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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咖啡屋。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我坐在角落里,一個人,我看著玻璃窗外的風景,來來往往的人在溫順的日光里游來游去,無數的枯葉隨風飄落下來,浮在在路邊或者趴在石凳上,表情期待而憂傷,好像在一心一意的等著什么人經過然后把自己帶走。車輛經過不慎弄醒的浮塵在空氣里飄飄蕩蕩,好似游魂。大概是起風了,弄亂了很多人的頭發。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光顧這家咖啡屋的?無事可做的時候,我就會來這里坐坐。偶爾會想點兒什么,但大多數時候什么也不想。
我總是點一杯咖啡,但今天是個例外,我要了杯酸梅湯。
“你的酸梅湯。”她彎腰把酸梅湯放在我面前,我聞到了一陣似有若無的清涼的味道,大概是野薄荷的味道。天堂咖啡屋的掌柜的,她用眼睛瞄了一眼我放在桌上的一本外國小說。
“謝謝。”我看著她,點點頭。
她搖搖頭,嫣然一笑。
“怎么?一個人?”我問。
“店員請假了。”她居然在我面前坐了下來,我算是咖啡館的常客,彼此認識,但是還從來沒有像這樣跟她說過話。我猜不出她的年齡,她看起來很漂亮,而且不施脂粉。
我喝了一口酸梅湯,然后點了點頭。
“今天的陽光很好。”她說,頭轉過去看著玻璃窗外。
“昨天的陽光也不錯。”我調皮的說。接著又喝了一口酸梅湯。
“你是學生?”她問我。
“嗯。”我看著外面。
她聳聳肩,看著我。
我也看著她,左眼,她的眼角處有顆痣。淚痣嗎?“揚城學院,一所完全不入流的學校,對嗎?”
“大幾?”
“大二。”
“你的書?”她拿起我放在桌上的小說,明知故問。
我看著她翻開手里的書。她的手指纖細而靈巧。
“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她自言自語道,“好奇怪的書名。”
“好看嗎?”
“我剛看到十三頁,也許,還不錯吧,誰知道呢?”我覺得仿佛有些困了,腦子里有什么莫名其妙的聲響在煩擾著我,我想大概是敲門的聲音吧。好幾回了,每當我覺得倦意即將襲來的時候,就總是會聽到這響聲,而且我心知肚明,站在門外敲門的正是那個家伙,沒錯,它的名字叫往事。
來客人了。是一對看起來讓人羨慕的,郎才女貌的小情侶。女的要了一杯香草奶昔,男的什么也沒點。
“失陪。”她朝我點點頭,便起身而去。
這次她在我對面坐下來的時候,手里拿著一只信封,“你叫陸塵風?”
我迷惑的看著她,“你怎么知道?”
“你的書上寫著呢。”
我們相視而笑。
“那你呢?”我問。
“什么?”她看著我。
“你的名字。”我說。
“蘇,單名一個‘暖’字。”
“蘇暖,好名字。”我由衷的說。
“謝謝。”她說,眼睛含笑看著手里的那只信封。也許是別人給她寫的信,或者是她要我幫忙給她寄一封信?我這么想著時候,她抬起了頭。我發現,她是單眼皮。
“那么,這封信應該是寄給你的吧?”她用纖巧的食指按著信封,輕輕地推到我面前。
我看著信,大概是呆了幾秒鐘。陸塵風(收),奇怪,誰會突然給我寫信呢?
永森市永森中路龍華家園3號樓1單元902室
沒有寫寄信人的名字。永森,永森——
那些敲門聲又來了。屋里空蕩蕩的,我赤腳站在鏡子前面,看著自己。衣衫不整,蓬頭垢面。我苦笑了一番,走進洗手間去沖了個澡,用吹風機把頭發吹干。然后我走進臥室打開衣櫥拿了一條牛仔褲和一件白色的襯衫,穿了一雙白色的運動鞋。重新站在鏡子面前,我感覺到從來都不曾有過的勇氣和自信。敲門的聲音還在繼續響著,此刻,往事就在門外。太陽醒來了,萬丈光芒。屋子里不再是空蕩蕩的,而是擠滿了明媚動人的陽光。我不帶絲毫猶豫的打開門,往事靜靜地站在門口。
“別來無恙。”我笑著對它說。
“陸塵風,你老了。”它幸災樂禍的說,含笑的眉眼里帶著一絲輕柔的憂傷。是啊,我老了。而且我知道她一直躲在往事的背后。
“出來吧,我知道你也來了。”我自信的說。
她乖乖地從往事的背后鉆出來,然后對我嫣然一笑。
“陸千尋,你好嗎?”我問她。
“我很好,你呢?”她眨巴著眼睛,用孩子氣的眼神看著我。
“我也是。”我簡練的說。
一只手在我眼前虛晃了幾下,是蘇暖,“怎么了?想什么呢?”
