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zé)自負(fù)】
沒想到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
等紅記決心再蓋房時,村里已經(jīng)改天換地,變了人間。
這幾十年,村里摸索出一條種菜的致富路,建立了蔬菜批發(fā)基地。省里為扶植農(nóng)村經(jīng)濟(jì)建設(shè),撥款修了一條由韓家莊村西直通城鎮(zhèn)的柏油馬路,方便菜農(nóng)統(tǒng)一種植、收割、出售。
這條馬路十分繁忙,每天都有來往卡車呼嘯而過,揚起陣陣粉塵,載著各種蔬菜駛往全國各地。馬路兩邊還蓋起了很多商鋪,來往十分熱鬧,韓家莊村儼然成了一個大集市。
村民手里有了錢,就琢磨著翻修房子,這幾乎是本能反應(yīng),好像本就該這么著。于是村里人腰包一鼓,都噼里啪啦建起了新房。一家比一家高,一棟比一棟漂亮。
因為房子除了是個遮風(fēng)擋雨的窩,還是底氣,是臉面,是尊嚴(yán)。誰家大門氣派、臺階高,房子好,誰家就體面、有地位,人家就高看你一眼。
于是,紅記終于決定要重新蓋房了,除了覺得手里有了些蓋房的資本,還因為他覺得現(xiàn)在時機(jī)已經(jīng)成熟。首先迫在眉睫的是孩子們的婚事,小慧小敏都交男朋友了,小龍明年大學(xué)畢業(yè),眼瞅著該說對象了,免不了帶朋友來家看看,現(xiàn)在的破宅院恐怕讓對方看扁。
其次,這宅子確實已經(jīng)塌敗不像樣子,外墻已經(jīng)褪色,墻里斑斑駁駁坑坑洼洼,像皮膚生了癇,有的地方已經(jīng)裂開,從裂縫里漏浮土。屋里也沒有像樣的家具。那棵歪脖頂梁柱,當(dāng)了多年的衣帽架,成了朽木,前幾年光榮退休。紅記和段珍搬到廂房住,紅記用水泥紅磚重新砌起了一面墻,改成了兩個雜物間。第一次蓋房太匆忙太草率,又沒錢又沒人,萬事能省就省,能湊合就湊合,這省的每一分錢,湊的每一回合都在房子上顯露出窮酸和落魄。
而且,這次不必費力填坑。因為這些年斷斷續(xù)續(xù)把大坑填了不少,尤其是前幾年聽說村里修路,紅記以為這條路要從村南自家門口過,擔(dān)心到賠償?shù)臅r候,前面大坑的歸屬說不清。就急著把坑填上,把圍墻蓋起來,宣誓這塊地的主權(quán)。
這次填坑,總算不像以前精衛(wèi)填海、愚公移山了,紅記用拉菜大卡車從山區(qū)拉了幾車廢石,自己再用三馬子狠拉了幾車廢土,統(tǒng)統(tǒng)倒進(jìn)去,才讓門前這個似乎永遠(yuǎn)吃不飽的大嘴合上了。紅記把院子四周用紅磚一圍,外面種上一圈柏樹。從外面看,高墻大院,很是氣派,但是進(jìn)去一瞅,院子大而無當(dāng),早些年蓋的那幾間房子,像操場的一角蓋了幾間豬舍。
但是天意弄人,馬路最終沒走村南,走了村北,那一路挨著馬路的幾十戶人家近水樓臺,身價一下子水漲船高,有不少人家靠著馬路的優(yōu)勢干起了小買賣,開個商店、飯店之類的,眼紅了不少沒占到便宜的人。
“看看人家連寶家,兩口子住兩間,出租兩間給春堂開診所,一年租金都夠花了。瑞生媳婦家那飯店更別說了,一天到晚人不斷,多紅火。你說你那時候非要搬到村外,填這么大一坑,人都累掉半條命,要是還住老宅子,說不定現(xiàn)在咱們也能干個小買賣。”?段珍跟紅記埋怨說。
紅記倒沒覺得什么可惜的,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誰都說不準(zhǔn)。
歲月滄桑了一切,滄桑不了人心。無論如何,紅記下定決心要蓋房了。好在這次地方寬綽,終于可以好好蓋一處方正的宅院了。
第二次蓋房,紅記又重拾當(dāng)初的熱情。
跟二十年前不一樣,以前蓋房千難萬難,從設(shè)計到施工,一切都親力親為,缺個釘子都得自己想辦法,蓋一處房下來,不會蓋房的都能成蓋房的把式。
現(xiàn)在蓋房難在錢,只要有錢,可以請專門的施工隊,包工包料,房主只需從旁監(jiān)工,片瓦不沾也能住上房。
紅記請了一個外地施工隊,但是他看別人蓋房手癢,忍不住和工人一塊和泥、砌墻,抹灰,樣樣都興致勃勃地?fù)胶希€干得有模有樣,連工頭都說紅記頂?shù)蒙弦粋€專業(yè)工。
誰知紅記蓋房的癮還沒下去,施工隊就停工了。因為買材料、請工人、打地基、筑地梁,錢像日子一樣,不禁用,房子剛架構(gòu)了基礎(chǔ)模型,存折里的十萬就見底了。
段珍紅記看著這蓋了一半的房子,急得嘴上起了泡。
左思右想,紅記和段珍不得不跟在北京工作的小慧和小敏開口,“10萬塊錢,我算著怎么都夠了,誰知趕上奧運會,建筑材料漲價,工人工資也漲了不少,現(xiàn)在不夠了。”紅記跟孩子們解釋。
隔著電話,小慧和小敏都聽出了父母的窘迫和為難。她們知道如果不是到山窮水盡,父母的尊嚴(yán)是不會讓他們跟孩子張口要錢的。
那時小慧小敏剛工作,倆人住著地下室,生活尚且捉襟見肘,可是習(xí)慣了報喜不報憂的兩人,只想為父母分憂,小慧從男朋友那里借了幾萬元,小敏從一個好心老板那里預(yù)支了半年工資,就這樣想方設(shè)法湊了幾萬給家里用。
錢到位了,施工隊那邊又說干不了,紅記一打聽,原來是澆筑樓板的廠家,擠壓的訂單都排到了明年,紅記的樓板最早也要到后半年了。
紅記這才意識到建筑行業(yè)已經(jīng)開始蓬勃發(fā)展起來,偶爾去趟市里,也隨處可見“拆出新天地,建設(shè)未來城”的標(biāo)語、建筑工地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淖鳂I(yè)、一座座密集高樓的拔地而起。
這股拆建之風(fēng)也蔓延到農(nóng)村,形成蓋房風(fēng)潮,紅記察覺似乎一夜之間,家家戶戶都在蓋房子,舊房翻新、一層的加蓋二層、二層的建成小別墅……?
