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離開十二天了,可我總覺得像是在做夢。就像一個長長的夢,永遠也醒不過來的夢……
那天接到老爸打過來的電話,我的心還是咯噔了一下,空氣霎時間凝固,有澀澀的東西堵在嗓子眼,像魚鯁在喉,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盡管我一早就有心理準備,但還是無法直面這樣的結果。從前年您患病開始,我就一直噩夢不斷。
記得二零一六年的春節,我回去過年時,您的身體還是棒棒的,我們祖孫倆還坐在大門口的陽光下摘了幾大盆過年要用的菜呢。那年是個暖冬,風溫暖微醺,吹到人身上讓人昏昏欲睡。我以為時光可以就此靜好下去,您可以長命百歲,陪我很久很久。那年的五一小長假我又回去了一次,院子外面的油桃樹上掛滿了累累果實,院子外面的竹林也郁郁蔥蔥,隔壁大娘家養的貴妃雞天天在里面歇息下蛋。您有空了,還拿著鋤頭把房子后面的雜草給鋤掉,我就無所事事地跟在您身邊好像又回到了童年。只不過,比小時候多了一件樂事,用美顏相機給您拍拍照,我自己再玩玩自拍。您一輩子沒用過手機,耳朵也不好,每次打電話回去我能聽到您的聲音,也不知道您能不能聽到我的聲音,全靠大娘給你當翻譯,我在這一端聽見大娘大聲說:燕子想你了,給你打電話來了……您在那邊附和著:哦,燕子打電話來了……
后來,家里出了一些變故。不僅僅您,還有外婆都被送到養老院了。我知道您肯定一萬個不同意,不想去養老院,不愿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村莊,可是有什么辦法呢?兒孫長大后都各奔東西,四海為家。守在您身邊就守不來生活,守來好生活就守不了您身邊。宇宙是混沌的,世界是矛盾的,我想這亙古不變的法則誰也沒辦法逃避。您孤身一人無兒無女,雖然來我們老張家幫爺爺奶奶養活了他們的六個孩子,但畢竟您作為一個堂舅,父輩們待你肯定不會像對待自己親娘老子那樣,這是人類的自私和劣根性,我能夠理解。
知道您被送到養老院后,我很難過。之前就商量過接你來常,我為您養老送終。可是您死活不肯,我千求萬求您也不愿意拖累我。最后,您只能待在養老院里。我經常打電話回去詢問您的情況,得知您在那里交到朋友后我心里稍稍安慰了些,好歹您能有個可以說說話的伴兒吧。人到老景,確實很凄慘悲涼。閑暇時,你們兩個孤寡老人一起去街上逛逛,聽聽戲,看看來往的人流,打發著一天天孤寂落寞的日子。
我也要生存,也得過自己的小日子。沒空回去的時候,若有人回老家了我就讓他們給您捎點錢,希望您能花錢少受點兒罪,少受點委屈,被待見一點兒。
然而還是禍不單行,在養老院里一年不到,您脖子上就生了瘤子。一開始只是小小的黃豆那么大小,您也沒吭聲,誰也沒告訴。后來長成棗子那么大了,有點兒不舒服了,您才告訴二姑和我爸。二零一七年農歷年底,我爸把您接了回來過年,找來醫生給您看病治療。私下偷偷問醫生您的病情,醫生說不太樂觀。一方面您年紀大了,承擔不起手術的風險;另一方面,瘤已經太大了,擴散了,基本上沒有了手術的必要。當時我聽到這一消息時,躲到一個偏僻的地方嚎啕大哭,還擔心被爸媽看到,罵我沒出息。
您的脾氣也變了,之前多么溫和的一個人,任勞任怨,雖然有些固執有些倔強,但整體還是積極樂觀的。病情加重后,您變得萎靡不振,昏昏沉沉,每天飯做好后端給您吃您也愛搭不理。我爸是個急性子暴脾氣,看到辛辛苦苦做好的飯您卻不吃,他也動輒就氣上心頭,后來得了心梗。因為他對您發火的事兒,我還和他吵過架,被他罵哭了好幾次。我知道您有病后心情不好,但我爸也不容易,畢竟他也是上了歲數的人了。
后來,爸爸和叔叔聽取醫生的保守治療,把您接到村上的五保戶敬老院,兩個人就一替一周輪流照顧您。到后期,您脖子的創口腐爛流膿,惡臭熏天,叔叔已經不敢上前,我爸戴著口罩每天用鹽水幫您清理創面,陪著您在煎熬中度日。
每次和我爸視頻,問您的情況,我爸就說他想哭。讓一個當過兵的老軍人想哭,應該是他也很心疼您遭受的這份罪吧。我讓他拍您的創面給我看,我說我要找最好的中藥給您,我爸說沒用了,太晚了。后來,從我媽口中得知,我爸曾打聽到離城幾十里之外有個老中醫專門看淋巴腺瘤的,他大冬天騎著電動車跑去給您求藥,然而老中醫也是那句話:太晚了……
不知道一切是不是天意,是不是讓我們緣盡今年,我一直有不好的心靈感應……月初去烏鎮散心,當天夜里就做了一個噩夢,您走了……在夢里我泣不成聲,急頭火腦往家趕……孰知,在幾天后的一個清晨,接到我爸的電話,我感到可怕的一天終于到來了。
九日,我們孫輩姐弟五人一起往家趕,送您最后一程。三個弟弟輪流開車,一路寒風飛雪,車前面的玻璃下面就結冰了,彼此之間還互相安慰著說:我們的舅爺終于解脫了。
快到叔叔家的時候,離老遠我就看到燈火通明,拱門上大大的“奠”字刺得我眼睛好痛。您就孤零零躺在那里。我走上前去,長跪不起,我失控叫到:舅爺,我回來了,回來看您了……你可聽到?
