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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爬坡攀圪梁整整跑了四個鐘頭,翻過一座山,終于瞭到我們的匯流村了。匯流村坐落在方圓幾公里的匯流灘上。溯著匯流河往上走不遠,便可以眺見兩股溪流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從兩條溝豁里鉆出來,略微在一處地勢比較平坦的地方喘息了一陣子,就再也顧不得羞澀,在眾目睽睽之下親了一個嘴,就交匯到一起了。這條河就是我們村前的匯流河。
兩條河匯成一條河,氣勢就比較可觀了。夏日雨天發大水,河水撲滿河槽,水也有齊腰深。一眼望去,浩浩蕩蕩,濤濤涌涌的,在我們村前流過。除卻汛期,河水大多清澈見底,姑娘媳婦沒事了就端一盆該洗的衣物,舉著個棒槌,在衣物上敲打。河兩邊是莊戶人家一小塊一小塊的菜園,碧綠們鮮綠們嫩綠們被清凌凌的匯流水一澆,頓時搶著往上竄。
進村攀上北坡,就瞭見我們家的莊窩了。向北朝南的三眼石?窯,是我生父的作品。那時他肯定年輕,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和媽一起滾戰直至完成。向南朝北的是五間氣勢軒昂的缸瓦房,一律的鋁合金門窗,那是我養父的作品。其時他正當中年,有得是力氣,也是和媽共同合作結出來的碩果。八十年代對宅基地卡得還不是很嚴,加之北坡又不算耕地,所以母親就先圈了一個闊大的院子,怕有半畝大。街門修得也很排場,二層小樓般高大闊綽。門樓上端端正正瓷磚上仿宋體貼著四個大字:紫氣東來。
紫氣是什么?紫氣在那里?從小在我心里便是個謎。就這個問題,我曾向多個長輩請教,都沒有一個明確的答復。長大外出后,每逢回家,一進這個門樓,一望見南北矗立著的青石窯洞和缸瓦房,仿佛就有一種氣息朝我撲來。久而久之,我就忽然覺得,這股撲面而來的氣息,是不是就是我所要找的紫氣?
媽在院子里簸豆子。土地分到各家各戶后,集體的打谷場沒有了,秋日,誰家有個半畝幾分田的豆子,就在自家的院子里敲打。先把從地里割回來的豆秸撒開,待曬足了秋日的暖陽,豆莢自己就崩開了,剩下幾個不開竅的頑固分子,就拿根木棒呀棒槌呀敲打敲打,差不多就全都投降脫殼了。但豆子是帶著絨毛,葉屑,土粒脫殼的,需要用簸萁扇簸把它們去掉。現在,母親正在做這份工作。母親把簸萁里的豆子,均勻地移動著,簸萁里的豆子很聽母親的話,就自動分緒排列起來,最輕的豆莢皮,葉屑什么的排在簸萁的邊沿,母親用嘴輕輕一吹,便落到了塵埃;就這樣不斷地抖動,不斷地吹,幾來幾去,豆莢皮和葉屑差不多就抖落了,剩下的就是豆子和土粒了。因為這兩樣東西的分量差不多,所以分開它們就有了一定的難度。難弄的東西就加把勁。母親便甩開臂膀更加努力地抖動,簸萁里的豆子和土粒也隨之急速地排列,急速地站隊,曬干的豆子總是比土粒和石屑什么的輕一點,所以就排在了簸萁的前端。接著,母親把簸萁的前端低下去,均勻著力量抖,抖,再抖,豆子便乖乖地像一股細流流在了備好的袋子里。剩下的幾個破茬的和土粒石屑攪和在一起,頑固不化,母親就耐著性兒一粒一粒地揀。
母親過日子就像簸豆子一樣細致、耐心、涇渭分明、充滿自信。? ?