農(nóng)村追尋城市樓房的腳步邁得越來越大……
樓板一拖就從二月一直拖到了八月份。這期間,紅記和段珍看著滿院子的石灰、水泥、沙子、磚石像看嫁不出去砸在手里的丑姑娘。為了防止風(fēng)吹雨淋,倆人給這一堆堆的材料蓋上苫布,這苫布蓋了揭開,揭開又蓋上,樓板就是沒動靜。
一日吃著中午飯,段珍又和紅記叨念起樓板廠。
她催促紅記再去找樓板廠,紅記說找也沒用,現(xiàn)在只能等。
段珍急了,說:“沒用、沒用,天天等,等到什么時候是個頭兒?你不找你怎么知道沒用。再耽誤兩月,我看你今年年底都住不上房,我可不跟你在大冬天住簡易棚。”
紅記說:“催催催,你就知道催我。你去催廠家啊?”
段珍把碗往桌上一摔,“當(dāng)啷”一聲,碗轉(zhuǎn)了幾個圈,掉到地上,碗口扣在土里。
紅記看著段珍起身就走,騎上自行車走了,他喊了兩聲,段珍沒搭理他。
段珍自行車騎得飛快,這一路上,紅記、樓板廠、建筑工,以及蓋房的種種不順在心里翻騰,積壓的怨氣堆到了嗓子眼兒。如果不是風(fēng)把淚花都吹回眼底,她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場。
到了樓板廠,工人見段珍臉色很難看,直接帶她去找了樓板廠老板。
見到老板的那一刻,段珍終于把壓抑已久的委屈一股腦噴發(fā)出來。
她說,年初就交了定金,八月份了還不給做,今天要么給澆樓板,要么退定金。
她說,催了你們好幾回,愣是不長不短、推三阻四,鬧成今天這樣,都是你樓板廠的問題。
她說,耽誤我家半年蓋房,耽誤的工期怎么算,賠償誰來付?
她說,眼看都快入秋了,再不把樓板澆出來,今年冬天就住你家了。
……
此時的段珍像憤怒的獅子一樣,工人們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地偷看。樓板廠老板的安撫和說辭在段珍火山噴發(fā)般的暴怒之中,迅速土崩瓦解。
紅記趕來的時候,段珍和老板已經(jīng)達(dá)成協(xié)議。老板承諾樓板會盡快澆筑好,一個星期之內(nèi)派人安裝。
回家的路上,段珍和紅記騎著車,一前一后地走。段珍像剛打完一場硬仗一樣,騎得很慢,有氣無力。她心里像掏空了似的,剛才好像不是自己,而是別人。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做出撒潑打滾的潑婦行徑。她自認(rèn)自己溫柔敦厚,從來都不屑用這樣的方式,但事實證明,冷靜理智有時反而不如情緒宣泄更能解決問題。
紅記看著段珍的后背,小心翼翼地跟著,像卑微的仆從對主人察言觀色。又一次,他讓段珍沖在前面,自己縮在后面。紅記痛恨自己的懦弱,自己怎么就是不能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為老婆孩子撐起這個家呢?
這一鬧效果顯著,樓板廠火速澆筑好樓板,派人穩(wěn)妥地裝上,后續(xù)的建筑程序終于順利完成。
同年十一月初,樹木抖落一地枯葉,換上瑩白的霜雪時,段珍和紅記終于搬進(jìn)了新屋。盡管墻上還沒刷大白、地上抹的水泥還沒干透,屋里的土腥味還很嗆鼻,但是段珍和紅記仍然急火火地搬進(jìn)去了。
像一個美夢一樣,紅記做了二十多年,現(xiàn)在這個夢終于落地生根,他又怎能不迫不及待呢?
