是初夏,到了青梅杏子熟的季節。
西北戰事越來越緊,沈煜也越來越忙,一大早就伴著雞鳴聲上朝。只是不管有多忙,沈煜總能在日暮時分趕著回來同沈安一起吃晚飯。
沈煜倒是樂得清閑,一個人在府里的荷花苑蕩了輕舟躲在婷婷荷花下面乘涼,興起了就采一把新鮮的蓮蓬子兒來吃,餓了水邊的涼亭里有備好的點心,;或者荷花苑蕩舟蕩膩了,就一個人躺在竹林里的大石頭上睡覺;只是每到日暮時分,沈安總會從荷花蕩中爬起來,越過半人高的荷花偷偷向遠處打量,看到有人影靠近,就立刻躺回輕舟假裝睡得很熟。
恩……他才不是在等沈煜來叫醒他。
只是有一天,沈煜上朝沒兩個時辰就回來了。躺在荷花底下的沈安并不知情,他躺在輕舟里無聊的看著夕陽一點一點沉到地平線去。可是夕陽都快落到地平線以下了沈煜都還沒有來,沈安生氣的撕扯著眼前的荷花葉子,卻忽然聽到一陣急切的腳步聲。
沈安邊迅速的收回伸出去撕荷葉的手,邊猛的躺下去,做出熟睡的模樣。
然而,裝腔作勢的沈安卻聽到管家德叔輕聲站在水池邊喊,“公子……”
沈安臉上一紅,緩了半刻他慢吞吞地坐起來,佯咳了兩聲說道,“怎么了?德叔。”
“王爺已經悶在書房快一整天了。”德叔擔憂的說道,“老奴有些擔心。”
沈安愣了愣,“王爺?沈煜?沈煜不是進宮去了么?他回來了?怎么沒有人告訴我?”
德叔并沒有為自己沒有向沈安匯報而感到一絲愧疚,他開口道,“王爺今天一早就回來,回來時王爺下令說誰也不讓打擾。”
沈安心中微微涌起了失望。
德叔看了沈安一眼繼續說道,“只是王爺到現在都悶在書房沒有出來過,老奴有些擔心。王爺回來的時候臉色不是很好,而且到現在連中飯都沒有吃過。”
話說一半,言下的意思卻已經很明顯:王爺可能遇到什么事情了,你還不快去看看,也不枉王爺平時對你這么好,你去看看不應該是理所當然的么。
沈安看了一眼德叔手中從剛才就一直提著的食盒,接了過去。
沈安走到書房門前,徑直推開了屋門。天已經微微有些昏瞑了,可是沈煜并沒有掌燈,沈安看到的便是沈煜枯坐在寂暗里盯著一張信箋的樣子。
沈煜看也不看便知是沈安,敢直接叫沈煜名字直接推開沈煜的門的人這天底下除了皇上就是沈安,他回過神來,將眼底的情緒悉數收了起來,淡淡的笑道,“你怎么過來了?是不是該吃飯了?”
沈安把食盒放到案幾上,說道,“怕為國事鞠躬盡瘁的沈大將軍餓死在書房里,只好趕緊來送飯。”
沈煜聞言卻是真的笑了起來,目光灼灼,整個眉眼間都是笑著的,如同山間颯颯的風,清朗凉潤。沈安看著沈煜,卻在心底感嘆道世界上怎么會有笑的這么好看的人。
沈安不爽的翻了個白眼,徑直坐到沈煜面前的桌子上,拿起沈煜一直盯著發呆的信箋,“在看什么這么入迷。”
沈煜的眼中閃過剎那的猶豫,可最終也只是猶豫了一下,便任沈安翻看,“國家最高軍事機密。泄露了可是會出大事的。”
沈安隨意翻了幾下,卻看出了幾分困意。沈安打了個長長的呵欠,“看不懂。你們真無聊。”說完,便走到書房的暖閣懶洋洋的躺下。
沈煜的眼中終究是落入了幾分失望,可是這樣的失望還是被沈煜埋入心底。他站起來,走到暖閣,也隨沈安躺下。
“西北那邊要打仗了。”沈煜靜靜地說著,“我可能要上戰場了。”
沈安幾不可聞的恩了一聲,聽不出情緒。
“本來身為將軍,就應保家衛國。”沈煜聲音越來越低。他第一次隨父上戰場時只有十八歲,那場戰爭沈老將軍戰死沙場,沈煜連悲傷都來不及就被迫拿起還殘留著沈老將軍熱血的虎符繼續征戰沙場,以這樣的近乎殘忍的方式教會了沈煜身為一個將士的責任。從此沈煜的人生中就再也不許有個人兒女情長。
可現在不一樣,他的身邊躺著沈安,一個只要連想起都會忍不住嘴角上揚的名字。
“只是戰場上的事情,九死一生,我并不能保證自己是不是還能好好地活著回來。”
沈安聽得明白,沈煜是在害怕,害怕萬一他出意外,自己無所依靠。
夜幕一點一點降下來,碩大的圓月掛在天際,落得室內一地清輝。
