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我說。
“你總是這么客氣。”蘇暖把熱咖啡和一封信放在我面前,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膀。她今天穿了一件豆綠色的毛呢外套,超美。
我看著她,她笑了。接著她說,“寒假打算怎么過?”
“沒打算。”我說。
她深深地打了個哈欠,眼睛濕了,給人一種剛剛大哭過一場的樣子,她吸溜著鼻子,“我上大學的時候,寒暑假都是要去打工的,飯店或者什么工廠。”
“了不起。”我由衷地說。
她笑笑,一臉無奈。幾個頭發(fā)染著刺眼顏色的年輕人簇擁著走進來,最前面的兩個人自以為很酷地叼著香煙,蘇暖有些厭惡地瞥了那幾個年輕人一眼,站起來笑著對我說,“好了,不打擾你看信了。”
她的嘴角上掛著一根頭發(fā),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她,她就轉身離開了。我邊喝咖啡邊打開信。
陸塵風:
你的照片我已收到,現(xiàn)在你看到的是我的照片。
陸千尋
信的最后畫著一個很大很有趣的鬼臉。我端詳著照片里的女孩兒,胖了些,小眼睛,雖然不漂亮,倒是有幾分可愛。不過我的心里還是有幾分失落的,難道這就是陸千尋嗎?
兩天后我又收到了陸千尋的信,這才知道之前的那封信只是一個調(diào)皮的玩笑而已,我忍不住松了一口氣。我看著第二封信里面寄來的照片上的女孩兒,她穿著白底藍色碎花的連衣裙,筆直地站在明媚的陽光里,長發(fā),有幾縷頑皮的發(fā)絲纏綿在風里,唯一遺憾的是,她沒有笑,而是略顯嚴肅地看著前方。
千尋:
想必那個跟我開完笑的人就是你的閨蜜露露吧,我想,生活中她也一定是個極有趣的人吧。要不是你寫信來解釋,我真以為照片上那個胖胖的女孩子就是你本人呢。你在來信中說照片上的我比你想象中的我要瘦了些,嗯,我從小就是這樣的,瘦瘦的,不管吃多少,總也是胖不起來,我媽總是希望我能夠比現(xiàn)在更胖一些呢。你問我,照片上的你跟我想象中的有什么不一樣,我只能告訴你,我不知道,因為我從來沒有去憑空想象過你的樣子。之前跟你寫信的時候,我總是把你想成我那個初中同學,腦袋里總是浮現(xiàn)出她初中時候的樣子,不知道她現(xiàn)在的樣子有沒有很大的變化。抱歉,我這樣說你不會生氣吧?照片上的你很漂亮,比那個跟你同名同姓的陸千尋漂亮。你說來年你就要高考了,現(xiàn)在的學習一定很緊張吧?這個寒假準備怎么度過呢?有沒有去報什么寒假補習班呢?我快要高考的那年寒假可是一口氣報了兩個補習班呢!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上大二了,學校就在揚城,你一定學習很好吧,愿你來年能考上個不錯的大學,學習很累,要注意身體。春節(jié)馬上就要到了,提前祝你及你的閨蜜,新春快樂,萬事如意。
陸塵風
很快,年關就要到了。小孩子早就迫不及待地換上了新衣服,安靜地小城里開始張燈結彩,淌綠流紅。每年都是如此,我要隨著爸媽去鄉(xiāng)下爺爺奶奶家里去過春節(jié)。走之前我又去了一趟天堂咖啡屋,只有蘇暖一個人杵在陽光里,她正在玩手機游戲。看見我的時候,她慵懶的跟我打了個招呼。
“就你一個人了?”我問。
她疲憊地笑了,“都放假了。”
“你什么時候放假?”我走到吧臺后面給自己沖了一杯咖啡。
“后天。”
“干嘛這么拼?”我皺緊眉頭,掃了一眼空空蕩蕩的屋子,“又沒有人。”
“是啊,都回家過年了。”她雙手撐著下巴,一臉的無奈,“回家,真是怕了。”
“為什么?”
“會被綁去相親的。”她“噗嗤”一聲笑了,她的牙齒一點兒都不白,但是很整齊。
我聳聳肩,對此表示無能為力。之后是一片泛濫成災的沉默,我喝我的咖啡,她繼續(xù)玩還沒有玩完的手機游戲。后來是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男人闖進來打破了我們之間的沉默。
“你好。”那個中年人推開門有些羞澀的看著我們。
蘇暖立刻站起來,熟練地綻放出她的職業(yè)笑容,“來杯咖啡?”
