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宮內,青瓦堆砌而成的墻板下,玉石臺階上祭臺中央兩根筆直的柱子。一根雕刻栩栩如生的如意龍紋,與那另一根柱子上展翅欲飛的鳳凰遙遙相對。
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藥香。
檀木所制的木桶里盛滿烏黑的湯藥,錦瑟倚靠在木桶旁,面色蒼白無力。她拼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眉頭卻還是微不可見的皺起。
一連幾日下來,真的很累了,她恨不得現在就死去。
不……沒等到他來,還不可以睡過去!念此,錦瑟緊攥拳頭,指甲微微陷進肉里,強打著精神不讓眼皮垂下去。
一刻鐘,兩刻鐘,三刻鐘……他還沒有來,她估摸,已經猜到結局。
呵,凌錦瑟,這世上大抵也就你一個這樣的蠢材。明知曉他不把你放在眼里,卻還不知羞恥的貼上去。
錦瑟不想哭,奈何心中的酸楚根本抑制不住。她將兩條腿貼緊,把臉靠在腿上,發狠忘情的哭著,一滴也不愿浪費。她知曉,如今日一般的淚水,大抵是哭一次少一次吧。
容淼,到底不是她的良人。
凌錦瑟,你在他心中那塵埃一般的位置,如何能與他的美嬌娘相較?
錦瑟自嘲自諷的搖搖頭,閉上眼睛,似是陷入亙古的念想中。
那年枝頭薄雪尚存,像極那時的他們。
"娘娘,皇上都已經將近兩年不曾來咱們這里了,今天可要好生打扮,重獲恩寵才是。"
宮中的日子就是這樣,平淡而乏味,平日唯一打發時間的事情大抵就是聽著晨起幾聲布谷鳥鳴叫,她對這樣的日子再熟悉不過。不同的是,若是皇上來此,便有幾分活人的生氣。
織造房送來幾身艷麗的綢緞,連帶著許多名貴的香粉,膳房也送來鮑參翅肚,不通人事的小丫鬟們自然見好就收。她卻并不覺得有什么歡喜的。
這都兩年了,父親又沒有立下大功,怎的突然就想起她。
現如今,錦瑟想起他那日冰冷的目光與正對著她的刀口,仍是覺得心有余悸。她的預感從不會錯,旦夕禍福總是無常,她不能預料,卻一定要做出選擇。
其實太醫的話興許不全是謊話,她是四月四日出生的女子,與梓貴妃的八月八日正好相沖。梓貴妃若是需要喝人血保養她氣血兩空的身子,錦瑟最適合不過。
錦瑟心寒,不過是因為他只因這么一句話,竟就親自來到她的宮中取血,怕別人徇私偏袒,他會日日來此親自看著她。直到,她被打入冷宮。
錦瑟早已不懼生死,能在死前日日看著他也是好的。這個愿望,卻也注定是奢念。
外頭傳來扣門的聲響,錦瑟無言,輕輕微笑,恬然自若。
她還在肖想什么?
錦瑟微微一笑,抬眼看到的卻是刑部的宦官。手中端著銀盤,盤中,是她一直肖想的一尺白綾。
錦瑟突覺十分歡喜,她察覺自己嘴角勾起,是難以抑制的笑意。
梓貴妃的藥引子已經足夠,不止是為堵住眾人悠悠之口,他對她已經沒有半點情分,他絕不會讓她活下去。他到底是給她一份解脫,了卻她一份心愿。
前人瞧見凌錦瑟低頭不知再想什么,怕是不肯就死,眼中生出幾分悲憫,卻還是搖搖頭,很快正色起來。
"娘娘,您別為難奴才,奴才也只是奉命行事。恕奴才多嘴,娘娘就算不為自己想想,也該為老爺夫人想想,娘娘若是這般不肯……那皇上又怎會讓老爺夫人安享晚年。"
錦瑟頷首,很是平靜的瞧著他,一副渾然不在意的模樣,語調極為涼薄。
"即便我死了,他難道就會善待我的父母族人?而你……"錦瑟頓了頓,冷笑著說道。
"你只需記住,你曾經在冷宮勸我自刎,莫要后悔便好。"
宦官聞言怔愣,盯著她徐徐說道。
"娘娘即便到了如此境地仍是不愿意低頭嗎?娘娘,您還是自己動手吧,免得奴才的手,臟了您的脖子。"
錦瑟步子邁的又快又穩,上前一步拿起白綾,從后方狠狠拖拽白綾,脖子一股窒息的痛,她覺得很困,不由癱軟在地。
她無言,再如當年一般,輕輕微笑,恬然自若。
遠處,站在閣樓上默默望著此處的容淼,瞧見宦官端著白綾出門時,身子猛的一晃,踉蹌幾步,險些站不住腳。身后的海超見狀,步子邁的又快又穩,忙伸手扶住。
容淼沖他揮揮手,朦朧中扶著頭,含糊的閉了閉眼。卻還是直直站在原地,腳步沒有半點移動。
"貴妃派人來過吧?"容淼淡淡問道。
"是,午后剛來,拿了時新瓜果和娘娘親手所做的芙蓉糕。"海超忙恭謹答道。
容淼"唔"了一聲,緩緩道:"她倒是又換了花樣,唯恐朕吃膩了。"
"娘娘對皇上一片真心,天地可鑒。"海超在一旁含笑說道。
"但愿如此。"容淼淡淡道。
海超在身后,見容淼凝神朝那處望去,嘴角竟帶著笑意。不知怎的,心里一突,便有些不自在起來,試探著勸道:"皇上在這里好些時候了,夜里風大,不如早些回去吧?"
