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讀中華書局版《聊齋志異》,讀到《黃英》一篇尤其喜歡。
相比《聊齋》中的名篇如《畫皮》、《聶小倩》等,《黃英》并不為人所熟知。它太淡了——與其說是一篇小說,毋寧說更像一則散文小品,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復雜激烈的沖突,只有世俗情態、煙火日常,細細描摹、娓娓述來,文淡如菊。
說到這里宕開一筆。
古代志怪傳奇小說,《聊齋》無疑是其中翹楚,無論思想性、文學性,都超邁同類水準,蒲公失意著文章,鬼話連篇,人情滿紙。全書近五百篇,題材多樣、內涵豐富,男女愛情是其中一大分類,但其中又各有參差,有些敘事曲折、人物生動,有些則一言難盡,充滿了落拓書生的意淫,說好聽了是自由奔放,說難聽了不過濫情茍合,角色也往往面目模糊,只有個名字與身份,純是為了完成一個艷情套路而硬捏出來的工具人。
讀這類故事,難免有一種吃粗劣速食的感覺,初時滋味辛濃,過后乏味索然,甚至會有隱約不適。而《黃英》卻迥然,故事溫馨有趣,情節流暢自然,里面的人物自有風骨且頗具萌點,猶如秋風初起時一杯清爽的菊花茶。
文章開頭,作者用了個巧妙的雙關引出故事。
馬子才,順天人,愛菊成癡。一日,有客從金陵來,“自言其中表親有一二種,為北方所無。”于是,馬子才欣然隨客人前往金陵求購佳種,“得兩芽,裹藏如寶。”
歸家途中,馬子才偶遇同路的陶氏姐弟倆,得知其正欲自金陵遷居北方。馬與陶生言談甚是投契,便邀請他們來自家閑置的荒園居住。
逆旅初逢,馬子才對車簾后的陶姊黃英驚鴻一瞥,“乃二十許絕世美人也”,但其時馬已有妻室,并未因黃英美貌便見色起意。
爾后,陶氏姐弟住到馬家南園,藝菊售花、增舍治圃。黃英也未因馬乃命定之人便逾墻夜奔,兩人一直相待以禮,未有太多交集。
幾年后,馬子才妻子病逝,乃想求娶黃英,于是請人去探聽一下伊人心意。當時陶生出門遠行未歸,黃英默許后,兩人就耐心等待陶生回來,亦未因心意相屬便暗通款曲。
待嫁期間,黃英沒有閑著懷春思秋,而是獨自操持家業,課仆種菊、買田治第,“得金益合商賈,村外治膏田二十頃,甲第益壯。”頗有陶朱公遺風。
最后,陶生寄來書信,囑咐姐姐嫁給馬子才,兩人這才行禮成婚。
馬子才其人,有讀書人傳統的天真善良,盡管自己也挺窮,但只因意氣相投,便熱情邀請陶氏姐弟來自家居住;但又難免清高迂闊,陶生剛開始售菊時,他頗有微詞,認為其“以東籬為市井,有辱黃花”,后來娶了黃英,又因為妻子比自己富有而感到羞恥,一度堅持想把自己的家什與黃英的分開——當然分不開,過日子哪有那么容易分得清楚?
幾番折騰下來,黃英揶揄他:“陳仲子毋乃勞乎?”
陳仲子,戰國時齊國隱士,孤高廉潔,以至辟兄離母,獨居於陵。被黃英這么一說,馬子才也自覺過于矯情,不好意思再堅持。
但馬子才享受著妻子帶來的優裕生活,還是心不自安,“仆三十年清德,為卿所累。”他還委屈上了,好像被玷污了似的。而且他傳統的大男子主義思想也時時跳出來作祟,“今視息人間,徒依裙帶而食,真無一毫丈夫氣矣。”總之就是太沒面子了。
讀到這里頗為來氣,忍不住吐個槽,娶了這么一個又美麗又聰慧又能賺錢又會持家的佳人,他不感謝祖宗燒高香,反而怪妻子損害了他的清德。敢情他品格高尚是貧寒帶來的?一旦生活富足就品格卑下了?陶氏姐弟的財富都是正當經營賺來的,又不是不義之財,怎么就連累他了?無非是看不起商賈賤業罷了,覺得人家污了他那白得發青、硬得發僵的讀書人德行。
雖然馬子才腦袋里像塞了茅坑里的石頭,但黃英也沒說他讀書讀傻了,而是說:“君不愿富,妾亦不能貧也。無已,析君居,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何害?”給他在庭院中蓋了個小茅屋單獨居住,滿足他對于自己清廉自守、安貧樂道的人格追求。
寫到這里,作者舊式文人老毛病發作,忍不住又加了一句“擇美婢往侍馬”。噫~
初時,馬子才尚“安之”,可沒過幾天,他開始思念黃英,“招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之。”三番兩次跑回來,“隔宿輒至,以為常。”
對他這種甚不清德的行為,黃英嘲笑:“東食西宿,廉者當不如是。”
《風俗通》載,一戶齊國人家有一個女兒,有兩人同時求娶。東家子長得丑但富有,西家子長得美卻貧窮。父母猶豫無法決斷,就去問女兒意見,女兒說:“想在東家吃飯,在西家睡覺。”
呵呵~
面對黃英戲謔,馬子才并未惱羞成怒,他的反應是“亦自笑,無以對,遂復合居如初”,放棄了無謂的掙扎,慫萌。
總的說來,馬子才雖然頭腦迂闊,但心地溫厚,難免大男子主義,卻也真心敬愛黃英,稱得上一位儒雅君子;黃英則頗有林下風致,疏朗通透,遇事往往能妙語解紛,既不勉強自己曲意承順,也能理解和尊重對方。
說完了這兩口子,再來說說陶生。
陶生的出場,作者是這么描述的:“(馬子才)歸至中途,遇一少年。跨蹇從油壁車,豐姿灑落”,亦且“談言騷雅”,是一個文采風流的翩翩少年郎。
后來,陶氏姐弟住到馬家南園,陶生每天幫著馬子才蒔菊并一起飲食。但馬家也甚清貧,陶生不欲累及好友,決定自力更生,發揮種族特長種花售賣。
“其花皆異種”,前來買花的人絡繹不絕,遂“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開啟嶄新的美好生活,端的是不僅貌美如花,還能賺錢養家。
對于陶生售花,馬子才卻因陶生不能“安貧”,一開始的態度是“鄙之”。而陶生的回應是 “自食其力不為貪,販花為業不為俗。人固不可茍求富,然亦不必務求貧也。”鏘鏘鏘~有理有力、有禮有節,三觀更比五官正。
后來,家資殷富,陶生便閉門謝客,惟和馬子才以棋酒消日。
一日,馬子才舊友曾生來訪,與陶生酒逢知己相見恨晚,兩人縱飲至夜半,“計各盡百壺。”
讀至此處有點疑惑,百壺如何喝得下去?便說古人釀酒度數低,這容量一般人肚皮也裝不下,曾生莫非酒壇子成精?
