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昏迷兩天的陳雪睜開眼睛,緩緩地掃視著周圍的一切,黃土泥夾雜著秸稈涂抹的墻面,陳舊的木制家具,衣柜的鏡子碎成了三片,鏡子里是白布包裹著的滲著血的她的頭,那白布不是醫用的卻很干凈。她努力回想自己經歷了什么,不過她只記得車子在山路上行駛,下坡的時候前車輪突然壓到了一塊石頭,她一驚,猛打方向盤,車子就失去了控制,朝著山溝俯沖了下去……

她試圖坐起來,可后腦傳來的一陣抽痛,抽走了她的魂似的,額頭上的毛孔如千百個泉眼,涌出無數的汗珠。她控制不住胃深處翻騰的驚濤駭浪,無力地趴在炕沿邊,一陣陣干嘔。

“你醒了?!”一個八九歲樣子的女孩慌忙沖進屋子。她輕輕地撫著陳雪的后背。女孩從兜里掏出一塊手帕,猶豫了一下,又好似做出了某些決定似的,將手帕遞給了陳雪。陳雪用那塊手帕擦了擦嘴角的污穢。

“謝謝你……”陳雪躺了回去,輕聲說。

“這是哪?”

“是我家,你掉到山溝里了,你的車,你坐在車里,出了很多血,你的頭。我們在房頂上玩,看到你的車的燈光好亮,我們都看著你的車燈,從兩個點,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近,然后突然就改變了方向,我們猜那車可能是掉到山溝里了,之前也有車掉在那山溝里,還是貨車,拉著蘋果,那蘋果可好吃了,我們村里人都去了……”女孩一邊用手比劃著,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著。

“所以你們救了我?”

“是我爹救了你,別人看你渾身都是血,說你不是死了也殘了,沒人上前救你。我爹把你從車里拉出來,背回來的。”女孩說著說著,低下了頭。

“謝謝,謝謝你們救了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雪蓮?!?/p>

“雪蓮?我叫陳雪,我們的名字都有一個雪字,還挺有緣呢。你爸爸呢?”

“???”

“你爹呢?”

“啊,我爹,我爹他去砍柴了??煲卵┝?,他說要多備一些柴火。大雪封山后,就不能上山了?!毖┥徴f。

雪蓮把火炕燒得暖暖的,陳雪不知道什么時候又睡著了。再次醒來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額頭能感受到透過窗子的寒冷氣息,玻璃窗下面堆積了薄薄一層白雪。屋子里沒開燈,穿過門縫的忽明忽暗的火光帶給陳雪一點安全感。她再次望向窗外,想著遠方的丈夫,他一定很著急。

這時候有人拉開了那扇隔絕了風雪的木門,門嘎吱一聲,隨后又嘎吱一聲。一開一關,一陣冷風掠過整個屋子,隨后又被屋子里的熱氣吞噬了。聽腳步進來的是個男人,陳雪不禁有些緊張,雙手下意識地握成拳。男人剛要推開臥房的門,又輕輕地關緊了,陳雪長吁一口氣。這時雪蓮從外面回來了。

“爹,你回來了!”雪蓮一邊幫著男人拍打著身上的雪,一邊說,“她白天醒了,之后又睡著了?!?/p>

“是嘛,太好了。得趁著大雪封山之前把她送出去?!蹦腥苏f。

回家,當然也是陳雪的愿望。不過她知道沒有他們的幫助,她是回不去的,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左腿可能是骨折了,一種無力感油然而生。

“咳咳……”陳雪一陣咳嗽,父女二人從屋外進來,雪蓮端著半碗水遞到她面前。

“謝謝你們救了我?!标愌┰噲D坐起來,但是腿痛和頭暈讓她又躺了回去。

男人剛想伸手去扶她,又下意識地縮了回去,尷尬地攥了攥土色的衣角。男人胡子拉碴的,頭發里夾雜著幾根枯草,人很壯實,衣服打著補丁,可能是干活時穿的衣服,針腳大大咧咧,不像是女人的手工??吹贸鰜磉@個男人不像壞人,陳雪的心沉了下來,不再上躥下跳。

“大哥,我的車子里有個包,我的‘大哥大’在上面。里面還有現金,現金就當做你們救我的感謝費吧,我想用‘大哥大’給我的家人報個平安……”

“包?沒看到什么包,我背你回來的時候,我們村子的人很多都在,當時也沒注意其他的東西。等明天天亮我再去找找吧。大哥大是啥東西?”