只是明月向來不諳離恨苦。
“皇上那邊我已經請過旨了,如果我真的回不來了,你就襲了我的爵位。如果你不愿意被這名利束著,就去郊外買處別院住著。家中的事宜德叔一清二楚,你只管做你的逍遙公子,讓德叔幫你打理就是。”沈煜一句一句的囑咐著,可怎么也囑咐不夠。
沈煜內心亂作一團,就算自己安排的再縝密,可是,天災人禍,意外事故,他還是算不到。萬一自己真的不在了,該怎么樣才能確保沈安一世無虞呢。
就這樣想了一夜,而身邊的沈安卻也是一夜未眠,兩個人懷揣著各自的心事,說也沒有說話。
轉眼就到了出征的日子,沈安坐在一匹通體發黑的戰馬上,一身戰袍襯得他越發清冷卓越,威風凜凜。
只是看起來如同神祗一樣高不可攀的沈煜,卻在看到一個身穿白衣前來送行的男子的時候瞬間收斂了所有光芒。所有人都看到他們的將軍跳下戰馬,眼中是積聚的溫柔像是要把人融化。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著幾分,這大概就是沈將軍傳說中的那個“寵妾。”可是卻沒有人臉上有絲毫不屑,更無半分不敬。且不說沈將軍在他們心中如同神祗一般的存在令人敬畏,只是單單剛剛沈將軍臉上積聚的寵溺就讓人羨慕。那種寵溺,是要把人甜化了的。
沈煜溫柔的看著沈安,只是這樣的溫柔卻多了幾分不舍,他伸出手來輕輕地捏了捏沈安的臉,“你要記得要按時吃飯,不可因為單是喜歡哪一種食物就貪吃;想吃什么就跟下人說,吩咐他們去買;有事情拿捏不定了就去找德叔,德叔是你可以信賴的人;還有……”
話未說完,便被沈安嘲笑著一聲打斷,“什么時候你怎么話變得這么多了,這些話你都說了好幾遍了。”
沈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么……大概年紀大了。”
一句話,卻說得兩個人心里都酸酸的。不是因為年紀大了,只因太放不下了,所以一聲一聲叮囑,一遍一遍重復,生怕有哪一點自己沒有囑咐到沈安將來無計可施。
沈安伸出手摸上沈煜的臉,惡狠狠地說道,”不準挑食,要是我回來看到你瘦了我可是要找你算賬的。”
可是這樣的威脅并沒有威懾力,能不能回來都是一個未知數,沈安不敢想。
“好了,知道了。啰里啰嗦的,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鍛煉身體,有事就找德叔,德叔一切都會幫我。”沈安翻了個白眼,一口氣把沈煜叮囑的所有話說了出來,“還有嗎?”
沒有人看到沈安竭力隱藏的淚水。
沈煜輕輕地笑起來,眼中的千萬不舍化成綿延的情絲。而后,卻沒有任何貪戀猶豫,干脆果斷的轉身上馬揚長而去,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沈安站在原地看著千軍萬馬揚長而去的背影,眼中的淚水終究是奪眶而出,落入滾滾揚起的塵土中,不留半分痕跡。
伍
沈煜走后,沈安過的更加逍遙自在,荷花池下,綠竹林里,每天一副無所事事輕松不已的樣子。可是沒有人知道,沈安緊閉著的眼睛里埋藏了多少煎熬,也沒有人知道在無數個黑夜里沈安的一雙眼睛是怎么樣呆滯的盯著帳頂到天明。
轉眼荷花枯敗院內秋葉落了一地,可是沈煜還沒有回來。
直到有一天,德叔顫巍巍的從外面回來,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碰的一聲走到沈安面前跪下,頭緊緊的埋在地下,聳動的雙肩卻泄露了一切。
沈安的腦中嗡的一聲炸開,而后卻什么也聽不見,無數個他與沈煜度過的日子在眼中一晃而過卻又什么也抓不住,他坐在桌前哈哈大笑,卻禁不住淚水刷的一下就流了下來。
原來,原來。
他這么不想沈煜死。
沈安只覺得口中腥熱一片,便徑直倒了下去。
