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緋淵就拖著神川出了門。昨天聽點燈人講完靈均王的事后,神川的情緒一直很低落,她又不太會應付這種情況,于是想著趕緊找到姜舜華的女兒,轉移一下神川的注意力。
神川昨天向點燈人打聽了一下,姜舜華作為小世子的乳母,在王府的仆從中地位頗高,點燈人一聽便說有印象,姜舜華的女兒似乎還一直住在他們在縹碧郡的老屋里,年前姜舜華還回來過。
姜舜華照顧神川時,曾生過一場重病,她不愿在王府待著,跑回家里養病,神川記掛她,鬧了一天,管家沒辦法,偷偷摸摸帶著他過來探望過一兩次。
神川沒怎么出過王府,因此每次出門印象都很深刻,去姜舜華家的這條路他仍然記得。
緋淵跟在他后邊,沒忍住道:“你記性真好。”
神川笑了笑:“一般吧。”
“這位公子謙虛了,”緋淵嘖了一聲,背著手跨過路上的一個小水洼,“昨晚還真下雨了,你們縹碧郡初春就下這么大的雨嗎?”
“縹碧郡全年多雨,昨天的雨算小的,”神川看著她一路跳著,無奈道,“當心摔了。”
緋淵聞言一挑眉,示威似一連跳了好幾個小水洼:“你師姐我從學會走路開始就沒在路上摔……”雨淋過的路上泥土松動,緋淵落腳的地方有顆小石子,外力一踩就順著沒干透的泥滑走了,緋淵重心不穩,整個人跟著小石子往一邊栽去。
神川一驚,連忙伸手去扶,手還沒夠到她,她便以一個奇異地角度扭了一下身子,另一只腳在地上輕輕一點,往后略退了一步,又站穩了。神川伸出去的手就那么晾在半空中,兩人大眼瞪小眼。
緋淵抖完機靈還沒得意完,眼下這場景她忽然察覺出一絲絲的尷尬,臉上示威的笑容有些掛不住,于是她立刻摸出一支短劍遞過去:“這個,這段路是不太好走,要不你拉著劍,我帶你走?”
話一說完緋淵立刻想咬舌自盡,不知道自己此時拿把劍出來讓人家牽著是什么意思,她甚至生出了把自己舉劍那只手剁掉的想法。
神川也是一愣,半晌沒動靜。
緋淵覺得兩人間的空氣都快凝固的時候,身后忽然傳來一個清越的女聲:“嵐哥哥?”
緋淵剛剛一心想著如何把自己蠢話圓過來,竟絲毫沒注意到身后何時出來個人,她眉頭一皺,立刻收了劍轉身望去。因而她并未看見前一刻神川微微前伸的手。
對面站的是個小姑娘,小臉盤大眼睛,是緋淵喜歡的漂亮姑娘的長相。她身上的紫裙襯得皮膚雪白,此時衣袂隨風舒展,手上還握著掛滿水珠的白藕,整個人清新脫俗得宛在畫中。
那小姑娘忽然往前幾步,緋淵立刻從美色中清醒,握著短劍下意識后退,立在神川身前。
“是陸……”小姑娘眉頭蹙起,頓了一下后顫著聲音道,“是世子殿下嗎?”
“姜婉?”神川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緋淵見這兩字一出來,那叫姜婉的小姑娘眼里立刻落了大滴大滴的眼淚,緋淵嘆為觀止的同時不忘側身退到一邊。
她走到神川邊上低聲道:“這就是姜……你乳母的女兒?”見神川點頭,她便放心往外走,“我去外面等你,有事叫我。”
神川轉頭看她時,她已經頭也不回朝巷子口走去了,他眼光落在她手上的短劍上,嘆了口氣。隨即轉頭,輕聲對姜婉道:“我有事要告訴你。”
緋淵在巷子口的大樹底下等得磨皮擦癢,等神川終于帶著眼睛通紅的姜婉走出來時,她已經把樹干上一百五十三個疙瘩數了兩遍。
姜婉亦步亦趨地跟在神川后面,緋淵這才恍然發現神川身量在這兩年長了許多,不知道是不是富人家養出來的孩子都像他這樣,身上的肉和骨頭一起長的,他幾乎就沒有許多少年人在這個年紀忽然瘦脫了相的階段,好像一直就這么平平穩穩地長大了。
跟著神川在緋淵面前站定后,姜婉揉了揉眼睛,從他身后走出來,低聲道:“姐姐好,我叫姜婉,”說著,她抬眼看向神川,“是嵐哥哥的……”
這是緋淵今天第二次聽到她這么叫神川,身上還是不受控制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時候打斷人家不太好,但她實在有些禁受不住,于是上前握住了她的雙手笑道:“姜婉是吧,我知道,你倆是好朋友。我是神川……陸嵐的師姐,我叫緋淵。”
姜婉點點頭:“緋淵姐姐您……”
緋淵身上“唰”地又起了層雞皮疙瘩,她立刻笑道:“你可以叫我緋淵,或者你不介意的話,可以跟神……陸嵐一起叫我師姐的。”
姜婉連忙擺擺手:“不行不行,您是長輩,我不能亂叫的。您貴姓?”