“就是電話,可以移動的打電話的電話……”

“哦哦,沒見過。我幫你找找吧。”

陳雪沉下的心再一次撲騰了起來,她聽過許多關于偏遠地區搶劫偷盜的事,這一次怕是自己遇上了,眼前的男人可能扣著她的手機,到底有什么打算呢?她現在也沒辦法離開,只好委曲求全,養好傷再做打算。眼前的男人雖然看起來挺善良,當然,也有可能是善于偽裝的壞人。夜深了,男人將自己的棉被抱到外屋,在爐子旁邊的簡易木板床上隨意一鋪,剛躺下就鼾聲如雷。雪蓮挨著陳雪鋪了被子,擠在她的身邊。

“我爹呼嚕聲大,嘿嘿?!?/p>

“哈哈,沒關系。雪蓮……”

“啊?”

“你媽媽呢?”

“我……我沒見過,聽我爸說,生我的時候,就死了。”

微弱的月光透過窗戶,灑在她們身上,陳雪看到了雪蓮眼角的淚水,晶瑩剔透,宛如明亮的星星,她心疼這個女孩,她慢慢地靠近雪蓮,緊緊挨著她,雪蓮不知是不是做了夢,伸出小手,抱緊了陳雪的胳膊,沉沉地睡著了。

雪后初晴的陽光總是很耀眼,它叫醒了沉睡的人們。頭上的傷口已經結痂了,陳雪扯掉了那塊白布。她斜靠在被垛上,左腿被木板固定著,看得出雪蓮父親很有經驗,在缺醫少藥的偏遠地區,這種自救的經驗顯得尤為重要。

“?。 ?/p>

陳雪聽到廚房里傳來了雪蓮的驚叫。

“怎么了,雪蓮?!”

“嗚嗚嗚嗚嗚……”雪蓮一邊哭一邊進了屋,她的右手握著左手的腕部,左手的手心有一條血色的印跡。雪蓮說是燒飯時不小心燙到了。

陳雪心疼地捧著雪蓮的小手,陳雪有些擔心,因為那個傷口看起來挺嚴重,估計會留下疤痕。她把之前雪蓮給她的那條手帕拿了出來,想給她包扎一下,沒想到雪蓮卻把手縮了回去,她說那是她媽媽留給她的,她不想弄臟。陳雪愣了一下,旋即把雪蓮摟在懷里,眼淚打濕了雪蓮的馬尾辮。

雪蓮父親回來以后,雪蓮又哭了一通。父親用獾子油給她涂抹了傷口,不過傷口太深了,直到陳雪離開的時候還沒痊愈。

雪蓮帶來了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她的鄰居劉香。她們年齡相仿,身高也差不多,梳著一樣的馬尾辮,同樣的水土將兩個女孩養育得像親姐妹一樣相像。不同的是雪蓮的頭繩是布條搓的。劉香的頭繩很明顯是城市里才有的款式,而且她這樣的孩子用那樣的款式顯得格格不入。見陳雪盯著劉香的頭繩,雪蓮搶著說,“那是她之前撿的,之前也有轎車從那個坡路掉下來,她跟她哥哥正好在那附近……”

“行了,別說了……”劉香打斷了雪蓮,一臉不悅的樣子。

“我們這山路不好走。”劉香解釋說。

這個女孩看著比雪蓮成熟得多,眼睛里是與她這個年齡不相符的復雜。陳雪跟她們聊了很多城里的事,她們聽得眼睛都亮了,城市是如何高樓林立,街道是如何車水馬龍,那種對城市的期待已經深深印在了她們的心坎里。

“雪蓮,你和你爸爸救了我,就是我的恩人,等我回去康復好,一定把你接過去住一段日子,給你買最好看的衣服和書包……”陳雪只顧著跟雪蓮興奮地說著話,全然沒顧及旁邊的劉香,此刻劉香的心里五味雜陳,她恨哥哥,恨父親,恨他們沒去救陳雪,如果當時他們先把陳雪從車里拉出來,那現在能去城市里的就是她了。