“沒什么。”我甩甩頭,把往事甩掉。“信是什么時候到的?”
“前天。”她瞪了一眼天花板,“前天的中午。”
“誰的信?”
“可能是一個故人。”我說。
離開天堂咖啡屋,我決定一個人在路上走一走,在路上碰到了一個小學時候的同學,他小的時候是個名副其實的胖子,現在瘦的皮包骨頭,活像是一只玲瓏剔透的猴子,我差一點就沒有認出他來。他問我要不要一起吃個飯什么的,我說下次吧,他聳聳肩,好吧,后會有期。后會有期?但愿如此吧。人海茫茫,相遇本就是不可強求的事情。不知道我們下一次再見是在什么時候,什么地點,或者,此次之后我們彼此再也不能相見。
然后,傍晚來了。我獨自一個人坐在學校圖書館前面的石階上,撕開了手里的信封。冷風撫弄著我的肌膚和頭發。
陸塵風:
純屬偶然,我從收廢品的四叔那里得了本書,書里夾著一封信,一封還沒有來得及寄出去的信,恕我冒失,我已經打開看過這封信的內容了。現在將這封信物歸原主,順便有個不情之請,那本書可以容我看完之后再還給閣下嗎?
陸千尋
我打開另一封信。
千尋:
你最近還好嗎?胃疼的毛病有沒有變好些?天冷了,記得多穿衣服,小心感冒。
陸塵風
陸千尋——陸千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的,我的確是寫過這樣一封信,不過我記得這信并沒有寄出去,對了,我想起來了,這信寫完之后讓我夾在了一本小說里當做了書簽,后來不知道怎么搞的,那本書莫名其妙的不翼而飛了。我以為被我放在什么隱秘的地方,自己一時想不起來了。嗯,是《百年孤獨》,馬爾克斯的一本小說。可是這本小說怎么會到了陸千尋的手里呢?她說她是從什么收廢品的人那里得來的,真是讓人想不通啊。可是從信上看來,這個陸千尋又好像并不認識我。難道是她故意跟我開的一個玩笑?或者她的確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陸千尋?
我看著信封上的地址。永森市永森中路龍華家園3號樓1單元902室
她無意中得到了那本書以及夾在書里的信,但是她并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陸千尋,她們只不過是同名同姓罷了。看來,只能是這么解釋了。
是我在半年前寫的一封信。我想我自己大概也搞不清楚為什么要寫那樣一封信吧,或許只是一時興起。初二那年陸千尋轉了學,轉學的前一天傍晚,我送了她一只毛絨玩具,是一只兔子。如今想來我早已經不記得那天對她說了些什么,我只記得自己把手里的兔子給她的時候,心中有一些莫名的不舍和難過。那天的夕陽美不勝收。她撕下一張便簽紙遞給我,上面寫著她新家的地址,她說日后我可以給她寫信。我沒有給她寫過信,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該對她說點兒什么。距離,再加上時間的流逝,幾乎磨滅了我對她所有的青澀而美好的懷念。我明白我們從此將奔波于不同的夢境,永無再見的可能。那年的盛夏,高考即將來臨,我拿著手電筒躲在被窩里做模擬試題,然后我就趴在模擬試題上昏昏沉沉的睡去了,我做了個夢,夢見中學時候的陸千尋趴在課桌上睡著了,我拽拽她的馬尾問她,你怎么了?她抬起頭強笑著搖搖頭說,沒什么,就是又犯了胃疼的老毛病。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握在手里的手電筒因為獨自熬了一個通宵,沒電了。后來,我就給她寫了那封信。其實,她并沒有什么胃痛的毛病,只是我把自己的夢境當成了現實。不過,最終我都沒能把那封信寄出去,因為我害怕她收到我的信的時候早已經不記得了那個送她毛絨兔子的陸塵風。于是,那封信就讓我當成了書簽,我想著也許有一天我會突然心血來潮的把它寄出去。可是有一天,我的小說,連同那封信不翼而飛了。當我打開手里的這封信的時候,我想到了世事難料,機緣湊巧。這封信又重新回到了我的手里,可見人世間的很多事情都是無跡可尋的,要隨緣。