對內(nèi)部裝修,段珍和紅記興致勃勃地自身所能達(dá)到的最高審美標(biāo)準(zhǔn),選購了最時興的家具,把幾個屋子都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新屋終于置辦停當(dāng),像個待嫁新娘般羞答答地等待眾人的檢驗。
果然,房子的高顏值轟動了全村,村里人都過來里里外外看,說是要取取經(jīng),以后照著蓋。他們臉上都帶著夸張的驚羨的表情,嘖嘖地說,“看看人家這房子蓋的。”
紅記心里美啊,二十多年前的一口氣,今天終于順下來了。他在前院規(guī)劃了菜畦,種上四季蔬菜。在后院開辟了花圃,灑下各色花種……
有了這個房子,紅記的心又踏實又歡喜,心里跟淌蜜似的,他臉上總是掛著笑,跟誰都和和氣氣。在家呆不夠,忙不停,花圃和菜園里的草拔得很勤,院里收拾得總是一塵不染……
段珍對他說:“住進(jìn)新家,跟變了個人一樣,比以前愛干凈、愛收拾了。”
是啊,人創(chuàng)造環(huán)境,環(huán)境也塑造人。紅記在這一方小天地將愿景落實,把美夢清晰,累并快樂著。
家是什么,家就是房子庇護(hù)下的父母兒女和三餐四季啊。
幸福的日子總是很短暫,2015年,這處房子迎來了它最最高光的時刻。
“美麗鄉(xiāng)村行”的一行記者來到村里,應(yīng)上級要求,他們要展示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成果。這次采訪,引發(fā)全村轟動,人人都希望能“上電視露露臉”。記者們經(jīng)過考察走訪,一致選定紅記的房子作為重點拍攝場景地,紅記成了新農(nóng)村幸福生活的代言人。
視頻短片不到10分鐘,記者采用各種鏡頭語言,各種剪輯策略,展示韓家莊的巨大變化。
鏡頭一開始用黑白色調(diào),展示了一條延伸向遠(yuǎn)方的暗淡土路,路上一頭老黃牛哞哞地叫。
紅記用原汁原味的家鄉(xiāng)口音,說出記者給編寫的順口溜,給這一暗淡畫面配上了解說詞:
“南樓鄉(xiāng),窮韓莊
進(jìn)村坐車如篩糠
硬化道路如腰帶
泥土堆路旁
雨天一道泥
晴天土飛揚
夜間不見光
走路黑茫茫”
接著鏡頭變成彩色,先總體展示了韓家莊現(xiàn)在的高空俯瞰全貌,后分別介紹了村黨委和駐村工作組修路、改建的成就、村里的低保戶拐喜的新房、青青娘家新翻修的超市、村里小廣場的鍛煉設(shè)施、菊英和燕妮組織的村舞蹈隊、蔬菜批發(fā)基地、養(yǎng)植業(yè)、木材加工等村里的產(chǎn)業(yè)。
短片在村長的感慨和對新生活的憧憬,以及村民圍著宣傳欄熱議村里變化的場景中達(dá)到高潮。
最后出場的是紅記和他的房子,像壓軸的明星一樣,記者采用了大量特寫鏡頭,突出這個房子的體面和它承載的幸福生活。
鏡頭由入戶門牌?“家和萬事興”?開始推進(jìn),隨著厚重的實木大門緩緩打開,一面石灰影壁墻映入眼簾,上刻一個大大的福字,四角祥云環(huán)繞。小院里鋪了蕃草紋石磚,左邊是一片花圃,各種花開得艷,花圃兩角分別種著核桃樹和棗樹。
鏡頭由下到上,緩緩提升,七級臺階,級級向上,全部用大理石磚鋪就。
鏡頭向后拉,房屋全貌盡收眼底。三間寬敞的正房,上吊兩個大紅燈籠。大理石外墻,上白下青,清爽悅目。軒敞明亮的大窗戶,青色瓷磚的臺階底座。紅記打開一扇小門,后院是一片菜園長得郁郁蔥蔥,熱熱鬧鬧。
紅記從菜園里摘下一顆磨盤大的南瓜放在前院臺階上,用家鄉(xiāng)話面向鏡頭說:
“南樓鄉(xiāng) 韓家莊
道路好走又寬敞
雨天不見泥
晴天土不揚
兩旁多綠化
鮮花吐芬香
兩個小廣場
村民健身忙”
首尾呼應(yīng),對比突出了韓家莊村民的幸福地生活,宣傳了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顯著成果。
這個宣傳片后來成為村委會每次開會前播放的保留節(jié)目,起著重要的營造氣氛、調(diào)動積極性的作用。
紅記覺得很滿足,他知道在農(nóng)村,這樣一處體面的房子,意味著相親市場上的籌碼和底氣,有了房子就有了兒女幸福生活門票,他的兒子小龍,一定會在這處房子里開出幸福花,結(jié)出致富果。
然而,紅記的滿腔熱情,在兒子那里就換來了一句“在農(nóng)村蓋房頂什么用?有這錢不如在城里付個首付。”
紅記怎么都想不到窮盡一生,千難萬難蓋的房子,在兒子眼中就這么輕飄飄地一句話打發(fā)了。
他說:“城里房有啥好?跟鴿子籠似的,住樓上那么高,從窗戶往下看都眼暈,哪有家里的房寬敞舒服?這可是給你蓋的新房,上過電視的。”
小龍知道父親一直以來的執(zhí)念,并不跟父親爭執(zhí)。只是父親眼中千好萬好的房子,他也就過年放假的時候住上幾天,盡管他在城里租的房還不如家里廁所大,但是那里有他的事業(yè)、生活、未來和夢想。
他不想指出那個顯而易見的事實,蓋房這件事,自始至終都是父親的一廂情愿,而母親也一直以父親的愿望為愿望,僅此而已。
房子還沒住熱乎,就忽然被打入冷宮。紅記現(xiàn)在再吹噓家里房子多好多好,就像遭逢沒落的貴族子弟還端著少爺?shù)募茏影悴缓蠒r宜。
紅記和段珍整天守著空落落的房子,心氣下來了。這幾年不比往年,很多像小龍一樣的年輕人都去城里買樓,留在村里的也仿著城里樓房的樣式蓋起了二層小樓。
把農(nóng)村的房子放在城市相親市場,就像拿著日元到美國花,身價大跌。小龍的相親自然遭遇重挫。他畢業(yè)后在城里搞裝修,也談過幾個對象,相過幾回親,就是修不成正果,一晃就三十了。
紅記不明白兩個女兒的婚事都順順當(dāng)當(dāng),怎么這個兒子就死活說不下個媳婦呢。