“不——不是,我不要咖啡。”中年男人有些苦惱地嘟囔道。
“什么?”蘇暖驚奇地盯著他。
“請問,你們這里有饅頭嗎?”中年男人羞赧地說,“我餓壞了。”
“饅頭?”蘇暖先是一愣,然后搖搖頭說,“不好意思,這里沒有吃的。”
“打擾了。”中年人有些失望地點點頭,“不好意思,打擾了,我實在是餓壞了。”
“這里只有咖啡,你喝咖啡嗎?”蘇暖問他。
他搖搖頭欲轉身離去,蘇暖喊住了他。“你先等等——”
他轉過身,神情依舊頹喪。蘇暖跑到吧臺后面給他找了兩個蘋果。
“蘋果行嗎?這里只有兩個蘋果。”
“謝謝。”中年男人感激地接過蘋果,“謝謝,我餓壞了。”
蘇暖聳聳肩,“不客氣。”
她重新在我對面坐下來。
“看不出來,你還挺善良。”我打趣道。
“我不喜歡吃蘋果,放在那里也會爛掉的。”她無所謂地說。
“什么時候回家?”我問她。
“后天吧。”她簡練地說。
告辭的時候,我對她說,新年快樂。她笑了笑,也對我說新年快樂。
重新回到揚城,一個人走在寂靜蕭索的柏油馬路上,我覺得春節(jié)過的就好像是一場夢一樣。開學的那天,天空特別的藍,我站在校圖書館前面用新買的相機對著天空拍了一張照片,冬日將盡,路邊的迎春和連翹就要開了吧?后來我把給天空照的那張照片沖印了出來,寄給了永森的千尋。如今,我已經(jīng)分不清那兩個名字都叫做陸千尋的女孩兒了,我常常會情不自禁地把她們當成是同一個人,遠去的時光依然在遠去著,我們一直都在努力向前奔跑,卻還是被狡猾的時光甩在了身后。
最近我經(jīng)常會夢見自己聲音,它游蕩在荒涼古道上:
喂,陸千尋,你還好嗎?告訴我,你還好嗎?
沒有人回答我,因為古道上空無一人。
寒假終于結束了,因為高考越來越近,每個人都變得緊張兮兮的。教室的后黑板上畫上了高考倒計時的時鐘,現(xiàn)在離該死的高考還有59天。我從來都沒有感到這么矛盾過,一邊希望時間快一點結束,快一點跟高考來個了斷,另一邊呢,又希望時間過得慢一些,好讓我有充足的時間抱佛腳。最近還是會收到陸塵風的來信,但是我基本上潦草的看完,就繼續(xù)去做模擬試題了,很少給他回信。我想他是能夠理解我的吧?
“老天爺,請將我賜死吧!”露露經(jīng)常會突然吼出這么一句。
我也只好硬著頭皮安慰她,“好了,再忍一忍吧,等高考結束了,就什么都好了。”
聽完我的安慰,她經(jīng)常是呆呆地不吭聲,但有時候也會說,“可是這挨千刀的高考怎么還不結束呢?”
陸塵風給我寄來了一張照片,是一片藍色的天空,上面縫著幾朵云。
千尋:
你瞧,這天空多藍呀。怎么樣?現(xiàn)在你的學習一定很緊張吧?記得我高考時候也是跟拼了命了一樣呢,雖然最終還是考的一塌糊涂。我想你學習這么忙碌,也一定經(jīng)常會忘了抬頭看看天空吧?你暫時不用給我回信了,加油,愿你高考一切順利。
陸塵風
我把陸塵風寄來的照片貼在了臥室里的墻上,露露看見后,堅定地說,這張照片一定是處理過的,怎么可能會有這么藍的天空?絕不可能。我該怎么說服她,讓她相信一定會有這么藍的天空呢?我沒有去試著說服他,因為我正在忙著背英語單詞。直到高考結束,我真的沒有給陸塵風寫過一封信,只是會經(jīng)常受到他的來信。他的來信里面總是會有一張他自己照的照片。有時候是一顆漂亮的石頭,有時候是一枚安靜的落葉,更多的時候卻是各種各樣的天空。
離高考還有48天。晚上放了學回家,吃過晚飯,我常常一個人咬著牙,孤軍奮戰(zhàn),一直到十一點。美妙或者晦澀的古詩詞,難懂的英語閱讀理解,讓人惱火的反比例函數(shù)——,我的世界里暫時只容得下這些。我驕傲的青春,我怒放的青春,我美麗的青春,我一塌糊涂的青春,你在哪里?你還好嗎?
一條河,河水清澈見底。
千尋:
跟室友去了城外,那里有一條河,河水很清。小時候住在鄉(xiāng)下爺爺奶奶家里,那里也有一條河的,夏天還會發(fā)一場聲勢浩大的洪水呢,只是現(xiàn)在河水已經(jīng)干了,變成了一塊永遠都不會愈合的傷疤。高考越來越近了,加油!
陸塵風
桃花,滿山遍野的桃花。照片的背面寫著,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千尋:
加油!
陸塵風
離高考還有26天。模擬考,模擬考,天天都要模擬考!鋪天蓋地的模擬試卷,老天,盡早結束這一切吧!坐在我后面的男生因為這次模擬考考的一塌糊涂,在偷偷掉眼淚,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還是沒到傷心處吧?