三天后天下起了蒙蒙細雨,街上人來人往,有人居然早早地穿上了厚厚地棉衣。秋日將盡,看來冬天就要來了。我坐在天堂咖啡屋里寫了一封回信。
陸千尋:
你的信我已收到,那封信的確是我寫的,謝謝你的來信。那本小說你看完之后不必歸還了,或許它本來就該是屬于你的。
陸塵風
附:你跟我認識的那個女孩兒同名同姓,而且又住在同一個城市,也許你們已經相遇過了呢,只是你們互不相識,也就不會注意到對方。也許是在大街上,也許是在擠公交的時候,也許是在排隊買包子的時候。你覺得呢?最后愿你心想事成,天天開心。
是個晴朗的午后,星期六。我推開門走進天堂咖啡屋的時候,看見站在吧臺后面的蘇暖朝我招了招手,她的指縫間夾著一只白色的信封。
“你的信。”她笑笑。
我走過去接過她手里信,是陸千尋寫來的。
“你的位子我給你留著呢。”蘇暖說,一邊低下頭繼續飛快的撥弄著手里的算盤,她算賬從來都不用計算器,“咖啡還是酸梅湯?”她問我。
“多謝了。”我說,“咖啡吧。”
“陸塵風——”她突然喊住我。
我轉過頭去,有些茫然地看著她,“怎么了?”
她聳聳肩,“你的鞋帶開了。”
我沒有立即蹲下身去系鞋帶,而是繼續走到桌前坐下來,我看著放在桌子上的信,兩只手伸到桌子下面摸索著系好了鞋帶。
我抿了口咖啡,打開信。
陸塵風:
你跟我想的一樣,我也覺得我可能已經見過她了呢,只不過我們并不認識罷了。從前我就碰見過這樣的事。有一次我的好朋友露露突然心血來潮非要介紹她小時候的鄰居給我認識,我說我不去,她還威脅我要跟我斷交——這個家伙總是喜歡用這種極端的手段來威脅我。我們便約在學校附近的公園里,可是你猜怎么樣?我跟她那個鄰居之前已經見過好幾次面了,是在一家蛋糕店里。我們經常在同一個時間去蛋糕店買蛋糕。我們兩個幾乎是同時叫出來的,哈,怎么是你?!是啊,人海茫茫,怎么就偏偏是你呢?露露問我們是不是早已經認識,我們都搖頭否定說,不認識,但是以前經常遇見。你有沒有過這樣的經歷呢?
謝謝你把小說送給我,不瞞你說,我都已經有很久沒有收到禮物了呢。順便冒昧地問一句,那封信你還會寄給她嗎?我想她對你來說一定是一個很特別的存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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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平淡無奇的夢過后,冬天來了,帶著寒風凜冽和心事重重。我穿著厚厚的棉衣,脖子上綁著圍巾,可即使是這樣我還是覺得冬天無處不在,刺骨的寒風咬噬著我的每一寸肌膚。推開門走進宿舍,眼鏡上立刻蒙上了一層霧,我摘下眼鏡,與一段溫暖撞了個滿懷。我脫掉外套,蹬掉腳上的棉鞋,癱倒在自己的床上。這時候睡在我上鋪的路飛突然像女人一樣尖叫了一聲,隨后戰戰兢兢地嘟囔了一句,“老天爺,真險!”
我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站起來,無辜地問他,“你沒事吧?”
他剜了我一眼,手里緊握著一只玻璃杯,“陸塵風,要是這水灑在了我的床上,我一定跟你同歸于盡!”