沈安醒來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人喚了德叔來,咬著牙聽完了整個過程。
“雙方皆全軍覆沒。王爺帶著最后僅剩的幾十個人抵死戰斗,硬是沒有給對方一絲侵犯國土的機會……”德叔越說聲音越抖,眼淚洶涌著堵塞住了喉舌,最后一個音節都發不出。
沈安斜躺在床上,眼中卻浮現出沈煜一個人是怎么樣抵死奮斗到最后的情形。他無力地扶了扶手,管家默默地退了出去,天地浩大的仿佛只有沈安一個人。
我不信。沈安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說,我不信你死了。
沈安看著窗外即將圓滿的月亮,快中秋了啊,沈煜。
中秋節這天,天卻是陰陰的,月亮被掩蓋在烏云之下,天地間是空曠的寂靜。
沈安一大早便坐在王府大門口,臉上什么神情也沒有,只是一雙眼睛瞪得比誰都大,目不轉睛望著遠方。
街上行人很少,原本喜慶的節日卻沒有一絲歡慶的氣氛。
滯悶的空氣籠罩著整座城。全軍覆沒這樣的消息不脛而走,每個人的心中都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喘不過氣來。
沈安望著街的盡頭在心里發狠一般的想,沈煜你再不出現我就三天三夜不吃飯餓死自己你信不信。可是轉眼就為這樣的想法感到好笑。他輕輕地笑了一聲,臉上卻是悲戚的神色。
正當胡思亂想著,耳邊卻傳來幾聲極輕的噠噠的馬蹄聲。沈安猛的抬頭,刷的一下沖到了街上。
只見街的盡頭,有一匹黑馬正駝了一個人向這邊走來。只是馬仿佛已經筋疲力盡,每一步都讓人覺得的這匹馬要隨時倒下,再也抬不起馬蹄往前走一步。
但是它的頭卻始終不曾低下,腳步也從來沒有停止過。一如他背上的主人,無論身上的衣著有多落魄,卻始終挺直了腰身。
烏云散去,月亮露出它通透的玉盤來,落下一地清輝。
沈安定在原地瞪大眼睛,遠處的男子越走越近,但他卻始終邁不出一步來迎接他。
眼睛越大瞪越大卻被淚水漸漸糊住了眼睛,沈安甚至都沒有看清馬上的男子是怎么樣艱難的爬下馬背,又是怎么樣站在自己的面前。
他只是模模糊糊的看到眼前的男子身影頎長,雖然身上的戰甲大片大片干透的血跡,頭發也糟亂不堪仿佛好幾年沒有洗過,可是絲毫沒有影響到眼前男子,他的眉眼依舊好看,如同舉世無雙的美玉,真真正正的“蕭蕭如松下風,爽朗清舉。”
“我是不是也死了……”沈安的胸口劇烈起伏著,卻自始至終不敢用力,整個臉被硬生生憋成醬紅色。
因為他怕一用力眼前的人就散了。
“瞎說什么呢。”沈煜抬起手來捏了一下沈安的臉。只是這動作極輕,像是漂浮在空中的云,讓沈安感受不到一點力道。
說完,便徑直倒下去。
沒有一秒遲疑,沈安伸出手去接住沈煜即將倒下的身體,聽到沈煜輕輕地說,我回來了。
我回來陪你過中秋了。
陸
沈煜回來的消息震動了整個都城,每個人都在伸長脖子望著戒備森嚴的靖王府,渴望著能打探到一點關于自己家人的消息。可是戒備森嚴的靜安王府沉默的屹立著,不管外界如何斗轉星移,朱漆門始終緊閉著,不曾回應半分。
沒有人知道此時的靜安王府內一片蕭索,所有人都在等著所謂的天命。沈煜傷勢極慘,整個皇宮最好的御醫在替沈煜診斷之后,卻只是搖搖頭說,能不能醒過來就看將軍自己的命了。
沈安呆呆的聽著,仿佛聽懂了,又好像什么也聽不懂。他守在沈煜房門口,呆呆的看著御醫無可奈何的搖搖頭,又呆呆的看著管家懇求的說些什么,他緩緩地呆坐在沈煜的房門口,靜靜地望著遠方。但他的目光卻始終聚集不到一起,只是癡望著。
誰叫也不應。哪里也不去。
沈煜醒過來時,已經是五天之后。管家興奮地看著沈煜緩緩地將眼睜開,卻還是忍不住眼眶一紅,老淚縱橫。在他的心里,沈煜是主子,是令人尊敬的將軍王,卻也是,他的親人。
沈煜醒過來第一件事便是啞著嗓子問,“德叔,他呢?”