神川剛把姜婉領過來就到不遠處的旅店問馬車的事了,緋淵只好獨自跟這位小姑娘掰扯著稱呼的事,心想這姑娘比看上去要活潑不止一點點,不知道小時候怎么能跟神川這種悶葫蘆玩到一處的。
她隨口道:“姓柳。但是你可以不用非得叫我姐……”
“我跟車夫談好了,先上車吧,”神川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了,他指了指停在不遠處的馬車,對姜婉道,“你先上車吧,我們一會就過來。”
姜婉順從地點點頭,臨走時沖緋淵一笑,又準備開口說話,緋淵的雞皮疙瘩沒等她說話便已立了起來,好在神川先一步開口道:“我剛剛不是告訴你這是師姐了嗎,你只管叫就行了,沒必要分那么清。”
姜婉繼續點頭:“那我先過去了師姐。”
緋淵目送小姑娘上了馬車,輕輕地嘆了口氣,神川在一旁笑道:“你這會兒又姓柳啦?”
“我不姓柳姓什么,難不成還跟你姓陸嗎?”緋淵對自己當年一不小心說禿嚕嘴的事還耿耿于懷,沒好氣道,“你教人家叫師姐,自己卻緋淵緋淵地叫,良知呢?”
神川低頭樂起來:“你如果想跟我姓陸其實也不是沒辦法。”
“小師弟。”緋淵語重心長道。
“嗯?”
“是不是覺得師姐不會揍你?”緋淵拍著他的肩膀道。
神川不置可否,收了笑容道:“我這么貿然把她帶回去,師傅那邊會不會……”
緋淵道:“不會的,師傅不是說過他在攬月城沒找到姜婉嗎?他必然在姜舜華出事后找過姜婉,且有幫她一把的念頭,不然怎么又專門讓我兄長帶話給你?”
神川點點頭:“姜姨死得蹊蹺,師傅在信里沒來得及細說。只說姜婉也許會有危險,我暫時想不到其他辦法,又不想讓你在這兒久待,所以匆忙決定先帶姜婉回蔚城。”
“我為什么不能在這久待?”緋淵有些疑惑。
“姜婉如果有危險,我們在她身邊必然也不安全,待久了我怕出事。”神川解釋道。
緋淵沉默片刻道:“嘖,你果然還是不相信你師姐我其實武藝超群嗎?”
神川聞言被她逗笑,但搖搖頭認真道:“你又搞錯了,不一樣的。”
“什么不一樣?”緋淵莫名其妙。
“我相信你,和我擔心你是兩碼事。”
緋淵抬眼一看,正望進神川滿眼的笑意里。她忽然覺得手心癢癢的,像被神川頭頂的碎發蹭過似的。
她兩手在半空拍了拍,想像拍灰一樣把手心的癢拍掉:“走了。”
神川跟著她往馬車那邊走去時,緋淵忽然停下腳步,轉頭看他:“你還要再看看嗎?”
神川腳步沒停,經過她身邊時伸手攬住她的肩膀,往前一拖:“不看了,咱們早點回去吧。”
緋淵身體向后倒,不情不愿地被神川往前拖動:“你好容易回來一趟,昨天來今兒就走,太虧了,起碼得請我吃頓飯吧?”