七月的時候,小表妹出嫁,我也回去了一趟。去看望您的時候,當時您正在午睡,瘦骨嶙峋的,蜷成一團,一米七七的個子只剩下那么一點點,一點點……當時我淚如雨下,沒有叫醒您,怕自己不敢面對您,悄悄拿起手機拍下了這一幕……想不到,這一眼,竟然是永別。
我跪在您的靈前,多希望您能睜開眼再看看我,用您那粗糙的大手幫我拭去臉頰的淚啊……小時候,我脾氣執拗,經常被我媽打,都是您護著我和我媽據理力爭,我媽礙于您的情面不知道少打了我多少次……奶奶重男輕女,雖然我作為長孫女被爺爺萬分寵愛,但沒上過學堂的奶奶卻處處不待見我,處處打壓我,好吃好玩的都給男孫們。爸媽在外面工作的那些年都是您帶著我,時時處處和奶奶斗智斗勇。她把煮好的雞蛋藏起來,您就偷偷幫我偷出來。一年四季,不管是朝陽東升還是月落西江,都是您陪伴著我啊……
第二天下午,殯葬公司的樂隊來了。按照當地的習俗,您八十八歲過世算作喜喪,要敲鑼打鼓唱大戲熱鬧一番的。可是,我怎么能高興起來呢?我想,這不過是愚昧的人們對于離去的親人尋求的一種心理自我安慰吧。如果活著的時候,都孝順一點兒,何必在死后搞面子工程呢?外面的雪花越下越大,白幡隨風飄舞,舞臺上的戲曲一出接一出……我傷心欲絕,突然被殯葬公司的領班叫上舞臺幫他大屏幕打幾個字,把爸爸叔叔弟弟們的祝愿和名字打上去。我就面無表情頂著雪花哆哆嗦嗦幫他打完了一串串字體,任由淚水淌滿兩頰……
晚上,要繼續守靈。叔叔不舒服先去睡了,二媽也才大病初愈。我媽要帶兩個孫子,我爸看我執意不睡,很心疼我,早早在靈柩旁邊地上鋪了一個床鋪讓我困了就睡會兒。我也心疼他老人家,身體不好,還要熬夜守靈。我就告訴他,讓他好好休息,我來替他值守。因為舅爺生前是最寵愛我的,甚至可以說是溺愛之至。還因為,過了那晚,我就再也見不到我的舅爺了,再也不能陪伴他了。
我不停地往火盆里燒一些紙錢,我知道舅爺怕冷,小時候每到冬天他就喜歡生一堆火,總把我的棉襖棉褲烤一下才給我穿身上。我也要讓他暖暖的……默默地點上三炷香,磕三個響頭,求佛保佑他早登極樂,免受輪回之苦……
第三天一大早,太陽出來了。舅爺要離開了,要去往他的故鄉,他的出生地,一個離我們村約二十里的地方。哭靈儀式上,我匍匐在地,肝腸寸斷,我是多么舍不得,舍不得啊!都說養育之情大于天,我不管他姓什么叫什么,我不管他貧窮還是富有,幾十年的恩情豈能忘卻?但他就安靜地躺在那里,再也聽不到我的呼喚了……
人生的最后一場戲啊,我都說與您聽……
您的親侄女,在您生前從未露過面的,最后也來了,哭的悲天愴地的,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我替您原諒她了……
我的小姑,當初奶奶生她的那一年,也是您來我們老張家的那一年,她也是您一手養大的孩子,平時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可在最后您不能自理的光景里,都是她幫您擦屎刮尿。最后的最后,也是她第一個發現您離去的……過去我一直對她不冷不熱,積怨頗深,但是以后我不再恨她了……您的離開,使我看到了隱藏在最深處的人心,那就是學會慈悲。
舅爺,如果有來生,我們再相遇。我會一眼認出您,好好愛您,孝敬您。我想,愛從來不會失去,您永遠活在我的心里。安息。
燕子
二零一八年十二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