媒人泄漏天機(jī)似的跟紅記說,“你得城里有房。人家姑娘一聽城里沒房,連見都不見。”
紅記這才思忖起小龍那句話,“在農(nóng)村蓋房頂什么用?有這錢不如在城里付個首付。”
關(guān)于年輕人都在城里買房這件事,紅記是不理解的,祖祖輩輩的莊稼主子蓋的房子都是平鋪開來的,既接地氣又敞亮,而且大門、朝向、位置都有風(fēng)水講究。城里人多地窄,不得已把房子摞起來了,建得高高的,進(jìn)屋還得先上樓。而且一戶頂多100多平,也就家里客廳這么大,那怎么能住得開呢?村里那些跟風(fēng)建二層小樓的,二層都成了擺設(shè),夏天曬冬天冷,誰家不悔得腸子都青了。
但是這些年,村里年輕人確實都往城里跑生活,越來越多的人在城里安家落戶。村里看著熱鬧,實際熱鬧的也只是蔬菜批發(fā)市場為中心那一塊,每年外地收菜的一走,村里就一下子冷落了。
老一輩辛苦走出的種蔬菜大棚的致富之路,給這批年輕人買了書、上了學(xué)。但是現(xiàn)在年輕人活著吃不了苦,或者不屑走父輩的老路,誰都不愿意鉆大棚,讓自己鞋和褲腳沾上泥。老年人逐漸干不動,曾經(jīng)輝煌熱鬧的蔬菜批發(fā)市場后繼無人,全靠紅記段珍這些說老不老的人,說年輕不年輕的人支撐。
村里除了過年過節(jié)熱鬧幾天之外,其他時間就只剩下在門房坐著的老人和玩耍的孩子。和全國很多農(nóng)村一樣,韓家莊成了“留守村”,歸鄉(xiāng)的游子們偶爾在村里走走,無不生出感慨,熱鬧是他們的,村里什么都沒有。
漸漸地,紅記動了去城里買房的心思。然而一打聽房價,老兩口嚇得直嘬牙花子,倒吸涼氣。
自家房子搬不到城市,小龍又不肯回農(nóng)村,婚事始終成不了,眼看三十了,小龍還是一副不陰不陽的死樣。
紅記沒法,長一聲短一聲地嘆氣,跟段珍說,?“哎,你說我替他蓋房、替他死都成,總不能替他結(jié)婚吧。”
此時,嫁到福州的小敏生了一個胖兒子,讓紅記和段珍去幫忙帶孩子。老倆口一合計,親孫子帶不上,帶帶外孫子解解饞也可以,不跟著這個逆子置氣了。索性把菜地一租,房門一鎖,去了福州。
小敏家住在福州市郊一處高檔小區(qū)。老兩口第一次走進(jìn)小區(qū),就像劉姥姥進(jìn)大觀園一樣,哎呀,這不就跟住在公園里一樣嗎?綠樹紅花,假山流水,一草一木,都設(shè)計得恰到好處,從哪個角度看都跟一幅畫一樣。
小敏家是三居室,段珍和紅記住一間,住的時間長了,紅記和段珍都慢慢覺出住樓房的好。
“怪不得都愿意住城里,冬天有暖氣,夏天有空調(diào),洗衣不用手,洗澡有熱水,買菜有超市,帶娃游樂場,是比老家住著舒服、方便。”
紅記心想確實如此,自己在老家一到冬天凍得咳嗽氣喘,在福州這幾年就沒犯過,光憑這一點,住城里就比呆在農(nóng)村強(qiáng)。再說自己倆閨女不都嫁給城里有車有房的人家了么,將心比心,憑什么讓別人家姑娘跟著小龍住農(nóng)村老家呢?
紅記帶孩子帶得心焦,讓女婿幫著找個事干。女婿在一家建筑公司做經(jīng)理,把紅記安排到公司里做做保潔,干些雜事。
紅記樂意干這活,干得兢兢業(yè)業(yè),不光是為了每個月2000元的工資,更重要的是,他喜歡跟房子打交道,一進(jìn)工地就覺得親切。
女婿所在公司承建的房子,各種戶型、各種朝向、各種價格的房子他都去看,看得興致勃勃。在紅記眼中,這些不光是水泥混凝土的結(jié)合,更承載著不同的生活,“人活一棟房,人死一副棺”,房子就是人活著的歸宿,人生的見證。
有段時間,紅記被調(diào)去園林綠化部門幫忙,幫著鋪設(shè)一條石子路。他偶然看到一張3D設(shè)計圖,圖上溜光水滑的石子,一顆一顆嵌入蜿蜒曲折的小路,排成鮮花或云朵的圖案,在蔥郁的草地上流水一樣延伸。在綠樹涼亭掩映中的幾幢樓房,映襯著白水藍(lán)天,光艷奪目,引人遐想。
紅記感慨,一條小路都設(shè)計得這么美,住在這樣的小區(qū)、這樣的房子應(yīng)該很幸福吧?相比之下這些房子的天姿國色,自己老家蓋的那幾間房就跟粗使丫頭一樣。
紅記還跟女婿交流,明白了很多房子經(jīng),大到國家大勢,全國到處都在大興土木,幾乎全國人都在掏空所有錢包買房,建筑迎來了最輝煌的時代。小到石家莊的房子價格,一天一個價地節(jié)節(jié)攀升,高得人心里直哆嗦。買房的人一窩一窩地涌向售樓部,好像跟買白菜一樣,讓紅記慌得不知所措,“現(xiàn)在人都這么有錢啦?”
紅記和段珍心里都油然生出感嘆,時代變了,老腦筋該換換了,老家的房子不時興了,年輕人都進(jìn)城討生活,“城里不買房,一切都白忙”。
老兩口在福州住了幾年,把孩子帶到上幼兒園,說什么都不愿意再待下去了。主要是因為小龍三十有三了,如果再不結(jié)婚,就成了村里的老光棍。這種羞辱是紅記和段珍怎么都不愿意承受的。他倆整日憂心,怎奈鞭長莫及,一催婚,父子倆就針尖對麥芒,說不上幾句就嗆嗆,再說就掛電話。
所思右想,紅記覺得孩子的婚事還得靠老人張羅,于是下定決心回石家莊。段珍和紅記都暗下決心,這次回去,就是砸鍋賣鐵也要在市里買上一套房,打發(fā)小龍盡快結(jié)了婚,才算了結(jié)了這樁夙愿。
決心已下,老兩口毅然登上回石家莊的火車。幾千公里的路程,窗外景物變幻流轉(zhuǎn),接近燕趙大地時已秋葉凋零,百草枯萎,寒意漸濃。紅記心里盤算著買房大計,眉頭緊皺,表情凝重,臉上的皺紋像刀砍斧劈似的,給人“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之感。
紅記覺得這次買房比他蓋房子還要難上百倍,首先就是沒錢。小龍兜里比臉還干凈,他們老兩口也沒什么積蓄,上哪湊那么多錢買房啊?