在聊天的過程中,陳雪再次提到了‘大哥大’,雪蓮還是說沒有看到那樣的東西。不過劉香知道它的下落,但她只字未提。

一連幾天沒再下雪,之前下的雪也融化得差不多了。雪蓮的父親開始上心陳雪回家的事,村里與外界聯系基本靠郵寄信件,本來村里安了一臺座機電話,不知道誰把電話線弄斷了,維修的人也遲遲沒來。于是雪蓮的父親讓陳雪先寫了一封信報平安,他不忙的時候,就會在山路上攔車,希望有好心人能帶著陳雪回城里。不過奇怪的是自從陳雪的車出事以后,從這里路過的車越來越少,即便是有路過的車輛,看到雪蓮的父親攔車,更是加速甩開他,就像見了鬼似的。聯想起之前那幾場事故,確實也可以理解,司機們是怕了他們村這段山路。

‘大哥大’還是沒能找到,不過也不算毫無收獲,雪蓮的父親找到了一個黑色的帶著一根電線插頭的東西,他一看那東西就不屬于村里,于是交給了陳雪,陳雪一看原來是‘大哥大’的充電器,驚喜萬分。至少可以知道裝‘大哥大’的背包應該是被人拾取了,充電器和錢包之類的物品都在一起。村長用大喇叭喊了兩天,希望撿到的人物歸原主,村里卻靜得出奇。反倒是村長有些煩了,問雪蓮的父親為何這么傻還幫這個女人離開,留下做個媳婦不挺好的。村里那么多買媳婦的,都花了大價錢,這送上門的媳婦不要白不要,救了她的命,以身相許不是應該的,電視劇都這么演不是嗎?雪蓮父親臉紅紅的,罵村長多管閑事,村長反罵不知道哪個傻子多管閑事!

劉香知道‘大哥大’對陳雪很重要,她從哥哥的‘秘密基地里’偷了出來。她想用‘大哥大’跟陳雪交換,換來一個離開這里的機會。但是她又很擔心,擔心她爹和她哥知道了,會往死里打她,這種擔心當然很有必要,她傷痕累累的身體就是證明。父親重男輕女,當然這在他們村子里是普遍存在的。然而更悲慘的是她的母親跟雪蓮的母親一樣難產死了,又恰巧都是在生她們的時候,所以她們在村里人眼里都是害死母親的罪人,當然如果是男孩也還好,會讓別人覺得值得。劉香的父親嗜酒如命,沒酒喝打孩子,喝多了喝醉了也打孩子。劉香和哥哥為了不挨揍,干農活之外還要干一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村里人都知道他們的操行,都離他們遠遠的,唯獨雪蓮把劉香當成最親近的朋友,一個原因是她們都失去了母親這樣的共同遭遇,還有就是,雪蓮家也確實沒什么可偷的。

劉香想離開這里,比任何人都想。她已經看到了自己的以后,未來就是被父親賣給別人做媳婦,換些錢給哥哥當彩禮。父親才不會管她是否開心,他只關心那家人能不能拿出足夠多的錢。同時她也很嫉妒雪蓮,同樣是“害死母親的倒霉鬼”,雪蓮的父親卻對雪蓮視如珍寶。而現在,天上又掉下來這樣好的機會在雪蓮身上,可這一切太不公平了,明明是她和哥哥創造的機會,怎么能成全別人呢?劉香越想越氣。

“雪蓮,如果你出去了,離開村子了,你會帶我走嗎?”劉香試探著問。

“我不想出去,我要陪著我爹,我不想留他一個人在這?!毖┥徧煺娴卣f。

“我是說如果,陳雪阿姨不是說將來會帶你出去嗎?那你能不能讓她也帶我走呢?嗚嗚嗚……”劉香越想越委屈,哭了起來。

“你別哭啊,你爸又打你了?”

劉香拉起袖口,展示著血淋淋的三條口子,說是她父親用藤條抽的。

“我答應你,如果有一天陳雪阿姨同意,就讓她帶你離開這里,你別哭了……”雪蓮心疼小伙伴也流下了眼淚。劉香跟她依偎在一起,說不出的開心。

劉香還是沒敢把‘大哥大’交給陳雪,因為她偷聽到父親說如果雪蓮的父親不要陳雪當媳婦,他就要了她。雖說是酒醉以后的話,她卻不確定父親能干出什么樣的事。她甚至還有些期待,如果陳雪真成了自己的后媽,她去城里的機會應該會更大。