“你的床現在不是好好的嗎?”我說。
“算你走運!”
我聳聳肩。“其他人呢?”我問。
“看比賽去了。”他瞬間變成一只猴子,靈巧地從床上翻了下來。他伸了個懶腰,我覺得他最近瘦了不少。
“比賽,什么比賽?”我明知顧問。前幾天就聽說今天有籃球比賽。
“少裝蒜!”他一眼就將我識破了,“籃球比賽,早上八點半就開始了吧。”
我又一次癱倒在床上,“你怎么不去?”
“我喜歡乒乓球。”他淡淡地說。
“你最近是不是瘦了?”我問他。
“有嗎?”他拿起鏡子,難以置信地端詳著自己的臉。他迷惑的看著我,“我哪里瘦了?”
我搖搖頭,“說不上來,只是感覺你好像是瘦了。”
他聳聳肩,“砰”的一聲關上了洗手間的門。不知道什么時候,我迷迷糊糊地睡去了。我做了個夢,我獨自站在一個空曠無人的操場上,那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天空萬里無云。輕風吹拂著樹葉,發出仿若是耳語的碎響。我繞著操場一直走,走了很久。后來,時間流逝,日薄西山,我坐在水泥臺階上,不覺得就落下了眼淚。操場上為什么一直都空無一人?我為什么會一個人在這里?那些總是逃課來打籃球的少年都去了哪里?我在這里等什么?是在等一場美妙的相遇,還是在等一個憂傷的告別?當一個單薄的身影終于出現在操場的上的時候,我醒了。是被路飛一腳踹醒的。
“一起去吃飯?”他站在我的床前,用頗具洞察力的眼神看著我,如果他再認真一些,可能就會看穿我的夢。
“幾點了?”
“就要七點鐘了。”他說,“你睡了整整一個下午,怎么?昨天晚上失眠了?”
我坐起來,呆看著桌子上的魚缸,里面的魚就只剩下一條了。
“就剩下了一條了,六條魚,就剩下這一條了。”這家伙就好像看穿了我的心事一樣說,他淡淡地嘆了一口氣,“但愿它能夠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就它一個人嗎?”我嘟囔道。
“它是魚,不是人。”路飛立刻糾正我。
我想起了剛才做的夢,我一個人走在空空蕩蕩的操場上。若是無人陪伴,萬壽無疆又有什么意思呢?
“你到底要不要一起去吃飯?”
“走吧。”
“去哪兒吃?”他問我。
我說,“隨便。”
“那就去一餐吧。”他熟練地鎖了宿舍的門。
“二餐的飯好吃。”我說。
“那就去二餐。”他愉快地說。這家伙看來今天心情不錯,終于,他還是從失去母親的痛苦中走出來了。那天吃完飯,我陪著他在校園里散步,他對我說,陸塵風,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從今以后,我就是一根草了。我說,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別這樣,振作點。
一天晚上,風很大。我們幾個人關上宿舍門,偷偷地在宿舍里吃起了火鍋。宿舍外面寒風尖銳的呼嘯聲,自行車公告欄倒地時的沉悶的“咣當”聲,樹枝被風攔腰折斷的“咔嚓”聲,還有玻璃碎掉時發出的清脆的嗓音,這一切都仿佛與我們無關。因為屋里太溫暖,窗玻璃上凝了一層厚重的霧。我們吃到很晚,還喝了些啤酒。等他們都潦草的睡下后,我躲在被窩里,開始給陸千尋寫信。我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睡去的,早上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趴在被窩里,沒有脫衣服,那盞小臺燈沒電了。就像是高考那年的夏天。路飛把頭從上鋪耷拉下來問我干什么呢,我把信塞到枕頭底下,若無其事地搖搖頭說,沒什么。這時候高強突然大驚失色地叫了一句。
“天,好大的雪。”
“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路飛看著窗外,平靜地說。
我走到窗前,伸手擦了擦玻璃上的水霧,昨夜的那場邪風把世界弄的一片狼藉,不過還好,這場大雪的到來,覆蓋了所有的狼狽,也了結了所有的恩恩怨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