為了這個不可能實現(xiàn)的任務(wù),他們只能在兩個兒女身上做文章了。對于這兩個嫁出去的女兒,紅記和段珍既自責(zé)又無奈,尤其是紅記,他甚至痛恨自己年輕時的混賬和無能,老了非但不能幫襯孩子,還要孩子們的接濟(jì)。上次蓋房已經(jīng)讓兩個女兒湊了一筆錢,現(xiàn)在買房又跟孩子們張手。
紅記實在不好意思張口,讓段珍跟孩子們說,段珍給孩子們打電話,說,“都怨你爸沒本事,不能給你弟在城里買下一套房,你們當(dāng)姐姐的無論如何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打光棍。”
紅記和段珍拉下老臉,曲折迂回得跟小慧小敏兩姐妹旁敲側(cè)擊了好幾次,讓兩個姐姐說什么都要給小龍買房盡點心出點力,說白了就是湊點錢。
剛開始紅記和段珍說一人湊個十萬八萬的,小慧小敏對給弟弟湊錢買房早有心里準(zhǔn)備,她們想為父母分憂,這些年工作,每個人手里多少有些積蓄,湊個十萬八萬的都可以接受。
但是石家莊房價像坐上火箭一樣,飆升的速度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紅記的預(yù)期。紅記考察一圈行情,最后咬著后槽牙對小慧小敏說:“一人給出二十萬吧。”
這二十萬說出去,紅記覺得嘴發(fā)燙,心發(fā)虛,跟在眾目睽睽下討飯一樣,恨不得鉆進(jìn)地縫里去。
“二十萬?!”
小敏和小慧也都驚得倒吸涼氣。
小龍看出姐姐們的為難,說:“買得起就買,買不起別硬買,沒必要掏空家里所有人的錢包,給我買房。”
小龍的態(tài)度在紅記看來就是不負(fù)責(zé)任,父母的一番苦心都讓狗吃了。
他埋怨小龍工作這么多年,竟然沒有一點積蓄,買房子不光出不了一點力,還說風(fēng)涼話。
小龍說:“你都干一輩子了,攢下多少錢呢?還不是一窮二白?”
紅記被噎得差點背過氣去,“無仇不父子”,紅記一輩子好面子,沒想到老了竟然被兒子把面子里子都丟盡了。
氣歸氣,房子還得買。
小慧、小敏看不得父子成仇、父母憂心,被迫做了伏地魔。這背后的夫妻的矛盾紛爭、利益權(quán)衡自是難以避免,好在兩人的丈夫都還還算通情達(dá)理,最后竟然真的湊出了40萬。
再加上老兩口和小龍的積蓄,搜干刮凈湊了50萬。
手里有糧心里不慌,這50萬使老兩口有底氣看房了。一有空,老兩口就坐上車,輾轉(zhuǎn)于各大售樓處、房屋中介,看大樓盤、小樓盤,期房、二手房,樓齡新的、樓齡舊的、有電梯的、沒電梯的、二環(huán)內(nèi)的、二環(huán)外的……形形色色的房直看得老兩口頭暈眼花、天昏地暗。
房價都飆升到兩萬多了,似乎只能上升,永遠(yuǎn)都不會掉下來,售樓處每天都擠滿了人,人人都好像撒癔癥似的陷入買房的瘋狂之中。
他倆被這陣勢嚇傻了,嚇慌了,周圍都是這樣的聲音:趕緊買吧,現(xiàn)在50萬能買個臥室,過幾天,只能買個廁所了。
老兩口天天合計手里這點錢,這五十萬是夠交首付,可是各種他倆鬧不明白的稅和費,還有三十年月月都要還的月供,讓他們頭上始終好像頂著雷。
曾有那么一段時間,老兩口看得眼也花了、心也煩了。一度想甩手不干,放過自己,也放過孩子,兒孫自有兒孫福。
可是不行,作為結(jié)婚的必需品,房子是非買不可,而且好不容易湊齊的這50萬。
一日,紅記和段珍又去看房,在一個售樓處,靚麗的售樓小姐輕啟朱唇,介紹了房子的地段、朝向、樓層、戶型、商業(yè)配套、園林綠化之類,帶著紅記和段珍看了樣板間,然后拿出銷售記錄,說房子就剩幾套了,過了今天就沒有了,讓紅記和段珍先交一萬元定金。
段珍說:“要么就定下這套吧,雖說在二環(huán)外,偏點,好在咱們手里的錢夠交首付的。”
紅記也沒主意,兩人商量來商量去,十分為難。
正商量間,只見售樓處急沖沖走進(jìn)了一男一女,進(jìn)門就對另一個售樓小姐說:“還有兩居嗎?我看了一圈了,就咱們這還有小兩居。”
“只剩下兩套了,一個十層、一個十七層。”
“我們要十層,現(xiàn)在就交定金。” 一男一女跟著售樓小姐進(jìn)了一間辦公室。
紅記和段珍交換一下眼神,驚呆了。紅記咬咬牙,對段珍說:“定金交就交吧,不管到哪,遲早也是交。”
紅記和段珍取了一萬元,交給了售樓小姐,定下了一個十七層的兩居。
兩人坐公交回家,車上人不多,大家各自坐在座位上,面容嚴(yán)肅,顯得心事忡忡。
寂靜突然被電話鈴聲打破,車后座上一個三十多的女人滿面愁苦、神情焦灼,她直起腰,急急接通電話說,“姐,明天就該交月供了,交不上,人家就收我房,到時候我房子沒了,還要欠銀行一大筆錢。我實在沒辦法了,您再借我這一次吧……”
電話那頭持續(xù)了一段時間,女人頹然掛斷電話,癱坐在座位上,嗚嗚哭了起來,聲音不大,卻穿透了車上所有人的心。
人們七嘴八舌地安慰詢問:“妹子,這是咋啦?”
