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的冬天濕冷得厲害,坑坑洼洼的路面上結(jié)了一層厚冰。人走在上面踩得冰碴子嘎吱嘎吱響,背總是不由自主佝縮著,手那么干揸著,生怕摔倒的一副可憐相。
這鎮(zhèn)上只有百來戶人家,誰對誰都是知根知底,你家中午吃了什么菜,周圍都能聞著香。太小太偏僻的鎮(zhèn)子,連名字都顯得摳唆,叫葦鎮(zhèn)。因為緊挨著鎮(zhèn)周圍有條河叫葦河,有大片的蘆葦蕩,秋風(fēng)起的時候蘆葦絮遮天蔽日,人人家里都關(guān)門閉戶。等到春夏之交,蘆葦一發(fā)的翠綠繁盛,風(fēng)一過,像交疊向遠方的浪。
小鎮(zhèn)統(tǒng)共一橫一豎兩條街,從這頭到那頭,再從那頭到這頭,走起來一會工夫的事。都是些灰撲撲又低矮的木頭房子,上了年頭的老房子還有些發(fā)黑,墻角又都是青苔,攀著一些爬山虎,冬天都是枯黃委頓在墻上,看起來格外地殘破不堪。
往年的無數(shù)個冬天都這么過來了,家里老小在院墻底下偎著曬太陽,嗑瓜子嘮嗑。東家長西家短都在你一言我一語里傳開了,哪有什么能瞞得住。然而今年這冬天卻似有些不一樣,大家都注意到,有個外來人搬進來了。
大家都議論他,不為什么,這個新來的人看起來和這山鄉(xiāng)有點格格不入。是個四十上下的男人,頭發(fā)抿在耳后,一絲不亂。戴著金絲邊眼鏡。穿一身筆挺的中山裝,上裝口袋里還別著支鋼筆。鎮(zhèn)子上的人猜他或許是個教書先生,因為鎮(zhèn)子上有個私塾,里頭的師傅們就有鋼筆。
他搬進東頭周大嬸家隔壁,周大嬸是出了名的熱心腸大嘴巴,不等大伙向她打聽,她就自個兒過來搬著板凳坐在墻根底下跟大伙嘮起來了。大伙都圍著她湊成一個圈,周大嬸逐一掃過大家的臉,見氣氛都勾得差不多了,這才微壓低嗓門開始說,“哎你聽我跟你們說,那人真怪。昨個他剛搬過來,我想著他冷鍋冷灶的不能做飯。大家都是鄰居,多照應(yīng)照應(yīng)是吧。就給他送去一盤煮好的餃子。你們猜怎么著?”
說到關(guān)鍵處周大嬸故意停下來,瞅著眾人不言語。大伙都急得催她,“別賣關(guān)子了,快說到底怎么了?”“哎哎別急聽我說,你們猜他怎么著,他從口袋里拿出兩枚銀元給我,哎那可是銀元啊!”大伙也都嘩啦啦議論,也有問周大嬸收沒收的,也有問他是什么來歷的。小地方物價低,兩枚銀元在這鎮(zhèn)上,夠在最好的酒樓置辦好幾桌席面了。
周大嬸被大伙圍著問,忍不住要賣賣關(guān)子,等聲音都低下去她才又開口,“我哪能要他那么多錢,再說一盤餃子不值什么。不過這出手真是闊綽,估摸著是城里頭的人物。哎我跟你們說,他的家當都在箱子里裝著我沒瞧見,但就那幾口箱子,都是好的。”這三言兩語的,大家越發(fā)對這人好奇起來,正議論著,忽然誰看了一眼不遠處,示意大家噤聲。一看,原來說曹操曹操到,那人正往這邊走來,仍然是一身中山裝,走起路來腰打得筆直,眼神凝著前方,端的是氣宇軒昂。
大伙有點被鎮(zhèn)住,一時間竟沒人說話。倒是他走過眾人身前時,微微頷首。繼而又向不遠前的一間茶館里走去。周大嬸率先回過神來,壓著聲音說,“我說了吧,他像是有身份的,和我們不一樣。”大家伙也都默然點點頭,心里頭都有些疑惑,這樣的人怎么會住到這破落小鎮(zhèn)上來?
不過眼見著是吃中飯的時候,人都散了,各回各家開始準備,別人的事再大,那也得茶余飯后才有空閑談起,眼前還是自己的日子最要緊。
周大嬸有兩個娃娃在家,都是男孩。大的十幾歲,小的只有四五歲。丈夫在城里頭做工,年底春節(jié)才能回來,這兩個孩子一個還在上學(xué),另一個也快要送進學(xué)堂,不能不說這日子過得緊巴巴。她正在灶間忙活出了兩個菜,小的忽然跑過來拽她衣服角,奶聲奶氣地說,“娘,有人找。”她倒疑惑,這中午的誰來了,走到堂屋又一驚,這不是隔壁剛搬來的那人嗎?
她這把年紀了,在這人面前倒還有些局促,手在圍裙上擦了擦,還沒來及請人坐下,那人就先說話了。“周大姐,昨天要謝謝你。我今天有事想托你幫忙,這是訂金。”他從口袋拿出紅紙封好的信封,擱在周大嬸面前的桌子上,看厚度也知道是不少錢。這一下弄得周大嬸有點慌,想也不想地就把錢塞回他手里,臉也漲紅了,“哎呀這是做什么,還沒說是什么事能不能幫到忙,這錢不能收。你拿回去。”
爭執(zhí)間周大嬸的手錯碰到他,他不動聲色地退了一步,接過信封,轉(zhuǎn)手放在另一邊,開口道,“周大姐,這里我人生地不熟,只能靠你張羅,你不收,我沒法開口了。”他神色里不由自主帶上了些震懾力,周大嬸吶吶的,只好問是什么事。“我想雇個人幫我做做飯菜,做完就能回去。只是有一個要求,為人要嚴謹不多事。工錢可以面談。煩你幫個忙。”他聲氣很低潤,咬字又清晰,和南方粘軟的口音有很大差別。
聽是這事,周大嬸倒猛然間想起一個合適的人。當下也就應(yīng)承了,只是那錢委實不好收。她待要再推讓,那人執(zhí)意不收,她也只好作罷。中年男人不再打擾,已然走到門口,周大嬸忽然叫住他,“這搬來了都是鄰居,還不知道您貴姓?”他停下步子,轉(zhuǎn)回身答她,“我姓白,白修潤。”
“那這樣,白先生,我找到合適的人就帶去給你看看。”
白修潤對她頷首,轉(zhuǎn)身出門去了。
等他一走,周大嬸不由得松了口氣,這位白先生哪怕是微笑著也給人一種壓迫感。在他跟前站久了她大氣也不敢出。信封拿在手里厚實,她沒收過這樣的錢,平時鄰里間幫個忙哪用的上這樣的厚禮。拆開的時候手有點不聽使喚,拿在手里一數(shù),二十張簇新的錢,夠這個家一個月的開銷了。當下慎重地復(fù)用紙包好,收在里屋。招呼小的過來吃飯,捻著小兒子的腦袋說,“等你哥哥下學(xué)回來,娘給你們好好補補。”
這真是貴人啊,給他找人的事更要格外盡心。周大嬸其實心里已經(jīng)有了人選,等這頓飯吃好了,她就去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