管家不需要思考便知道沈煜問的沈安,他沉思了好一會才扯了個謊說道,“這幾天公子守著王爺不曾合過眼,老奴好不容易才把公子勸去歇息。”
沈煜靜靜地望著管家,就像是一潭深井,要把人吸進去,看的管家心里直發慌。管家熬不過,便顫巍巍的責重就輕道,“公子他在門口呢。”
沈煜極輕的說道,“扶我起來。”
管家“砰”的跪在地下,“王爺萬萬使不得啊,您才剛醒過來,萬一……”
管家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哀求的望著沈煜,他無法承擔起失去沈煜的責任,也承受不了失去沈煜的哀痛。
管家卻聽到沈煜輕輕地笑了一聲,帶著無可奈何的苦澀,“他不好過,德叔你覺得我會好過嗎。”說到“他”的時候,或許沈煜自己都沒有發覺,語氣里有著怎么樣的溫柔。
管家為這樣的溫柔心驚了一下。
在管家的心里,雖然表面上對沈安畢恭畢敬,但或許自始至終沒有辦法接受沈安的。他看著沈煜一點一點長大,這么多年也許感情早就超出了普通的奴仆之情。在他心里,沈煜應該正正經經娶個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兩個人琴瑟相合,安安穩穩的過日子。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為了一個男人,受盡世人言語。
可是從今天起,管家卻再也不會抗拒。
他只想沈煜好好的。
他走上前走,小心翼翼的攙了沈煜起身。
沈煜艱難的走著,每走一步身上都會有一些才剛剛有些愈合的傷口裂開,鉆心的疼。
卻只見沈安雕塑一樣坐在門口,衣袍有些臟了,頭發也是亂的,沈煜在心底輕輕地嘆了口氣。他走過去,也挨著沈安坐下去。
“看什么呢?”沈煜問。
沈安晃了晃神,呆呆抬起手來指了指院中。
沈煜瞧了瞧,卻是什么也沒有。沈煜輕輕地捏了捏沈安的臉,“好看嗎?”
沈安遲緩的將腦袋轉向沈煜,但眼神間卻像不認識沈煜似的,“不好看。”
沈煜定定的看著沈安,輕聲笑道,“不好看就別看了。走,跟我回屋吧。”
沈安歪著頭呆愣的看著沈安,眼中的惘然卻漸漸散去,他望著沈煜,淚水卻刷的一下滾了下來。
沈煜牽了沈安的手想站起來,卻怎么都站不起來。裂開的傷口慢慢的浸出血,漸漸浸濕了沈煜雪白的衣袍,如同寒冬臘月梅花次第開放。
不一會兒,沈煜的額頭就布滿了細細密密的汗珠子,他裂開嘴苦笑著,“要是我好不了,下半生可就要賴著你了。”
沈安望著沈煜衣袍上緩緩濕透的血跡,笑罵道,“你要是下半輩子殘了,我才不管你。到時候我就收拾收拾府里的銀子……”沈安再也說不下去。
四目相對,沈安眼中的淚珠子一道一道滾下來,淚眼朦朧中,沈安哭著說道,“對……”
話還沒有說完,沈安只感到沈煜涼薄的唇印在自己的唇上,無關情欲,只是細細密密的吻著,像是要輕輕的安撫沈安心底的哀傷,帶著一如既往的縱容與溫柔。
這一吻,仿佛已經是地老天荒。
柒
雖說是沈煜自小習武,底子比一般人好很多,可還是養了數余月身子才慢慢恢復。整個靜安王府上上下下沒有再談及這場戰爭,這場戰爭就像是一個禁忌,誰也提不得。
但是卻沒有人能制止府外的議論。
盡管皇上已經下旨,稱靜安王平定西北叛亂,于國有功,并陸陸續續封賞不少東西,可是卻沒有人站出來為隨沈煜上戰場死去的兩萬戰士負責。
也有人津津樂道的大加贊賞沈煜是怎么樣的一人當關,盡管將士一個一個死去,可是他還是拼盡全力,不讓蠻夷踏進國土一步。但更多的,卻在這樣的議論里生了怨憤,偏偏全軍覆沒而只有沈煜一個人活著回來。沒有人出來解釋發生了什么,也就漸漸地生了荒唐的謠言,說是沈煜與蠻夷有著見不得的交易,用兩萬將士的性命換來沈將軍一人的茍活。謠言愈演愈烈,失去親人的市井小民們失去了理智與判斷能力,只是憤憤的恨著。
沈煜不關心。
他關心的只有沈安。沈安一天一天瘦下去。本就有些清瘦的身子現在卻只剩骨架,空蕩蕩的裹在衣袍里。盡管在沈煜面前,沈安每天都會吃很多,甚至是從清晨吃到晚上,可是那些雞鴨魚肉連同著補品卻好像消失了一樣,一點用也沒有。
只有沈安自己清楚,白日里眼中的快活,究竟有幾分是真的。他枯坐在暗夜里,一點一點看著天光漸漸地落入院中。
夜夜如此。
一轉眼就到了年底,沈煜怕一直呆在家里的沈安悶,便叫了沈安兩個人一起上了街。有人看到沈煜眼中立刻生出幾絲怒火,只是沒有人敢當著沈煜的面罵出來,只能在背后啐一口,或者是遠遠地指桑罵槐。只是無論旁人怎么言語,沈煜始終將背直挺。