沒想到劉香的父親真的對陳雪下手了。那天雪蓮的父親照例出去砍柴,劉香約了雪蓮上山捉鳥。家里只剩下養傷的陳雪。劉香的父親突然闖入,讓陳雪大驚失色。一面要對付劉香父親這個禽獸的撕扯,一面還要忍受左腿劇烈的疼痛。有那么一會,她都想放棄了。就在劉香父親快要得逞的時候,幾個男的突然闖了進來,將劉香的父親從陳雪身上拽了下來,一頓拳打腳踢,打得劉香父親跪地求饒,哭爹喊娘。

陳雪委屈地直哭,見到來人是自己的丈夫,眼淚更是止不住地流。他們夫妻二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來的路上,雪蓮的父親已經將這些天的事悉數跟陳雪的老公劉洋交代清楚了。而跟劉洋一起來的人,是警察,劉洋去報案的時候,他們正好要來這邊辦案,而辦理的案子,剛好是山路墜車案。原來在陳雪出車禍之前,這段路已經出過好幾宗類似案件,并且推測人為的可能性很大。走訪調查時,警察在劉香家的窗臺上發現了陳雪的‘大哥大’,再結合其他線索,他們很快鎖定了犯罪嫌疑人劉香的哥哥,而她的父親也因為強奸未遂被帶走了。

陳雪依依不舍地告別了雪蓮父女,劉洋給他們留下了兩千元錢作為感謝,并且留下了通信地址,他們希望兩家人以后多聯系,也希望將來雪蓮能去城里找他們。雪蓮的父親執意不要錢,他認為幫助落難的陳雪是應該的,卻拗不過劉洋的誠心誠意,只好收下了。

從此以后,兩家人經常通信,后來村里有了電話,陳雪也時常打來電話,了解雪蓮父女情況。當得知雪蓮父親平日里還要照顧劉香以后,陳雪更是被雪蓮父親的善良所感動。她三番五次地邀請雪蓮父女去城里,卻總是被他們以農活太多,怕耽誤課等等各種理由婉拒。雪蓮的父親何嘗不想讓女兒出去見見世面,但他不想麻煩人家,不想影響別人的生活。而雪蓮也不想離開父親半步。陳雪的信件則成了他們了解外面世界的主要途徑,沒事的時候,雪蓮和劉香就拿出來讀一讀,有時候信里面還會夾著陳雪拍的照片。雪蓮也想寄自己的照片給陳雪,可她那為數不多的幾張照片,父親怎么會舍得呢。

日子過得很快,一晃十年過去了。十年里劉香一次也沒去見過哥哥和父親,她永遠記得警察帶走哥哥那天,哥哥回頭看她的眼神,那眼神像無數把刀子扎進她的身體,她也只是怕,卻沒有一絲悔意。劉香父親望著他的寶貝兒子被押上警車,老淚縱橫。他的雙手被銬在背后,雙臂被警察抓著,他為了從人群中找到他的女兒,他的身體努力向后伸展,像一條被握緊的泥鰍一樣滑稽。他看到了她,他大罵道,我真該打死你這個婊子!劉香笑了,無聲的,沒有露出一顆牙齒,她像是贏得了某場勝利。村里人此刻似乎忘記了眼前這個女孩過去是有多么討人厭,他們開始心疼她,關心她,他們的善良開始在她身上開花結果。失去了哥哥和父親,她卻過得比過去舒服得多,她有了跟雪蓮一樣的父親,還有就是她不用再挨揍,也不用再被村里人罵娘。雪蓮也出落成大姑娘了,媒婆上門來提親好多次了,雪蓮父親都有些心動了,雪蓮卻堅持不嫁。在這件事上,陳雪給了她很大影響。陳雪告訴她外面的世界很廣闊,女人也不是就嫁人生孩子,直到在村里老去,埋在山溝里這一種活法。隨著年齡的增長,她的想法也有了改變,她也想出去看看。父親理解女兒的心,換個角度想想,如果出去看看覺得外面也不適應,心也就踏實了。于是,他主動給陳雪打了一通電話。這十年里,這是第一次主動給陳雪打電話。