女人哽咽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還不是因為買房子……。買之前,算著我和老公兩人的工資加起來,扣除花銷,怎么都夠付月供……?開始還月供后,不知怎么回事,月月都超支,每個月都差1000多,為了還月供,我和老公月月都得借錢,把親戚借的都不愿意搭理我們了……,?我和孩子他爸連病都不敢得,買個冰棍都舍不得……”
段珍紅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頓感這定金交得倉促了。這小兩口都有工作尚且覺得每月月供壓力山大,就憑小龍的收入怎么承擔(dān)得起這每月三四千的月供呢。
回到家,躺在床上,紅記翻來覆去睡不踏實,一閉眼就是公交車上那個女人愁苦的臉和“嗚嗚嗚”的哭聲,直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著了。
他又看到大雨滂沱,從四面八方蔓延過來,他拼命奔逃,跑啊跑,他跑過老家那片坑、跑過麥田、跑過軌道和車流,跑過森林般的樓區(qū)……水始終跟身后,不緊不慢,有時悄無聲息,像蛇吐信一樣舔一下腳后跟,有時又揚起排天的巨浪,要把他一口吞沒……
他拼命跑啊跑,一直跑到懸崖邊。他喘著粗氣、驚慌四顧,背后的水結(jié)成一張漆黑的幕,向他壓過來,他不斷后退,突然腳下一空,掉下萬丈深淵,懸崖下暗黑的深海涌起如鬼魅般的巨浪……
“啊——”一聲,紅記驚地從床上跳起來,胸腔里轟轟作響,像刮著寒風(fēng)、下著暴雨,讓人戰(zhàn)栗不安。
他摸著汗津津的額頭,對段珍說:“不行,這個定金得要回來,我一想到后半輩子都要還銀行錢,一還30年,那不跟套上鼻環(huán)的耕牛一樣嗎?”
第二天一早,紅記騎著電車上了售樓部,找到昨天的售樓小姐,表明來意。
售樓小姐擰緊眉頭,說道:“都簽了字的,定金不退。”
紅記苦苦哀求,售樓小姐怒目厲聲,一句比一句難聽。
“沒錢,您別簽字啊。沒錢買什么房啊?”
“既然簽了字,含著淚也得交錢啊,不然就是違約。”
紅記與售樓小姐吵嚷起來,一會售樓部人多起來,售樓小姐語氣稍緩,對紅記說,要請示一下領(lǐng)導(dǎo),讓紅記先回去。
紅記再去,售樓小姐已經(jīng)不在,工作人員又打發(fā)他回去等消息。
紅記又去了幾趟,不是搪塞就是推諉,要么就是找不到人。這一拉扯竟然過去兩個多月。
紅記再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售樓部聚集了一大圈人,扯了橫幅,在那里齊喊,*****延期交房不賠償,房子爛尾、售樓部虛假宣傳、價格欺騙,還我血汗錢……。再看原來人流攢動的售樓部,此時大門緊鎖,人去樓空。
一個戴眼鏡的中年婦女,看到紅記,伸過手機(jī)來說:“你也是被坑的業(yè)主吧,加這個群,咱們一起維權(quán)。”
紅記掃進(jìn)一個名為是“****業(yè)主維權(quán)群”的微信號,群里各種信息和討論讓紅記看出一頭冷汗。這個黑心開發(fā)商,不光延期交房,還因為資金鏈斷裂,房子爛了尾。群里還有人搜集了大量證據(jù)證明售樓過程中存在虛假宣傳、價格欺騙等一系列問題。
一時間群里一片沸騰,怨氣沖天。
有的人是貸款買的新房,現(xiàn)在房住不上,結(jié)婚告吹;有的為了孩子上重點學(xué)校,現(xiàn)在只好另尋他路;有的人掏光了三代人的錢包湊錢交的首付,一夜返貧;有人擔(dān)憂房子住不上,還要承擔(dān)高昂的月供。有的人控訴黑心開發(fā)商無法無天,連手續(xù)都不全就敢出售,簡直是犯罪;還有人擔(dān)心官商勾結(jié),一手遮天,維權(quán)之路難于登天……
紅記越看越覺得腿發(fā)軟,頭發(fā)暈,心像別狠狠揪了一下似的,說不清是后怕還是慶幸。他仰頭望天長呼一口氣,天氣灰蒙蒙地,給遠(yuǎn)處高低錯落、密密匝匝的樓房披上一層厚重的灰塵,讓人感到透不過氣。
紅記突然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一黑,一個趔趄險些跌倒。
一個面色黝黑的六十多歲的老人扶住紅記,兩人找了一處臺階坐下。
老人說:“別著急,坑的不是一戶兩戶,這么多戶呢,咱們一塊想辦法,政府怎么也不能不管。”
他問紅記,“你買了是哪個戶型?”