算了,這不是重點。總之,陶生喝得大醉酩酊,出門一腳踩到菊畦,“玉山傾倒,委衣于側,即地化為菊,”現出了原形,“高如人,花十馀朵,皆大于拳。”還開了花花。
馬子才毫無思想準備,見狀“駭絕”,跑去告訴黃英,黃英急忙趕來,一把將陶花花拔起放到地上,呵斥道:“胡醉至此!”——太不讓人省心了。而后把衣服蓋在上面,催促馬子才跟她一起走開,“要馬俱去,戒勿視。”
等到天明,馬子才再去看視,只見陶生依舊醉臥在菊畦邊上,馬這才醒悟,“姊弟菊精也”,然后,他的反應是“益愛敬之”。
這段情節可以說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完美典范了,黃英并未因自己的花精身份暴露而驚惶失措或惴惴不安,態度頗類似:“啊,被你看到姐素顏了,怎么?”而馬子才也未因對方非我族類就心生恐慌,很平常心就接受了這個情況。
再跑個題,對比一下隔壁白娘子家,就悲催多了,同樣是酒后現原形,許仙卻直接被嚇死了過去。其實設身處地想想,也能夠理解,親密愛人忽然變成了一條蜿蜒盤曲的巨蛇,任誰乍見也會嚇得魂飛魄散。
而菊花就不一樣了,本來人們印象中植物就沒有什么危險攻擊性,且因為五柳先生的影響,菊花自帶高潔隱逸光環,說是精,感覺更近仙,也難怪馬子才知道后會又愛又敬。
兩廂對比,不由得令人慨嘆命運的不公,出身有時候真是太重要了。
說回正題。本來馬子才知道了陶氏姐弟的真實身份,大家開誠布公,再不用遮遮掩掩,一家人小日子過得和和美美。誰知樂極生悲,到了花朝節,酒友曾生又來和陶生喝酒,陶生又喝大了,故態復萌,落地成花。這次馬子才有經驗了,見慣不驚,學著黃英的樣子順手一拔,然后耐心守在旁邊,好奇地等著看陶花花的神奇變化。
可不知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這次馬子才拔的卻不靈了,“久之,葉益憔悴。”馬這才慌了,知道闖了禍,趕緊去叫黃英。黃英大驚失色,“殺吾弟矣!”奔過來一看,根莖都已經枯死了,“根株已枯”。
夫妻倆悲慟不勝,黃英只得掐下莖梗埋進盆中,搬進自己屋里,每日澆水灌溉,悉心照料。
故事的結局頗有余韻,春去秋來,盆里的菊花漸漸發了芽,到九月份開了花,“短干粉朵,嗅之有酒香,”而且“澆以酒則茂”,于是起名曰“醉陶”。
吁,陶醉成“醉陶”,五柳先生昔年尚有“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之憾,陶生足矣。
插一句,乍讀“粉朵”,微覺詫異——原來陶生本相是粉色?難道不應該是素雅的黃色或白色嗎?再一細思,此系陶醉酒后重生,既有酒香,或有酒暈,此粉色當非原身之粉,而是喝酒之后暈生面頰之粉吧。
作者文思巧妙細膩,只是,不知道曠達的陶生對自己這嬌艷的新顏色是否滿意~(?ω?)
文章結尾,作者說:“青山白云人,遂以醉死,世盡惜之,而未必不自以為快也。”在古人心目中,飲酒忘跡、陶然醉死亦是一件風雅超逸之事,如劉伶鹿車攜酒,使人荷鍤隨之,“死便埋我”,沒什么好遺憾的。
不過,撇開古人的文化語境,從現代人角度來看,這個故事也告訴我們,喝酒會害性傷身,甚至難以做人。
讀畢掩卷,令人不免神思遐想,黃英姐弟姓陶,陶生又愛飲酒,彼莫非當年陶令東籬下所植歟?抑或美酒澆溉歟?亦且詩詞相酬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