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寨溝的兩岸盛開著粉白的女菀花、紫色的大薊花、細(xì)碎的蛇床花等,大寨溝的水里盛開著紫藍(lán)的鳳眼蓮、黃白的菱花、紫紅的芡實花等。大寨溝的深處,路口小店背后遙不可及的深處,還有幾樹桃花、李花、山櫻花。至于細(xì)密的蘆叢和蘆花,那是絕對少不了的,畢竟這是沙洲的特色,沙洲四周和洲上渠溝各處,皆有它們的身影。貫穿沙洲南北兩端、長約五公里路的整條大寨溝,都被各種野花野草包裹著,成就了一片熱鬧而浪漫的濕地景觀。野花溝這里最為典型,令我印象最深。尤其是狀若小白菊的女菀花,俗稱一年蓬,原產(chǎn)北美洲,自清代引入中國,適應(yīng)力、繁殖力極強。它們不是一樹,幾樹,而是一長溜,一大片。它們不是遙不可及,而是近在眼前。它們亭亭玉立,招蜂引蝶,總是引我駐足,沉吟,感傷,仿佛誤入東海里的桃花島,心如蝴蝶翩躚,心隨郭靖漫步。
那時節(jié),翁美玲在“射雕三部曲”里飾演的黃蓉,俏麗活潑,刁蠻任性,自由自在,將好色而狡詐的歐陽克迷得暈頭轉(zhuǎn)向,而她也成了我心目中的少女偶像。《東邪西毒》的片頭令我沉醉其間,其歌詞是“人海之中,找到了你,一切變了有情義。從今心中,就找到了美,找到了癡愛所依”,配以一片燦爛的桃花叢,郭跟黃青澀擁抱,畫面自動旋轉(zhuǎn),這些總讓我陷入無限的激動、憧憬與憂傷。那時節(jié),我還部分地看了翁美玲主演的《十三妹》,雙格格也是俏麗活潑,極有手段,而那片頭歌詞唱得蕩氣回腸:“身雖女兒身,心是壯士心,巾幗英雄,肝膽勝須眉漢,敢于去肩承重任。”該劇基本用了“射雕三部曲”的原班人馬,讓人看得很親切。正是在該劇的拍攝中,翁美玲和湯鎮(zhèn)業(yè)陷入熱戀,得到愛情的滋潤,從而在隨后的“射雕三部曲”里演活了黃蓉,達到演藝事業(yè)的巔峰。
初中時代,平素憨厚文靜、不善言辭的我,近似王子服、郭靖的呆子模樣,而王子服對小狐仙嬰寧一見鐘情,郭靖唯獨鐘情于小妖女黃蓉,可能是性格互補的心理因素在作怪。正所謂“年少不知華箏好,錯把黃蓉當(dāng)個寶。古靈精怪小妖女,手段邪乎教人惱。”廣闊田野上的每一朵野花,都會引起我對于妖精的聯(lián)想,對于愛情的聯(lián)想。比如深處水畔、遙不可及的那樹桃花,倒映于水中,彷佛夢幻一般,卻比成片的女菀花更真實,更會讓我想起《東邪西毒》里的桃花島。那個片頭極其浪漫,讓我神往,想著想著,便身陷其間。《詩經(jīng)》里有《桃夭》,《紅樓夢》里有桃花社、《桃花行》、桃花林、桃花冢,《西游記》里有蟠桃園,《水滸傳》里有桃花山,《三國演義》里有桃園,《聊齋志異》里有《桃花劫》《奇香異桃》,《螢窗異草》里有《桃葉仙》,《諧鐸》里有《桃夭村》,《西廂記》里有“桃花片”,《墻頭馬上》里有“桃花運”,《牡丹亭》里有《山桃紅》,孔尚任有《桃花扇》,陶淵明有《桃花源記》,劉禹錫有《玄都觀桃花》二首,皮日休有《桃花賦》,唐伯虎有《桃花庵歌》二首,唐詩里有“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李白),“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杜甫),“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燃”(王維),“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張志和),“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崔護),“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白居易),宋代詩詞里有“山無數(shù),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秦觀),“小桃灼灼柳鬖鬖,春色滿江南”(黃庭堅),“雙飛燕子幾時回?夾岸桃花蘸水開”(徐俯),“桃花落,閑池閣”(陸游),“禹門已準(zhǔn)桃花浪,月殿先收桂子香”(辛棄疾),“東風(fēng)著意,先上小桃枝”(韓元吉)。根據(jù)學(xué)者們對《全唐詩》的檢索統(tǒng)計,“桃花”在唐詩中出現(xiàn)了442次,名列百花榜首。桃花可謂是古典詩詞里被描寫最多的花。