但日子像總是在和母親作對。
出事那天,也是個秋日,母親也是在院子里簸豆子。倏忽之間,聽得街門外有人喊,巧茹,快,玉民出事了,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幾個村人就抬進一具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人來。母親撲上去,生父的身體已經發涼了。早上出去拉秫秸還是好端端的一個人,她還安排生父早點回來,注意安全,怎一個上午他就走了?母親不相信這是真的,寧愿相信這是在做夢。她反復拍打著丈夫已經冰涼的軀體,哭喊著父親的名字。然而當母親從鄰里口中清楚地意識到,那個朝夕相處的伴侶確確實實真的走了時,母親反而鎮靜下來,抹了把眼淚,止住了哭聲,大聲對正在嚎啕大哭的我們姐妹仨說,別哭了,哭,還能把你爹哭回來,那里跌倒那里爬,咱們娘四個安排后事吧。
我父親是根獨苗,爺爺奶奶又走得早,姓邵的在村里只有我們一家,基本上沒有什么親戚鄰里,安排爹的后事就只能落到母親的肩上了。
果真,母親就再也沒有掉眼淚,出出進進忙著,她指派幫忙的鄰里,到城里那個鋪子里買棺材,什么木頭的,長多少,寬多少,多大的價可以承受:她指派破土打墓的土工在那兒開口,什么時候動土,什么時候放炮,幾聲二踢腳,幾聲響鞭;就是在那時,母親定下來一并砌兩個人的墓穴,并在村里的小賣鋪買回四瓶好酒,讓打墓的帶上,說不要被陰著:她親自安排人在院子里搭了個靈堂,請小學老師擬了兩副對聯,供上生父的遺像,遺像前添了長明燈,擺上各色的水果,還請鄰里蒸了十幾個面人兒;還有請樂工,租賃棺罩衣架,孝衣孝衫,舉迎魂幡,聘請抬棺木的大漢等等眾多的繁縟雜事,都是母親一人安排。
母親不再哭泣,就引起了一些人的非議,說這個女人太沒人情味了,丈夫的陰魂還沒有散去,怎就如此的心硬?母親聽了,我行我素,照常進進出出忙著。晚上,我們守在父親的棺木前,母親對我們三個女兒說,我再想想明天你父親出棺的細節,不要出了什么差錯。人死不能復活,路還得朝前走,日子還得往下過。如果哭能辦了你父親的喪事,哭能哭來米面,哭能哭來柴米油鹽,哭能哭來日子,哭能把你父親再哭回來,那我就什么也不做坐在這兒哭!
這可能就是母親對哭的認識。
母親和生父的結合,堪稱那時自由戀愛的典范。他(她)們在一個生產隊。生父是生產隊隊長,母親是鐵姑娘隊隊長。一起出工,一起播種,一起鋤田,一起收割,勞動的汗水澆灌出愛情之花。母親膽大,大隊開會就敢并排和生父坐在一起。據說生父還比較靦腆,母親靠過來了,他就往一邊挪挪;母親靠過來了,他就往一邊挪挪。母親說,邵玉民,這兒有老虎?就引得人們恣肆大笑。有人攛掇,李巧茹,這兒沒老虎,你敢拉拉玉民的手?李巧茹說,怕什么,拉手也不犯法!他手里也沒葛針。又引得人們大笑。就更有甚者挑逗說,李巧茹,敢不敢對著眾人的面和玉民親一下。那時候,這可是個出格的舉動,但李巧茹不示弱,正要有所創意,不想邵玉民早跑了……這就是我的父親和母親。那時,母親是個壯勞力,凡男人干的活,她都干。鋤刨,挑糞,捏籽,扶犁,搖耬,播種,連晚上上山看臥場都有母親的身影。看臥場時四個人把著四個地角,一夜不能睡。如果誰要睡著,狼來了,叼走生產隊的小羊,那就闖下了大禍。不過,母親看臥場時總是平安而歸。因為母親看臥場的晚上,總有父親的身影。
甜蜜的小倆口過了十三個春秋就到頭了。
按照鄉俗,出殯的前一晚,應該由子女守靈。但父親的死與眾不同,看到他的棺木,就會清楚地閃現出白日里被抬回來的父親的一張血肉模糊的臉。父親的臉已不是一張人臉,一半腦瓜崩裂,一半臉綻開,腦瓜流著雪白的腦漿,半張血臉噴著血花。當時我們姐妹仨嚇得哇哇大哭,母親一把把我抱起,用一塊白布迅速蒙住了那片模糊的血肉。
按理說,今晚你們得守孝。但你們的父親死得嚇人,你們都還小,今晚就由我再陪他睡一晚吧。即使,你們就是再守十晚,你爸也回不來了。媽含著淚跟我們姐妹仨說。
那晚,母親就一個人睡到父親的棺木旁。棺木里睡著一個血肉模糊的死人,棺木旁睡著一個有胳膊有腿的活人。活人時不時就和死人說開了話。玉民,你怎就這樣走了?你走怎就不告我一聲?你留下這四個女人叫俺怎么過?說一陣就起來掀開父親臉上的蒙著的白布看看父親的臉,說一陣就起來掀開父親臉上的蒙著的白布看看父親的臉。話聲里夾著輕輕的啜泣。啜泣一陣子又掀開蒙在父親臉上的白布看看父親的臉。不知那晚母親是怎樣度過的。后來她端來一盆清水,開始輕輕地輕輕地擦拭父親的臉,母親擦得很仔細,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捏著一個棉花球,小心翼翼的,生怕把父親擦疼了。父親的右臉沒有了,就只能擦左邊那殘存的門眉,左眼,一只耳朵。想想都瘆人。也許父親的腦漿還在外溢,也許父親的鮮血還在滲出……我們當子女的怕,怕那張血肉模糊的臉。但母親不怕。
也許,在母親的眼里,那根本不是一張血肉模糊的臉,而是一朵眉清目秀的花。
日子飛著轉。如今,母親都六十開外了。父親到那邊也三十個年輪了。我下了車,爬上北坡,跳進院子,悄悄迂回到正在簸豆子的母親身后,猛地大叫了一聲媽。媽的手一抖,簸萁差點從她手里滑落下來。母親半嗔半喜:死妮子,嚇了媽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