雪蓮父親不想給陳雪夫婦添麻煩,不過陳雪倒是很開心,她坦誠地說,她們一直沒有孩子,家里如果有個孩子在,會熱鬧很多。她在電話里表達了認雪蓮做干女兒的意愿,雪蓮父親欣然應允,只是一再為給陳雪添麻煩而道歉。劉香知道了這件事,那天晚飯的時候,她提出想跟雪蓮一起去投奔陳雪,卻被雪蓮父親嚴詞拒絕了。劉香解釋說,她的父親和哥哥做了錯事,跟她沒關系,她不應該被連累,對她不公平。喝了點酒的雪蓮父親聽了這話怒火中燒,罵了劉香幾句。劉香哭著回自己的家了,雪蓮一面勸父親,一面擔心劉香。沒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劉香自己回來了,還準備了早餐。她為她昨天耍脾氣跟雪蓮父親道了歉,希望得到他們原諒。雪蓮的父親也是酒后失言,再說他已經把劉香當成自己女兒了,父女哪有隔夜仇啊。只是,雪蓮父親萬萬沒想到以后會發生那樣的事。

陳雪最近一次的電話里,留下了她們家的地址。由于雪蓮是第一次去城里,并且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倒車就要八九次,因此她的路線工作做得非常詳盡,她擔心自己忙于工作忽略雪蓮,還貼心地郵寄了一把鑰匙給他們,那樣她才放心。

到了分別這天,雪蓮的父親執意要送雪蓮到客車上,但是要步行五公里的路程,而且路也不好走,雪蓮父親的腿積勞成疾,走多一點都會疼痛不已。雪蓮心疼父親,劉香說她也要去,去監獄看她哥哥和父親,也想去外面闖一闖。雪蓮父親覺得也挺好,姐妹倆搭個伴互相照應,又囑咐了她們幾句,就讓她們出發了。他站在山坡上,望著姐妹兩個,她們越來越小,可他焦慮卻在急速膨脹,一開始他覺得那就是老話說的“兒行千里母擔憂”,可之后的幾天,這種憂慮并未減輕,甚至壓得他有些透不過氣。

等了幾天,終于等來了陳雪的電話。說是雪蓮已經到了,他們正領著雪蓮逛街呢。雪蓮父親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他想跟女兒講幾句,陳雪卻說雪蓮走遠了,改天再說。他有些失落,他安慰自己女兒長大了。

城里的一切都讓雪蓮驚訝,車來車往的街道,琳瑯滿目的百貨商場,好像城里的空氣都是令人陶醉的。她當然沒去過飯店,這是她第一次在飯店吃飯,各種菜式的香氣撲鼻而來,一浪接著一浪襲擊她的味蕾。她甚至來不及消化她的口水,她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局促不安??伤娇刂?,越顯得笨拙。在陳雪眼里卻是可愛單純。陳雪遞給她一瓶可口可樂,跟她碰了一下瓶子,她看到別的桌也是那樣碰一下瓶子。她沒控制好力度,差點碰碎了。給陳雪也嚇了一跳,旋即陳雪笑了起來,而她則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臉又紅又熱。

她忘記了那些菜叫什么名字,她已經有些克制了,但就是停不下筷子。但僅此一次。此后她告誡自己,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可能因為自己的過錯轉瞬即逝。她開始觀察別人,學習城里人的生活方式。在那樣的家庭里,她早學會了聰明。當她看到陳雪送給她的那條連衣裙價簽時,她驚呆了,那些錢,夠他們一家生活幾個月了。陳雪和劉洋住的地方離市中心很近,是一棟二層小樓。從進門的一刻開始,雪蓮的心就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她不敢相信自己有一天會住進這樣的房子,那里面的家具,電器,甚至廁所馬桶都讓她驚嘆不已。

陳雪給她準備了一個屬于她的公主房,一切的裝飾都以粉色為主。而這個房間,甚至比她老家的房子還大。她轉而有些不安,一種無形的恐慌在翻騰,她有點想吐。陳雪以為她吃多了,給她倒了一杯水。她象征性地喝一口,說自己可能是累了。陳雪說她來的第一晚,想陪她一起睡。這又讓她開始擔憂,因為她聽說自己會說夢話。她解釋說她不習慣和別人一起睡,陳雪覺得可以理解,不過走出房間的陳雪似乎想起了什么。

雪蓮來的幾天,陳雪一直陪她逛街玩樂。公司積壓的工作越來越多,她該去上班了。出門之前,她將雪蓮領進了自己的臥室,打開衣柜,在它的最底層有一個小抽屜,陳雪拉開抽屜,里面有兩沓現金。雪蓮驚訝得下巴都要掉地上了,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那么多錢。陳雪說想吃什么玩什么就從這里取錢,她要去上班,沒時間再陪雪蓮了。