卻只有沈安清楚的感覺到牽著自己的沈煜的手是怎么樣竭力抑制著卻抑制不住的顫抖著。曾經受百姓愛戴擁護的大將軍王如今卻被千夫指責,沈安哀哀的看著一副云淡風輕樣子的沈煜,他總是這樣,從不會在自己面前露出一絲軟弱,總是堅強的宛若堅不可摧的神祗。
“走不動了,腿酸死了。”沈安忽然地耍賴的說道,“不想走了,我們回府吧。”
沈煜轉過身來,裂開嘴笑了笑,“其實沒事的。”
“什么有事沒事的,我累了,僅此而已。而且這天應該一會就要下雪了吧。”沈安指著暗青色的天翻了個白眼。
沈煜看著沈安,他抬起手來摸了一下沈安的腦袋,心中明白的很,沈安是怕他聽了市民的言語心里難過。
兩個人正站在街上,迎面卻走來了丞相的兒子陳良。只聽他扯了嗓子地喊,“哎呦,這不是傳說中的大將軍王和他的小妾沈公子嘛……真是情深意切啊。”語氣里,卻有著深深地不屑。
沈煜瞧了一眼惡狠狠地瞪著陳良的沈安,抬腳就要走。
“聽說沈將軍剛從戰場上九死一生,真是可喜可賀啊。”陳良雙手抱胸,語氣里卻沒一絲恭賀之音。
沈煜卻放佛什么也沒聽見,只是淺淺的笑著,緊緊地牽住想要同丞相之子爭執的沈安就往前走。
“只是身為將軍,本應保家衛國,守疆土,保國民,體恤將士。生,當應為國家鞠躬盡猝死而后已;死,馬革裹尸血染沙場,與將士同在,與戰場同在。而不是像沈將軍這樣,手下的兄弟都戰死沙場,自己卻還能這樣安穩度日!你把數萬將士置于何地,你把國中家家戶戶望穿秋水等待自己上戰場的親人的期待置于何地!我若是沈將軍,早就用自己的鮮血祭了與自己出生入死的將士!”
一番話,說的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將沈煜說成應千刀萬剮的千古罪人。
沈煜依舊淺淺的笑著,只是笑容里卻多了幾分慘淡。
沈安卻再也聽不下去,甩了沈煜的手就撞了過去,“不是的,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你憑什么這么說他!”
兩個人就這么廝打起來,誰也不讓誰,都使了狠的往死里揍對方。
街上的人越聚越多,只是都遠遠地冷眼旁觀著,誰也不想上前去勸架。失去親人的痛自始至終讓他們難以釋懷。可是他們卻不記得,原先屢戰屢勝在他們心中如同神祗一般存在的沈將軍也是個人,他也有親人,也有愛人,也想好好地與愛人廝守,看遍這世界的枯榮變遷。他不應該為所有的人而活。
沈煜站在原地,悲戚的看著沈安與丞相的兒子打作一團。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有了雪花飄下來,散落在都城的每一個角落。
“就是你,要不是你,兩萬戰士怎么會遭到埋伏。要不是你,我的哥哥怎么會死!”丞相的兒子大聲的哭著,手上的力道卻越來越狠。
一句話,卻叫沈安放棄了掙扎。他忽然想到父母臨死前擔憂的看著自己的眼,卻又眨眼間想到兩萬將士臨死前應該也是如同自己的父母般擔憂著自己的家人不甘心地死去,他轉眼想到沈煜深夜里那些厚重的自責的嘆息聲。這么想著,沈安心中的絕望一重壓過一重,漸漸放棄了掙扎。
丞相的兒子卻并沒有因此放過他,他拿出明晃晃的匕首,徑直往沈安的胸前刺去。
沈安輕輕的笑了,一種解脫的笑,但是眼前的匕首并沒有落下來,而是連人帶刀滾了下來。
丞相的兒子死了。
一把精致的匕首正插在他的背上噬了這滾燙的熱血發出明晃晃的光來。
沈安爬起來,看到遠處的沈煜正微微的笑著,手卻一直伸出去一如剛剛他把匕首投出去扎到丞相兒子身上的姿勢。
霎時間大雪紛紛揚揚,仿佛有什么急事一樣迫不及待的落向大地。
沈安緩慢的走過去,帶著哭腔說,“我們回家好不好,阿煜。”
沈煜清清淺淺的笑著,他伸出手去牽著沈安的手。這是沈安第一次把王府稱作家,也是沈安第一次喚沈煜為阿煜。
不一會,天地間已經是一片白靜,掩蓋了這世間一切骯臟悲傷不堪,仿佛這個世界依舊美好如初。
捌
“臣拜見皇上。”沈煜跪下去,清涼的聲音響在御書房里。
但是坐在雕龍檀木椅上的人卻沒有說話,只是盯著沈煜,一雙眼如同鷹隼般銳利。
四目相對,沈安坦蕩蕩的承接著這目光,雖是跪著,卻始終沒有彎下腰身,落落大方的任皇上看了遍。