開不敗、數(shù)不盡的桃花詩詞,講不完、聽不夠的桃花故事,不斷加深我對桃花的印象,使其成為我平生最喜歡的花朵之一。我的守護神和元神是維納斯,其拉丁語的意思是山桃花。中國的美麗而凄惻的古典愛情故事,大多發(fā)生于春天“三月桃花開”的時候。手持“桃花扇”的才子,在“桃花汛”的“桃花庵”,遇見“桃花女”,于是“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說著“我愛桃花”,唱著“桃花朵朵開”,看起來是“桃花運”,實則是“桃花劫”,最后卻說“都是春天惹的禍”。我最喜歡的桃花詩,自然是李白的兩首隱逸詩。一首是《訪戴天山道士不遇》:“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露濃。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野竹分青靄,飛泉掛碧峰。無人知所去,愁倚兩三松。”一首是《山中問答》:“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我也很喜歡戴叔倫的兩首桃花詩,充滿田園風(fēng)。《蘄州行營作》云:“蘄水城西向北看,桃花落盡柳花殘。朱旗半卷山川小,白馬連嘶草樹寒。”《蘭溪棹歌》云:“涼月如眉掛柳灣,越中山色鏡中看。蘭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鯉魚來上灘。”
過了野花溝不遠(yuǎn),大路的中段是汪嶺的村部和鄒家墩村,是我幼時乃至初中常去看電影的地方,也是我初中經(jīng)常路過的地方,對這個村部的感情深度,僅次于我們村部。廖嶺村亦毗鄰我們村,但是我至今不知其村部所在位置;可能是因為那里有個亂墳崗,我們極少那一帶去玩。汪嶺村部位于鄒家墩村,人氣旺盛。那里有一株高大的泡桐樹,一株高大的刺槐樹,春天時節(jié),開花很美,花香很濃。我喜歡泡桐花、洋槐花、梔子花、蠟梅花的濃香,認(rèn)為做人就要肆意開放,香氣撲鼻,自由自在,不畏人言。若是急雨過后,往往一地落花,景象凄美,芬芳無比。泡桐有白花、紫花、黃花幾種,而這里乃紫花泡桐。中唐戴叔倫《送呂少府》,寫出了送花簪花的惜春之情:“共醉流芳獨歸去,故園高士日相親。深山古路無楊柳,折取桐花寄遠(yuǎn)人。”崔護《三月五日陪裴大夫泛長沙東湖》,寫出了自然生存的動態(tài)之美:“鳥弄桐花日,魚翻谷雨萍。”白居易《寒食江畔》云:“忽見紫桐花悵望,下邽明日是清明。”這說明桐花盛開于四月份。元稹《憶事》將鏡頭轉(zhuǎn)向了月下賞花的中式審美:“夜深閑到戟門邊,卻繞行廊又獨眠。明月滿庭池水淥,桐花垂在翠簾前。”南唐李煜《感懷》云:“又見桐花發(fā)舊枝,一樓煙雨暮凄凄。”李后主葉喜歡桐花一樹春帶雨的凄美意境。泡桐花好像是甜的,有時會逗引小孩當(dāng)甜食吃。凡是蜜蜂和小鳥吃的東西,我們都可以跟著吃。在此意義上,蜜蜂和小鳥比專家和教授靠譜得多,因為蜜蜂和小鳥依靠生物本能,專家和教授依靠利益博弈。泡桐花散發(fā)濃烈而刺鼻的香味,可你有聽過有人被泡桐花刺激暈倒的?倒是一些蜜蜂和小鳥有時在花里醉生夢死,在地上挺尸。
有次,我于此駐足傷懷,特作古體詩《槐樹》:“春緒無端化遠(yuǎn)溪,長空猶自會云期。孤槐落盡相思淚,蒼渺故園何處息。”泡桐花、洋槐花的后面,有一個戶人家,他家的女兒當(dāng)時跟我差不多大,不久嫁到洲外的江口村。很多年以后,老家移民到其附近的我,偶爾前去拜訪她,因為她家的鄰居是同樣嫁到此處的菡,而菡是我青少年時代的鄰居。中年富態(tài)的她自稱是鄒家墩村的,我立即脫口而出,說那里有一株泡桐樹,一株刺槐樹。她嚇得瞪大眼睛,說:“是的!”我還忘了說,她家屋后的池塘邊,有兩棵桑樹,呈半倒伏狀,半臥于池塘上,投射著美麗的倒影,讓昔日的我多次駐足欣賞,深感虛實相生之道。春夏時節(jié),有些桑葉沒入或靠近水面,成為魚兒的美食,進食的聲音很響。偶爾有一只白鷺站在橫臥的桑樹上,安靜守候,伺機下扎,逮住一只貪食的魚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