還沒來得及見上春天一面,她就已經(jīng)走遠了。夏天來了,知了和麻雀躲在樹葉下面叫個不停,我以為我會因此而心浮氣躁,可是我卻覺得從未有過的安寧。
離高考還有5天。
離高考還有4天。
——
終于,離高考只有1天了。
然后,高考來了。高考那天,露露說她緊張的要命,我對她說,別緊張。其實,我比她還緊張。結束的時候,我逃出硝煙彌漫的考場,一路狂奔,我覺得噩夢總算是醒了。
第二天我借來爸爸的相機,一個人搭公交去了桃源小區(qū)。媽媽說的沒錯,小區(qū)里面種了很多很多的合歡樹,毛茸茸的花瓣兒,散發(fā)著清甜的香氣。我對著怒放的合歡樹“咔嚓”按下了快門兒。我要把這張照片寄給陸塵風。
塵風:
高考終于結束了,我覺得就好像是死而復生一樣。這些日子你還好嗎?還在到處拍照片嗎?桃源小區(qū)里的合歡樹都開花了,陸千尋就住在這個小區(qū)里,好像有一天能夠認識一下她,我經(jīng)常會夢見她,夢里的她,樣子清晰的很,只是醒來后我就全然忘了她的樣子,你說怪不怪?歡迎你有空來永森。
千尋
千尋:
怎么樣?高考一切都還順利吧?謝謝你給我寄來的照片,有空一定去永森。不知道你最想去哪個城市上大學呢?也歡迎你來揚城。
塵風
后來我真的就去了揚城。高考考的一塌糊涂,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陸塵風的原因,我去了揚城學院。家里人都勸我復讀一年,來年考個好學校,斗爭了一段時間,最終沒有去復讀。也許,我是真的不想再經(jīng)歷一次高考了吧?露露如愿以償留在了永森,我們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
那是個悶熱的下午,離開學還有五六天,我獨自一人去了揚城,我想去天堂咖啡屋,我要去喝一杯咖啡,或者還能夠碰見陸塵風。揚城是個美麗的城市,比永森熱鬧,但是沒有永森的溫潤。
其實她一進門就認出他了,即使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多年。他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悠閑地喝著咖啡。服務員問她,喝點什么?她抿著嘴巴笑了笑,輕輕地說,酸梅湯,謝謝。她坐在離他不遠的位子上,跟他面對面,她希望他會在不經(jīng)意抬起頭的時候,把她認出來,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酸梅湯,等著他什么時候抬起頭,認出她來,然后驚訝而愉快地喊出她的名字,陸千尋。自從初中轉學以后,她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他幾乎還是年少時候的樣子,那么自己呢?在他眼里是否還是當年的樣子呢?轉學那年她給了他自己的住址,可是他卻從來沒有聯(lián)系過自己,他送自己的毛絨兔子她一直都留著,后來輾轉從老同學那里打聽到他的消息,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非要來見他一面。她沒想到會在這家咖啡屋里碰見他。他始終都沒有抬頭,好像他故意不想將她認出來似的。她只好看著窗外的什么地方,靜靜地發(fā)呆。她想起了上初中的時候,上語文課,老師讓自己上黑板默寫古寺,她緊張的寫不出來。后來老師去了教室外面抽煙,她聽見有人喊她,她轉過頭去,發(fā)現(xiàn)陸塵風正舉著自己的本子,上面寫著自己要默寫的詩。
“陸千尋,快寫!”陸塵風一臉焦急的喊。
“快寫呀,你愣著干什么?”
她使勁兒瞇著眼睛,終于看清了本子上的詩句。她默寫完了,走回到坐位上坐下。語文老師走進來,瞥了一眼黑板上默寫的詩,點點頭說,很好,字也很漂亮。夸完之后,她就和陸塵風一起被轟到教室外面去罰站了。
罰站的時候,陸塵風總是笑瞇瞇的。
“都被罰站了,你還笑。”她看了他一眼,忍不住也笑了起來。
他沒搭理她,繼續(xù)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他說。
“笑我什么?”
“笑你笨,連首詩都背不過。”
“你才笨呢,你是個超級大笨蛋!”她有些氣惱地說。
他得意地瞥了陸千尋一眼,彎腰撿起一塊石子,猛地扔出去,石子落在不遠處的草叢里,嚇飛了幾只小麻雀。
“陸千尋,你看!”他說。
“看什么?”她看著那兩只被嚇飛的小麻雀。
“你看那落日,多美!”他激動地說。
她看著遠處的落日,余暉染紅了整個山頭和一片天空。她轉過頭看了身邊的陸塵風一眼,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搽滿了夕陽。
就是在這個時候,陸塵風終于抬起了頭,他也許看了她一眼,但是很快,他的目光就離開了,她的心中一緊,難道他已經(jīng)不認識自己了?然后他站起來,驚訝地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喂!陸千尋!”他笑起來的樣子讓她莫名地陶醉。
可是當她想站起來,微笑著朝著他走去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他喊的并非是自己的名字。
說實話,我沒想到他會第一時間把我認出來,他向我招了招手,我朝著他走過去,仿佛我們是早就已經(jīng)認識多年的老朋友。
我要了杯咖啡,“你怎么知道我會走進來?”
“我并不知道你會走進來。”他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