雪蓮父親幾次來電話,雪蓮都沒接,她知道這樣無法解決問題。于是她主動打電話給父親。只是打電話之前她在嘴里塞了幾塊冰糖。接到雪蓮的電話,父親高興極了,當問起她的聲音有變化時,她說在吃糖塊。父親問她手帕怎么落在家里了?她隨口說了句,城里啥樣的都有,買條新的就行了。父親還想多說幾句,卻被雪蓮以正在找工作為由提前掛斷了。

雪蓮父親握著電話的手在空中停了下來,村長看著他發愣,一把奪過電話小心翼翼地放回座機上。雪蓮父親瘋了似的奪門而去……

雪蓮這幾天也是度日如年,夜里總是被噩夢襲擾,他們都來向她討債。幾次三番被噩夢驚醒,讓她越來越不敢入睡。陳雪將衣柜里抽屜的鑰匙交給了她,也為她打開了一扇門。她決定帶著那些錢,離開這兒,她擔心夜長夢多。與父親通話之后,她總覺得忐忑不安,更堅定了她離開的決心。誰成想,就在她收拾好東西要離開的那天,一個人敲響了陳雪家的大門。從貓眼里,雪蓮認出了那個白發叢生的皮膚黝黑的男人。

她下意識地后退一步,手中的行李滑落在了地上,恐懼充斥著她的全身。她趕緊將門上了鎖。她的手臂忍不住地顫抖,來回踱著步。不能開門,得逃出去……

此時門卻開了。

她驚訝地看到男人手里握著一把鑰匙。那是陳雪寄給他的,陳雪說他們是一家人,隨時來家里,既然是一家人,就應該有一把家里的鑰匙。推開門,見到眼前的‘女兒’,男人并沒有多驚訝,他只是很疲憊,好像印證了他心中的猜想,而又因為答案正確被抽離了靈魂。地上的包,有一個是他交給雪蓮的,他沖上去要拿包,她更快地拿到了包,甩在身后。他沒費什么勁就奪了過來,拉開拉鏈,他掏出里面的東西,他希望能找到有關女兒的東西,可他一無所獲,隨著最后一件衣服被扔出來,那些她偷的紙幣也被摔得滿地都是。他盯著地上的錢,再看看她,回手就給她一個耳光。

“雪蓮呢?你把我的雪蓮怎么了?”男人問。

“我……我不知道……”她顫抖著說。

“你到底把我女兒弄哪里去了?!”男人一個箭步沖到她面前,粗壯的雙手緊緊鎖住她的雙臂,不停搖晃。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歇斯底里地喊著。

“報警,我要報警!”男人似乎冷靜了下來,他掃視著整個屋子,最后在電視柜上面看到了電話座機。

他走向那部電話,每一步都像踩進了泥潭里。劉香連滾帶爬地沖過去抱著他的小腿,懇求他不要報警。他拖著她的身體,艱難前行。他反問她怕什么,她只是哭。

他拿起電話,按1,再按1,接著是0。剛要舉起聽筒放到耳旁,后腦勺一陣劇痛,讓他瞬間失去了知覺,倒在了地上。她扔掉手上的玻璃煙灰缸,手上的血讓她有些眩暈。她跑向衛生間,用力地搓洗著自己的手。她不敢抬頭,她怕見到鏡子里的另一個自己。那個自己讓她恐懼,上一次見到她,是那天她和雪蓮去趕客車。

在崎嶇的山路上,劉香奪過雪蓮的行李,哄著雪蓮,想跟她一起去陳雪那里。雪蓮委婉拒絕了。劉香惱羞成怒,提起之前的約定,稱那時雪蓮已經答應她會帶她一起去投奔陳雪。雪蓮卻說,劉香的父親當年對陳雪阿姨做出的事太過分了,沒辦法帶她去。失望與憤恨喚醒了鏡子里的劉香。