紅記說,“還沒買,只交了一萬元定金。”
他一聽,“哎”一聲,說:“你才交了一萬,我交了四十萬。”
寒暄一陣,紅記才了解到,老人是平山縣人,姓王,微信名就是他的本名,叫“王玄奎”,老兩口都在家務(wù)農(nóng),兒子三十歲,在石家莊做打工,還交了個女朋友。為了給兒子買婚房,他把家里的房子、地都賣干凈了,本打算婚后跟著兒子到城里享福,沒想到反而被坑了。
他說:“這幾天,全家都急瘋了,老伴病了在醫(yī)院,兒子也在想辦法維權(quán)。”
紅記感到老人的苦悶像化不開的鹽疙瘩,即便是布滿老繭的傷口,都被蟄得生疼。
紅記反過來安慰他說,“事到如今,只能團(tuán)結(jié)起來,跟開發(fā)商討說法。”
王玄奎沒答話,也沒點頭,紅記在他眼里看到一種平靜的絕望。
這一萬元丟得實在不甘心,但是紅記也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當(dāng)學(xué)個昂貴的教訓(xùn),那就是買房不是趕集買菜,可以挑挑撿撿、可以討價還價,買方和賣房本著一個愿買,一個愿賣的原則公平交易。買房則大不一樣,開發(fā)商套路多,陷阱防不勝防,除非鐵定不買房,一旦買房,老百姓就像案板上的魚肉,開發(fā)商左一刀右一刀,不把你身上油水榨干不會輕易放過你。
經(jīng)過這一番反思,紅記和段珍捂緊口袋,再也不敢輕易交錢了。他們覺得買房得找個懂行的人、知道里面彎彎繞繞的人,有這樣的人把關(guān),自己才能少踩坑。
段珍想起姨姨家的藍(lán)珍姐,她在石家莊郊區(qū)當(dāng)村書記,主抓村民回遷安置工作。段珍托藍(lán)珍買一處房,算是托對了人。
藍(lán)珍找了幾處二環(huán)外他們村回遷的房子,對段珍說,這些都是知根知底的,買著放心,價格公道。
紅記聽女婿說過小產(chǎn)權(quán)房的各種風(fēng)險,但是總價便宜,這是紅記和段珍無法抗拒的誘惑。唯一的缺點是小產(chǎn)權(quán)房,小產(chǎn)權(quán)房只有大產(chǎn)權(quán)房的一半價格,但需要一次性交完全款。
老兩口相中一套90多平的兩居室,總價70多萬,還差20多萬呢。
紅記和段珍合計著把家里的宅子賣了,早到了孩子們的反對。
小龍說,“家里的宅子說什么都不能賣,我老了還回來住呢。”?
小慧小敏也說,“房子買不下就不買,老家的房不能賣。”
那個地方是姐弟三個長大的地方,是他姐弟三個玩耍的樂園,是童年生活的見證,是回憶,也是念想,是全家心血的凝聚啊。
老兩口看了又看,湊了又湊,和房東談了又談,始終談不攏。
藍(lán)珍看姐姐姐夫為難成這樣子,說:“姐,你有多少就出多少,不夠的我給你添上。我看我要不拉你一把,這個房你是買不下的。”
段珍拉著藍(lán)珍的手,吧嗒吧嗒落下淚來,“妹子,你姐姐、姐夫就這點能耐,都是為孩子。以后小龍掙了錢肯定還你。”
藍(lán)珍說:“你啥時候有錢了再說吧,先買下房住進(jìn)去,別耽誤了孩子婚姻大事。”
這個樓房總算是買上了。交接手續(xù)在藍(lán)珍的見證下,雙方簽字,順順當(dāng)當(dāng)。
紅記交完錢,領(lǐng)到一把鑰匙,鑰匙冰冷堅硬,泛著金屬光澤,在手里沉甸甸的。
紅記把鑰匙揣進(jìn)褲子口袋,騎上電車回了家,一路上,鑰匙戳著大腿,紅記感受到一份堅實而冰冷的痛感,讓紅記空落落的心里有了踏實沉重的感覺。
回到家,正是下午,太陽快要落山,段珍沒張羅做飯,紅記也沒去后院收拾菜園,兩人不約而同地在門房里坐下,吹著晚風(fēng),看著晚霞,一言不發(fā)。
天邊的晚霞不斷變換著姿態(tài),老兩口看得入迷,似乎忘記了歲月。
房子的裝修都是紅記一個人做的。他在福建施工隊短暫的工作經(jīng)歷,裝修里面的水深坑多,不亞于買房。好在小龍在這個領(lǐng)域是老手,他聯(lián)系了一個裝修隊。
紅記不放心,天天去監(jiān)工,后來索性卷了一床鋪蓋住進(jìn)了四壁透風(fēng)的樓房,跟工人一塊吃,一塊干。他得提防工人偷工減料,打下手趕進(jìn)度,還要給這個遞支煙,給那個送杯茶,求人家裝得盡心些。務(wù)必使家里的走的每一道線,鋪的每一片磚都可心可意。
裝好的第二天,屋里空空如也,紅記和段珍一人抱著一盆綠蘿,歡天喜地住進(jìn)來了。
買房欠了二十多萬,屋里家具至少三萬才裝得滿,老兩口又馬不停蹄在市里找了工作。
段珍去超市做保潔,一個月兩千,紅記在一個辦公樓里做門衛(wèi),一個月一千八百五,管一頓中午飯。倆人一個月除了吃住,能攢三千塊錢。
攢的第一個月,倆人趁休息日,揣著三千多塊錢,去家居市場買了一張雙人床,結(jié)束了打地鋪的生活。第二個月買了一張實木桌,結(jié)束了席地吃飯的日子。后來又?jǐn)€了幾個月,定制了兩組大衣柜,一個放到主臥,一個放到次臥。
沙發(fā),段珍和紅記產(chǎn)生了分歧,紅記喜歡皮的,段珍嫌貴,看中一個布的。段珍說,小龍以后有了孩子,皮沙發(fā)不禁造,鉛筆一戳就是一個坑。紅記一想也是,就買了一個四座大沙發(fā),外加一個貴妃榻。
冰箱、電視機(jī)、電腦桌、洗衣機(jī)……, 家里置辦的越來越像樣。
段珍和紅記置辦樓房,像年輕了似的,渾身有用不完的勁,兩人工作也起勁,一天工都不耽誤,老兩口常常念叨,咱就這么敢,再攢幾年,鳳珍的錢就能還上。
婚房都備好了,就等著小龍結(jié)婚了。段珍想得長遠(yuǎn),小龍一結(jié)婚,他就和紅記回老家,絕不在兒媳婦面前礙眼。
紅記和段珍動用七拐八繞的親戚、一個單位的,一個小區(qū)的,凡是說得上話的人都給小龍說對象。把排隊相親的姑娘記了三大頁紙,紅記統(tǒng)籌規(guī)劃,制定了極為有效的相親表,務(wù)求達(dá)到一個月定親,半年內(nèi)結(jié)婚的目標(biāo)。
小龍被老倆催著推著甚至押著呵斥著,走馬燈似的,一天見一個,周末見倆,晚上還要加班在網(wǎng)上相親。對象都相了一個排,都是談著談著就沒了下文。
小龍最后都相得木了,見誰都一副不哼不哈,不咸不淡的死樣。
紅記急得直嘬牙花子,不斷叮囑小龍,“你給人家打個電話,約人家吃個飯,逛個街。”
催得急了,小龍干脆擺爛,“哎呀,不合適,約什么,要約你約。”
終于在又一次相親失敗后,紅記像斗敗的公雞一樣,嘶啞著喉嚨喊,“祖宗,你到底想不想結(jié)婚?你給我個準(zhǔn)話,別再折騰我和你媽了,行嗎?”