許久,沈煜并沒有這樣的審視感覺到一絲羞愧,反倒是皇上,一把推開眼前的奏折咬著牙吩咐道,“賜坐。”隨后,便屏退了侍立在旁的宮人。
皇上瞪著眼前的沈煜惡狠狠的說,“要不是想到你身上的傷剛好,我真想讓你一直跪在在這里。”
沈煜并不回答,只是淺淺的笑著。
“你還笑!你知不知道你快要死了。殺人償命這件事你總不會不懂吧!”皇上一把丞相的奏折摔到沈煜的臉上,冷冷的說道,“你是不是該給我一個解釋。”
沈安看也不看便知道里面寫了些什么,殺人償命這件事,他懂得很。
“你能把這件事拖到春節過后吧。”沈煜卻毫不在意的開口。
皇上的臉色便又青了許多。
沈安看著眼中滿是怒火的皇上,平靜的開口,“八年前,在西北打仗的時候,曾經誤殺了一對路邊開茶館的夫婦。沈安是他們的兒子。”
寥寥幾語,皇上心中卻明白過來,“所以這些年因為愧疚,你這條命就算不要了也要對他好?”
沈煜搖搖頭,“剛開始是,想贖罪。但慢慢的,他讓我覺得心疼。”
沈煜無可奈何的笑著,“我們兩個人都掙扎了這么多年。”
皇上沒有說話,他以為沈煜每天承受的只是世人嘲諷不解的眼光,卻并不清楚,真正讓沈煜覺得煎熬的卻是自己愛著一個無望的人。
“這次西北一戰,是他把西北軍事機密泄露給敵軍吧?”皇上冷冷的開口。
“恩,”沈煜回答的極輕,“他還是把那份情報給了敵軍。所以我遭到了埋伏。”
“但是我沒有讓蠻夷侵犯我國一步。”沈煜神色肅穆,擲地有聲,語氣里是保家衛國視死如歸的責任感。
“可賣國是死罪,”皇上說的極慢,“已經有人奏御狀了,竟然讓我殺了你。這些人真是太可笑,先不說不是你賣國,就算是,我又怎么可能殺你!”
“那就殺吧。”沈煜答道,“本來我就應當承擔責任的。”
皇上沒有料到沈煜這么無所謂,驚訝過后更多的是生氣,他大吼道,“你為了一個沈安,名譽不要了,性命也不要了,守著一個恨不得整天殺了自己的人,值得嗎?”
“中秋節那天,他在門外等我了一天。”沈煜頓了頓,靜靜地說下去,“那一天是他父母的忌日。之前,這一天他是從來不會在府中的。”
“我那時候就在想,是值得的。”沈煜沈煜輕輕的一笑,卻笑得極為惆悵,“我這一生,為國要征戰沙場保家衛國,為家要繼承家業光耀門楣,從來就沒有一天是自由的,你就讓我自私一回吧。”
煜者,耀也。取這名字的沈老將軍本就是想要沈煜光耀門楣垂留青史的。
十八歲隨父出征,此后沈煜屢戰屢勝,北擊蠻夷,南固邊疆,千人稱頌萬口相傳,沈煜就如同神祗一般保護著整個國家。上場殺敵手起刀落沈煜連眨眼的機會都沒有,可是他最大的愿望卻不過是做個山野村夫,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天亮時睜眼便能看到所愛之人在自己懷里安睡,天黑勞作了一天歸家時所愛之人就已經做好了溫熱的飯菜等著自己。
直到遇見沈安,沈煜才覺得他活的有點像個人。
一句話,說的兩個人極為惆悵。兩個人自小一起長大,后來沈煜接過了沈老將軍的虎符,皇上也接過了先皇手中的玉璽,兩個人本都是喜歡無拘無束輕松自在的人,可是也被迫著成為能獨擋風雨的人。
“等我死了,你就隨便找個山間把我埋了吧。不入祖墳。”沈煜忽然狡黠的笑道,“你說我家老頭子知道了會不會氣的從墳墓里跳出來打死我。”
“阿煜,這個笑話可真不好笑。”原本滿是利爪的皇上卻忽然紅了眼眶露出本來的溫弱的面目,仿佛兩個人還是年少時無拘無束一起玩耍的時候,沒有君臣,沒有沉重的責任,兩個人還只是一起闖禍的兄弟,“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沒有你在身邊,我該怎么守著這江山。”
沈煜垂眸,“雖然西北一站全軍覆沒,可是蠻夷那邊損失也十分慘重,十年內應該不會起戰爭。”
“沈大將軍的威名果不虛傳,”皇上哈哈大笑起來,眼底卻是水光一片,“可你明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高處不勝寒。他坐在人間最高的位子上,掌握著人世間一切生殺大權。所有人拜伏在他的腳下,歌頌著,稱揚著,卻始終沒有人愿意走上前去問一問他開不開心黑夜降臨時是不是害怕。
只有沈煜,兩個人是君臣,卻更多的是兄弟。他們兩個人單獨相處時他從來不會稱朕,那個名稱太孤獨了。
“其實死何嘗不是一種解脫。”沈煜輕輕地笑了起來。
皇上卻什么也沒有回答,只是有些恍惚的看著沈煜,“阿煜,你后悔嗎?”