“糟了,我的東西掉下去了。”劉香指著山崖的方向。

“什么啊?”雪蓮順著劉香指的方向,向山崖邊挪動了一點。

劉香突然一把將雪蓮推了下去。

雪蓮絕望的喊聲響徹山谷,劉香嚇得癱坐在地上。她嫉妒雪蓮,她想成為雪蓮,而眼前的機會,她想抓住它,她想賭一把……

將家里小金庫的鑰匙交給雪蓮,一度讓陳雪也有些不安。她打電話給正出差的劉洋說,自己是不是有些沖動。劉洋說是有些沖動,不過對于救命恩人來說,這不算什么。只不過,劉洋他有些擔心面對那些錢,會不會讓這孩子迷失了。劉洋在電話里說,本來可以提前回來的,但是同事的手燙傷了,在醫院處理一下,要耽擱一兩天。正說著,電話這頭的陳雪仿佛被閃電擊中了一般,手,燙傷,鑰匙,她想起她把鑰匙交給雪蓮的時候,那手依然是少女白嫩的纖細的手,絲毫沒有被燙過的痕跡。這些天她也有些疑惑,這個雪蓮始終讓她覺得跟記憶中的不太一樣了,一開始她覺得可能孩子大了,再說這多么年過去了,那孩子又是第一次離家,她始終這樣寬慰自己。此刻,她終于明白,那個女孩也許就不是雪蓮,再回想起她的每一個眼神,她又想起了那個她。

回到家的她一開門就見到地上散落的幾張紙幣和衣物,隨即她發現了倒在血泊中的雪蓮父親,他還有微弱的呼吸。那個女孩已不知所蹤,她馬上報了警叫了救護車。

好在救得及時,雪蓮父親保住了性命。他的狀態卻很不好,不吃不喝,也不愛說話。他預感到女兒雪蓮可能已經遭遇了不幸,劉香還沒抓到,他的希望還有一丁點沒有破滅,也就是這一丁點支撐著他走到現在。陳雪不停地道歉,她說如果不是她邀請雪蓮,就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雪蓮父親也不知道說什么安慰她,只是默默地流著眼淚。

幾天后,劉香就被警察抓到了。

這幾天,她不敢睡覺,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失魂落魄地在城市里游蕩。城市里的霓虹,刺痛著她的雙眼。來來往往的人群,每個人都好像心懷鬼胎,都盯著她的懷里的包,隨時可能奪走。她終于累了,在一個溫暖的午后,在公園的躺椅上,沉沉地睡去,她已經好久沒睡得那么香甜了。警笛聲叫醒了她,她不想再逃了,她就坐在那,等著警車停在她的身旁,她笑了。

警方在劉香指認的現場并未找到雪蓮的尸體,一個原因是劉香當時很慌張,對推下劉香的位置記得不是很清楚。再就是該地林木茂盛,地形復雜,搜索難度很大。幾天后,搜索隊無功而返。


尾聲:

幾個月后,養好傷的雪蓮父親謝絕了陳雪夫婦的好意,離開了城里,回到他的老家。孤苦伶仃的他身體更差了,唯一支撐他還活著的就是找到雪蓮,帶她回家。他在妻子的墳旁邊,挖了兩個坑,一個留給自己,另一個留給女兒。安排好一切,他背起行囊,向著那片山谷出發了……

陳雪夫婦始終放不下雪蓮父親,兩年后,她們辭掉了工作,準備去雪蓮家的村子蓋一個小學,免費供孩子們讀書,同時照顧雪蓮父親。還沒等學校蓋起來,陳雪就懷孕了,兩口子喜出望外,村民們也替他們高興。

陳雪的預產期快到了,劉洋不放心想帶她提前回城里等著生產,結果半路遇上了山體滑坡,兩個人只好棄車就近找一個村子想辦法。陳雪受了驚嚇,再加上長途跋涉疲勞過度,狀況不是很好,當地村民們很熱心,將他們送到了村醫家。村醫五十多歲,慈眉善目,只是見到他,劉洋的心已放下一半,診脈開藥信手拈來。村民說別看村醫已年過半百,很多中藥都是他自己上山采的。村民都稱他為神醫,他擺擺手笑而不語。他向后屋的方向喊道,靈兒,拿這方子抓藥!不多時,后屋走出一女子,拄著雙拐,從村民中走了出來。她的臉雖然有著幾道疤痕,并且似乎不認識陳雪了。但是陳雪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陳雪又驚又喜,使勁渾身的力氣,走向那個女孩,把她的左手掌捧在自己手心,那里有一道駭人的疤痕,此刻卻讓她欣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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