“下次回來我請你,把縹碧郡的美食吃個遍,”他腳步一點沒停,硬是把緋淵帶著走了。
“別拖了,我走了走了,”緋淵覺得沒趣,便站直了,拍開他的手道,“你下次什么時候回來啊,別又等個十年啊。”
“明年春天,你答應的話,我們就一起回來。”神川偏過頭認真地看著緋淵。
“好啊。”
緋淵原本覺得多一個人,路上就熱鬧好玩些,誰知姜婉熱鬧過了頭,一路上都在嘰嘰喳喳,看見路邊野貓拉著神川看問它像不像往昔王府養的,經過一條小溪時要拉著神川回憶往昔,連吃橘子也要剝一個給他順便回憶往昔……憶得緋淵腦仁疼,她抱著臂在一邊閉目養神,聽神川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姜婉說話,估計是出了縹碧郡后天氣熱起來,外邊的鳥叫得越發聒噪難聽。
她睜眼往窗外望去,看見路邊竟是大片大片的白,隨風舒展,她伸手拍拍神川:“神川,這是不是你說那個……”
神川反應極快,幾乎在她拍過去的同時就出聲:“云溪草。”
他答得太快,緋淵愣了一下,轉頭道:“你沒看呢吧,什么就云溪草了,萬一我指著堆牛……”她看了一眼往這邊窗外瞅的姜婉,很是艱難地把后面的字咽回去,改口道,“萬一我看的不是那個呢?”
神川笑了笑:“心有靈犀,我知道你肯定在看這個。”
緋淵沒作聲,又靠到一邊閉目養神去了。
神川一愣,沒想到緋淵是這反應。頓時擔心她覺得自己跟秦飛光一樣滿口胡話,于是小聲解釋道:“我剛剛一直在看這邊,馬車駛到長云溪草的這段路后你就過來問了,剛好我之前也跟你提過,所以……”
他話還沒說完,姜婉開口了:“我記得你以前就拉著我跟我說云溪草這樣好那樣好,現在一點沒變,”她笑了笑,又對緋淵道,“師姐,這云溪草是咱們縹碧郡特有的花,芒種時節開花,一片一片的,跟云似的,是嵐哥哥最喜歡的花了。”
這段路沒了樹木的遮掩,太陽烈得很,曬得緋淵心浮氣躁的,她本來就不喜歡夏天,這會更熱得難受,瞥了神川一眼,沒好氣道:“你不說最喜歡芳菲,還每年都嚷嚷著讓帶你去芳菲湖嗎?”
神川點頭:“從前在扶風就喜歡云溪草,到滄浪見過芳菲后,才覺得它美艷非常。”
姜婉詫異道:“原來王府不也種了芳菲嗎?”
緋淵把簾子往這邊拉了一下,擋住了大半陽光。
神川道:“扶風的水土不適宜芳菲生長,王府的芳菲顏色很淡,且只有一種藍芳菲,我喜歡的是蔚城那邊的紅芳菲,”芙玉公主喜歡藍芳菲,所以陸晏只種了一種,想到這里,神川忽然嘆了口氣,輕聲道,“等到了那邊,我和緋淵帶你去看看吧。”
姜婉又興奮地拉著神川問了好多蔚城的事,一會問吃的,一會又問山海樓,緋淵伸手抹了把額頭——一腦門的汗。
她舔了舔下嘴唇,右腳尖慢慢地在地板上點著,正要閉眼休息的時候,姜婉的聲音忽然停了,眼前是一雙修長白凈的手,遞了張帕子到她鼻尖前:“熱起來了,”緋淵看也沒看就拿過帕子往臉上一蓋,往后靠到椅背上,悶悶地“嗯”了一聲,神川將她那邊拉得嚴嚴實實的簾子掀開一條小縫,“這段官路不長,過會到了小路就涼快了,你先睡會。”
緋淵又“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偏過頭,嘴唇微動,神川將手放在那張帕子上,輕輕覆住緋淵的眼睛道:“知道,有事我就叫你。你睡覺也能聽見。”
緋淵這才消停下來,神川覺得她差不多睡著的時候,傾身將她那邊的包袱拿到自己這邊來,拿包袱的時候衣料拂到她的手上,她下意識撓了撓,迷迷糊糊道:“我都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