“不后悔,”沈煜愣了愣才接著緩緩說道,“只是如果真的有來生的話,就莫要再遇見了吧。”
皇上不解的看著他。
沈煜嘴角微微上揚,眼底卻是哀傷一片,“我怕我再也承受不住了。”
只一次,就已經耗盡了全身的力氣畢生的情感,再無氣力承擔第二次。
皇上沒有說話,只是無力地擺了擺手,便轉身離開,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
沈煜恭恭敬敬的跪下去,“臣恭送皇上。”
這是沈煜第一次以君臣之禮相送,卻也是最后一次。明黃色的身影明顯一震,卻自始至終沒有回過頭來。
玖
除夕這天,沈煜便帶著沈安去了郊外的別院里。別院處在半山腰上,四周黛青色的山環繞著,山腳下是一個十幾戶的村落,傍晚的時候便能看到山腳下隱隱的升著幾縷炊煙。
走到院門口,沈煜對沈安說道,“這個院子買了有幾年了,本來想老了帶你來隱居。”說這話時,沈煜的眼底卻始終是輕輕的笑著的。
沈安走進屋內,屋內什么都是新的,很顯然沈煜已經找人打掃過了。
沈安開心的問道,“我們今年在這里過年嗎?”
沈煜恩了聲,帶著沈安四處逛了一圈后,便開始準備年夜飯。
從來沒有下過廚的沈安也過來幫忙,只不過是幫倒忙。切土豆切得木柴一樣粗,沈煜讓他加點鹽他放了糖,最后沈煜無可奈何,只能讓他去燒火。可不是燒糊了就是燒滅了。
雖然沈安幫倒忙,可是一頓年夜飯做下來卻也熱熱鬧鬧,有一種平常人家過日子的樣子。
就這樣在山中悠閑地過了七天,兩個人不問世事,不管朝夕,掩起院落來過著自己日子。
初七晚上這天,兩個人吃了晚飯,沈安收拾了碗筷就要刷。這幾天,他已經被沈煜調教的會切菜會燒火飯后主動分擔家務,甚至還能自己做簡單的菜肴。
沈煜站在廚房看著沈安熟練地洗刷碗筷,開口說道,“我這幾天一直琢磨著給你取字叫樂安,取快樂平安之意,你覺得怎么樣。”
沈安洗刷碗筷的手略微停頓了一下,卻還是用了極歡快的語氣說道,“好極了。”
“雖然字都應由家中長輩來取,可是,”沈煜頓了頓,“我大你八歲,也算是了吧。”
“恩,自然。反正我的名字也是你取的。”沈安依舊歡快的回答。
沈安,從沈煜姓。安,平安。沈煜希望他一生都平安。
“過了今年,你就十九了。雖然說你明年才成年,可是我想今晚提前給你行了冠禮怎么樣。”沈煜靜靜地說著。
“當然好啊,好的很。”沈安邊將利索的洗好的碗筷放在紗柜里邊回答道。轉過身去的那一剎那沈安的淚水便刷的流了下來。
許久,身后沒有一點聲音,沈安以為沈煜已經離開,便轉了身子過來。卻不曾想沈煜一直靜靜在身后看著沈安。
一眼萬年。
沈安扯了一絲笑容露在臉上,抬手假裝揉了揉眼,“這廚房好像漏風,吹得我眼睛疼。”
沈煜站在原地溫柔地說道,“恩。明天等我好好上去看一下。”
可是兩個人誰都清楚的很,他們再也沒有明天了。
清晨,陽光跳過窗欞落得滿室澄澈,沈安便枕了這樣的陽光慢慢的醒來。
他走下床,在窗前站定,陽光照的屋子暖融融的,窗前有幾只麻雀歡快的蹦跳著。
他伸出手去接下這陽光,心里是從未有過的平靜。
一種踏實的真真切切的平靜。
時光就這樣穩妥的向前走去,沈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氣好的時候就在院子里枕著陽光看書,興致來了就去山里摘些新鮮的果子或者是打些野味。日子是緩慢平靜的,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關于沈煜是誰,家住哪里,自己跟他發生了什么故事,沈安一點也不記得,就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
只是當有一天的傍晚時分,天落了一場雨,細細的,如同牛毛般,悄無聲息滋潤著每一寸土地。因著這雨,天地間起了一層薄薄的霧,將萬物都籠上了一層薄紗。