容淼并未說話,卻搖搖頭,是拒絕的意思。
海超只得作罷,過了好一會兒,海超又道:"那回去加件衣裳,別涼著皇上?"
"朕只是想在這里待一會兒。"
海超緘默,認命似的住嘴,看著容淼淡漠的神情,長嘆一聲。
容淼注視冷宮,恍惚好似與記憶中那處融合。那時,他有出身名門,氣度不凡的皇后秦氏,有百依百順,言聽計從的林氏。也有,初入宮中的錦瑟,那時的她,話雖不多,眸子卻是干凈的。宮中長夜漫漫,他卻是甚少見過如她一般眸子干凈的人。
他突的懼怕起來,怕過了幾年,錦瑟的眸子也會像宮中其他人一般,染上原不該有的東西。可她已經出現在他的生命里,容淼無法躲開,只能親自下令將"常青殿"賜與她居住,只盼著她和殿里的常青藤一般,年華不老。
曾經,也有過琴瑟和鳴,那最初也是最美好的時光,全都埋葬于常青殿中。
年華不老,到底只是個奢念。
他將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價值連城的寶貝全都給了她,只愿看她露出一絲淺笑。
直到,如今的梓貴妃入宮。
她和錦瑟的清冷高潔不同,她是明眸善睞,嬌俏可人的。這樣的人,他倒是見多了,可他還是覺得在梓貴妃面前,也會舒坦。
只因,在梓貴妃面前,他第一次覺得他是個男人,是個夫君。梓貴妃得知她去別的嬪妃處時,面上不會與他過不去。私下,卻總會撒嬌,粘著他,舍不得他。可每當錦瑟獨守空房,她卻是像他在的時候一般很快入睡,不聞不問。
理所當然,他對錦瑟的愛意減少,興許,是分割到了梓貴妃身上。他多么渴望,錦瑟也那般同他使小女子性子,可錦瑟不會,永遠不會。他第一次覺得,錦瑟并不是他的心頭好,他對錦瑟的好,也可以不折不扣的給另一個女人,甚至更甚。
他也明白,錦瑟早已年華老去,讓已然快到而立之年的她像年幼的妮子般撒嬌只能是個奢望,可他也是個男人。
美人,修媛,貴妃,梓貴妃一步步到了如今的位置,也將錦瑟一步步擠兌下臺。
梓貴妃的女兒,雖說是女子,可他并不介意,到底都是他的孩子。而對想要殺死他兒女的人,他怎會容忍。
也是他愚了,與錦瑟分離許久的他漸漸忘卻錦瑟的真性情,梓貴妃又哭的肝腸寸斷,讓他毛頭小子一般的將錦瑟打入冷宮。
也將他們的情分一同打入冷宮。他當時為何不多想想,即便是錦瑟真的如此作為,她要殺的,也該是梓貴妃的兒子。
錦瑟進了冷宮,就再也沒有出來。梓貴妃身體一事,他也曾遲疑過,可是錦瑟對他已了卻情分,竟是自請用自己的血為梓貴妃調理。
他攔不住,卻也不想攔。
若是他同錦瑟中一定要有一個人死去,這個人必須是錦瑟。他是皇帝,他有他的責任。
容淼靜靜佇立在原地,許久,只是緘默。
他永遠不會得知,錦瑟在冷宮自刎前一刻,仍是盼著他前去瞧她最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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