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薛寶釵,這又是一個具有爭議的對象,如果說林黛玉的尖酸刻薄是真的話,那么薛寶釵的面面俱到就是虛偽了——最起碼許多人討厭她都是為了這樣的原因。那么,眾人不喜她虛偽的一面在哪些方面呢?
第一,誣陷林黛玉:
且說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紈、鳳姐等并大姐兒、香菱與眾丫鬟們,都在園里玩耍,獨不見黛玉,迎春因說道:“林妹妹怎么不見?好個懶丫頭,這會子難道還睡覺不成?”寶釵道:“你們等著,等我去鬧了他來。”說著,便撂下眾人,一直往瀟湘館來。正走著,只見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也來了,上來問了好,說了一回閑話兒,才走開。寶釵回身指道:“他們都在那里呢,你們找他們去,我找林姑娘去就來。”說著,逶迤往瀟湘館來。忽然抬頭見寶玉進去了,寶釵便站住,低頭想了一想:“寶玉和黛玉是從小兒一處長大的,他兄妹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不忌,喜怒無常;況且黛玉素多猜忌,好弄小性兒,此刻自己也跟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倒是回來的妙。”
想畢,抽身回來,剛要尋別的姊妹去。忽見面前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將欲過河去了。引的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邊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寶釵也無心撲了,剛欲回來,只聽那亭里邊嘁嘁喳喳有人說話。原來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欄,蓋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鏤槅子,糊著紙。寶釵在亭外聽見說話,便煞住腳往里細聽。只聽說道:“你瞧這絹子果然是你丟的那一塊,你就拿著;要不是,就還蕓二爺去。”又有一個說:“可不是我那塊!拿來給我罷。”又聽道:“你拿什么謝我呢?難道白找了來不成?”又答道:“我已經許了謝你,自然是不哄你的。”又聽說道:“我找了來給你,自然謝我;但只是那揀的人,你就不謝他么?”那一個又說道:“你別胡說。他是個爺們家,揀了我們的東西,自然該還的。叫我拿什么謝他呢?”又聽說道:“你不謝他,我怎么回他呢?況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說了,若沒謝的,不許我給你呢。”半晌,又聽說道:“也罷,拿我這個給他,算謝他的罷。你要告訴別人呢?須得起個誓。”又聽說道:“我要告訴人,嘴上就長一個疔,日后不得好死!”又聽說道:“噯喲!咱們只顧說,看仔細有人來悄悄的在外頭聽見。不如把這槅子都推開了,就是人見咱們再這里,他們只當我們說玩話兒呢。走到跟前,咱們也看的見,就別說了。”
寶釵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見我在這里,他們豈不臊了?況且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里的小紅。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鉆古怪的丫頭,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人急造反,狗急跳墻’,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猶未想完,只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那亭內的小紅墜兒剛一推窗,只聽寶釵如此說著往前趕,兩個人都唬怔了。寶釵反向他二人笑道:“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墜兒道:“何曾見林姑娘了?”寶釵道:“我才在河那邊看著林姑娘在這里蹲著弄水兒呢。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還沒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見我了,朝東一繞,就不見了。別是藏在里頭了?”一面說,一面故意進去,尋了一尋,抽身就走,口內說道:“一定又鉆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一面說,一面走,心中又好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他二人怎么樣?”誰知小紅聽了寶釵的話,便信以為真,讓寶釵去遠,便拉墜兒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里,一定聽了話去了!”墜兒聽了,也半日不言語。
小紅又道:“這可怎么樣呢?”墜兒道:“聽見了,管誰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小紅道:“要是寶姑娘聽見還罷了。那林姑娘嘴里又愛克薄人,心里又細,他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怎么樣呢?”(《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
這是賈寶玉屋里的丫鬟暗自與賈蕓“勾搭”上了,在某個湖心亭和人說起的時候被薛寶釵無意間聽見了,寶釵為了“金蟬脫殼”不得不扯出林黛玉來替自己擋一擋尷尬。許多人看到這里都覺得薛寶釵心思惡毒,無時無刻不想著去害林黛玉。然而筆者認為她實在犯不著這樣做。首先,她路過這滴翠亭就是找林黛玉去的,順嘴說出顰丫頭的名字也是不稀奇的;其次,這小紅與墜兒是賈府里三等四等的丫鬟,平日是基本見不到正經主子的,在她們面前構陷林黛玉又能夠起到幾斤幾兩的作用呢!人們都說寶釵在這里虛偽,為了掩護住自己的好名聲而拉別人下馬!可是換位思考下,如果你撞見了別人的隱私,你難道會堂堂正正地告訴別人:嘿!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了哦!正常人都不會這樣做,而是找一個適當的時機將其遮掩過去,這對雙方來說都是最好的處理方式。
第二,冷漠無情:
寶釵來至王夫人房里,只見鴉雀無聞,獨有王夫人在里間房內坐著垂淚。寶釵便不好提這事,只得一旁坐下。王夫人便問:“你打那里來?”寶釵道:“打園里來。”王夫人道:“你打園里來,可曾見你寶兄弟?”寶釵道:“才倒看見他了:穿著衣裳出去了,不知那里去。”王夫人點頭嘆道:“你可知道一件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說,道:“怎么好好兒的投井?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日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兩下子,攆了下去。我只說氣他幾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么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寶釵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這么想。據我看來,他并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傍邊兒玩,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玩玩逛逛兒,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涂人,也不為可惜。”王夫人點頭嘆道:“雖然如此,到底我心里不安!”寶釵笑道:“姨娘也不勞關心。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了主仆之情了。”王夫人道:“才剛我賞了五十兩銀子給他媽,原要還把你姐妹們的新衣裳給他兩件裝裹,誰知可巧都沒有什么新做的衣裳,只有你林妹妹做生日的兩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他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給他作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去裝裹,豈不忌諱?因這么著,我才現叫裁縫趕著做一套給他。要是別的丫頭,賞他幾兩銀子,也就完了。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孩兒差不多兒!”口里說著,不覺流下淚來。寶釵忙道:“姨娘這會子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日倒做了兩套,拿來給他,豈不省事?況且他活的時候也穿過我的舊衣裳,身量也相對。”王夫人道:“雖然這樣,難道你不忌諱?”寶釵笑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一面說,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兩個人跟寶釵去。(《第三十二回 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
這一出故事的緣故是王夫人的一個大丫鬟名叫金釧的教唆寶玉去看賈環和彩云“偷情”被王夫人發現了扇了一個耳光攆出去發配小子,這丫鬟面子上過不去然后投井死掉了。薛寶釵安慰王夫人說許是這丫鬟自己一時貪玩不小心掉進井里去了,很多熱為此罵她冷漠心腸,一個人死掉了卻像是死掉一只螞蟻般輕松無所謂。然而,諸位怕是忘記了一個注重的前提,她是去安慰王夫人去的,難道還會指責王夫人殺了人不成。其實她的這番話也不過是給王夫人一個臺階下而已,眾人都說她冷漠,而事實上她是在周全她在意的人而已。至于那死去的丫鬟,對不起,那個社會本來就是不公平的。
第三,封建衛道士:
且說寶釵等吃過早飯,又往賈母處問安,回園至分路之處,寶釵便叫黛玉道:“顰兒跟我來!有一句話問你。”黛玉便笑著跟了來。至蘅蕪院中,進了房,寶釵便坐下,笑道:“你還不給我跪下!我要審你呢。”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寶丫頭瘋了!審我什么?”寶釵冷笑道:“好個千金小姐!好個不出屋門的女孩兒!滿嘴里說的是什么?你只實說罷。”黛玉不解,只管發笑,心里也不免疑惑,口里只說:“我何曾說什么?你不過要捏我的錯兒罷咧。你倒說出來我聽聽。”寶釵笑道:“你還裝憨兒呢!昨兒行酒令兒,你說的是什么?我竟不知是那里來的。”黛玉一想,方想起昨兒失于檢點,那《牡丹亭》、《西廂記》說了兩句,不覺紅了臉,便上來摟著寶釵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隨口說的。你教給我,再不說了。”寶釵笑道:“我也不知道,聽你說的怪好的,所以請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別說給別人,我再不說了!”
寶釵見他羞的滿臉飛紅,滿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問。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訴他道:“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兒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里也極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姐妹弟兄也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背著我們偷看,我們也背著他們偷看。后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連做詩寫字等事,這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才是好。只是如今并聽不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并不是書誤了他,可惜他把書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么大害處。至于你我,只該做些針線紡績的事才是;偏又認得幾個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書看也罷了,最怕見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話,說的黛玉垂頭吃茶,心里暗服,只有答應“是”的一字。(《第四十二回 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瀟湘子雅謔補馀音》)
這里是林黛玉在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時候行酒令無意間將自己在《西廂記》、《牡丹亭》里看到的濃詞艷句胡亂對了出來,被寶釵聽見私下拉了黛玉來“審”她。可在許多人的眼里,這一言行便是寶釵封建衛道士的迂腐之處。可是,作為一個大家閨秀,難道寶釵縱容黛玉去看這些濃詞艷曲就行了嗎?要知道,那樣一個年代,唐詩宋詞可是排除在主流文學以外的。賈政可以為著一句“花氣襲人知晝暖”就把賈寶玉罵個半死,林黛玉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這樣的詩句,可想這件事的嚴重性。而寶釵私下里和黛玉說,我只是感受到濃濃的姐妹情誼。
一直以來,寶釵給人的感覺都是像“雪”一樣冷的人,她住的地方也是像“雪洞”一般樸素,只因為生在這樣的一個大家族的環境,早年喪父,哥哥又是這樣的呆霸王,唯有一個老媽在身邊,其實寶釵的身上擔負著她這樣的年紀與性別本不該有的沉重。因此,我說她是一個很冷靜的人,因為只有冷靜地恪守大家族的所有的秩序,她才能更好地生活。她也有很多無奈,也有很多不想做的事,但是她依然做到左右逢源,熟不知其中她耗費了多少心思,但這正是她知禮的地方,也是這樣的大家該有的規矩。
最后,筆者為蘅蕪君再正一次名,薛寶釵只是比同輩的人多了一份含蓄與渾厚,不是虛偽,不是城府深,且看她的那首奪魁的海棠詩: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欲償白帝宜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第三十七回 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蘅蕪院夜擬菊花題》)
所以,她就是那金簪,在冰冷的雪里埋藏著,無欲而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