沈安站在院子里,并沒有打傘。院子里的那棵梨花已經開的如同堆雪般,在這傍晚的薄霧里,如同白玉般散發著微微光亮,山腳下的村舍已經生起了裊裊炊煙,連同著遠處隱在薄霧中黛青色的山,天地間顯得靜謐而空曠。一時間,沈安不知道自己是在夢里還是在現實中,竟有些呆了。
約莫過了許久,天地間起了絲絲涼意,這雨雖細卻密。等沈安回過神來的時候,衣服已經被雨水打濕了。
沈安站在院子里,不由得打了個噴嚏,他有些惱,沈煜竟然對自己不管不顧的,自己站在雨里這么久,他竟然都不給自己送傘過來。
他惱怒的回過頭去,剛想開口喊,卻瞥見身后的屋子里沒有掌燈,黑漆漆一片。
沈安愣了一下,忽然意識到,那個叫做沈煜的人好像走了。
“走了”這樣的字眼在沈安腦中放大,沈安細細的想著這走究竟是怎么個意思。忽然哄的一下,沈安忽然清醒過來,走了就是死了。
那個人,已經死了兩個月又二十四天。替自己承擔了賣國的罪名,為了讓自己活下去,死了。
在丞相的兒子拿刀刺過來的那一剎那,其實他是想就這樣死去的。死了,就再也沒有這一世的恩怨糾纏。
可是沈煜不會讓他死。
他用那樣極端的方式逼自己活下去。
沈安張了張口,想要說什么,可是他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其實他的心里清楚的很,沈煜早就走了。只是他下意識的將這段與沈煜的記憶鎖了起來,關于沈煜是誰,哪里人,有著怎么樣的生活或者與自己發生過什么,他都鎖了起來。每天假裝著過活,假裝沒有認識過,假裝過得很好,假裝那個叫做沈煜還在世界上的某個地方活得好好的。
只因這段記憶太痛了,連碰都碰不得。
沈安的視線忽然模糊起來,一顆顆滾燙的淚珠砸到地上,在土黃色的塵土中濺起一個一個水洼。
沈煜臨死前將四大暗衛留給自己保護自己的安全他可以視而不見,沈煜給自己留了幾箱裝了供自己這輩子衣食無憂的銀子他可以選擇視而不見,甚至沈煜怕自己不會做飯為自己留了厚厚一摞的菜譜他也可以假裝不知道,可是此時此刻,那些關于一個叫做沈煜的人的記憶紛沓而來,如同洪流般將他包圍。
要怎么形容他對沈煜的感情呢。
那種深愛著的卻又深恨著的,兩種人世間最極端的感情交織著,卻又不能愛,也恨不起來,只能哀哀的看著一切發生,卻又無能為力。
那個人,給了自己一處安身之處,用他的力量,為自己遮去了這一世風雨,給了自己這人世間最溫暖的慰藉。正是因為他,這些年,自己才過的像一個人,有喜有悲,會怒會笑的一個人。
但卻也是因為他,自己流離失所,在這世間孤苦無依。
無數個夜里,沈安拿起枕頭下的匕首想要沖到隔壁的房間殺了沈煜,可是他下不去手。無數個夜里,父母臨死前渾身是血的模樣清晰的展現在自己眼前,可他只能瞪著眼睛枯坐著,看著天光一點一點亮起來。
他對著沈煜脾氣總是很壞,簡直是無理取鬧,因為他希望沈煜因此厭煩自己,這樣自己就不會狠不下心。
可是沈煜沒有,他總是輕輕淺淺的笑著,眼中有著無限的縱容與溫柔。
可是沈安與沈煜心里誰都再清楚不過,兩個認識怎么樣的一種關系。可是誰都默契的揣著明白當糊涂,默默在心里倒計時這樣的日子還能過多久。
那個人,一手捧著他的心給自己看,另外一個手卻拿著匕首,隨時等著自己接過他的心,或者是,接過匕首,殺了他。
如果說沈安每日都是在煎熬著,沈煜又何嘗不是。
終于,沈安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沈煜沈煜沈煜,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可是我沒有辦法。
只是沈煜再也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