“爸,我跟您說,我覺得我現(xiàn)在不配結(jié)婚。我這幾年光折騰沒掙著錢,你們張羅給我買個房,一共75萬,我就添了1萬。剩下的都我姐和你們借的。連裝修我都沒拿一分錢,我有什么臉住進(jìn)去。我后半輩子背上這么多窟窿,我不拼命掙錢怎么辦?“
小龍見爸沒說話,好像聽進(jìn)去了,又接著說:“就石家莊這工資水平,不吃不喝,要攢7/8年才能填平這個房子的窟窿。就這條件,我拿什么跟人家姑娘處對象,就是結(jié)了婚,日子也過不下去。我想好了,要想掙到錢,就得到大城市去,過完年,我就去北京找工作。”
小龍大年初三就走了,沒跟爸打招呼。
無仇不父子。
紅記一下子沒了精神頭,上班也提不起勁,常常神情恍惚,長吁短嘆。“我這一輩子誰都沒服過,沒想到老了老了,讓兒子給治住了。”
倆人冷戰(zhàn)了大半年,紅記不給兒子打電話。可沒少給同在北京的小慧打電話,讓小慧勸小龍抓緊時間找對象,千萬不能打光棍。
誰知小慧反而勸爸兒孫自有兒孫福,說什么結(jié)婚不結(jié)婚,生娃不生娃,都是年輕人的自由,還說不能用老一輩的思想綁架年輕人。
紅記氣得臉一陣白一陣紅,連段珍聽了都動了肝火,為孩子操持了一輩子,到頭來成了綁架孩子的人,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他倆怎么也想不通,怎么年輕人進(jìn)城待幾年都變了呢。
于是,這套樓房又成了老倆口住,他們繼續(xù)當(dāng)保潔和保安。
段珍每天把家里擦得一塵不染,中午的時候也不敢把窗簾拉開,怕把家具曬壞了。
紅記當(dāng)保安的辦公樓,有一次公司搬家,把一些壞了的桌椅、枯了的盆栽都當(dāng)垃圾丟掉了。紅記看著怪好,撿回來一棵枯了的發(fā)財樹,放在電視旁,細(xì)心照料,幾天時間就長出了綠葉,屋里一下子綠意盎然起來。
后來,紅記和小龍的關(guān)系緩和,紅記借去北京看病的機(jī)會,去小龍那看看。小龍說他跟人合租,要給紅記訂旅館。紅記執(zhí)意不去,說:“咱爺倆擠一擠,湊合一宿就行了。“
小龍拗不過他,只好帶他去了合租屋。
那是一個三居室,住著四家,一共六口人。客廳用預(yù)制板隔出一個小間,放著上下鋪,廳里就剩一條小窄道,亂七八糟擺著各種鞋。
小龍住一個10平米左右的單間,里面只一張床,一個電腦桌,一個巴掌大的小側(cè)窗,只能開一條縫。
紅記去了一趟廚房,水池里雜亂地摞了一堆碗筷,上面飄著油花。墻上地上都是油污,踩上去黏糊糊的。
晚上父子倆擠在一張床上,紅記喘氣呼嚕呼嚕的,帶著滯濁的鳴音,把北京的夜拉得漫長沉重。
小龍說:“您這次來北京好好看看您的肺。”
“看也看不好,老病根了。”
……
紅記沉默了一會,說:“北京買房多少錢?”
小龍一驚,起身說,“您可別想了,把我賣了在北京都買不上房。”
“非得在北京不可嗎?”
“也不是,在北京就是掙幾年錢。”
“那是幾年呢?在石家莊就不能掙錢嗎?”
……
“掙錢是一輩子的事。誰能幾年就掙夠錢呢?再說多少錢算夠呢?錢什么時候都能掙,婚不是什么時候都能成。“咳——咳——”紅記說得急了,咳嗽憋得滿臉醬紅。
“爸,別說了,早點睡吧。”小龍翻了個身,拍拍被子說。
2018年春節(jié)剛過,沉默很久的維權(quán)群突然因為一則消息,炸開了鍋。一個人轉(zhuǎn)發(fā)了一則消息,正是這兩天新聞上劈天蓋地報道的公交車惡性傷人事件。
據(jù)報道,2018年2月20日傍晚,940路公交車,由石家莊北開往劉林鋪。在西古城站,一名身穿黑色帽衫的男子從前門上車,車行至橋下路口時,他突然從懷中掏出匕首,在公交車內(nèi)亂刺。司機(jī)緊急剎車,開門疏散乘客,一邊撥打110報警。暴徒也跟著下車,繼續(xù)追趕乘客,有多名乘客被刺傷。
該男子被隨后趕到的民警帶走,截止到晚上10點,證實目前已有3人死亡,6人受傷。
目前案件正在進(jìn)一步調(diào)查中。
一石激起千層浪,這一事件,引爆了各大社交媒體,輿情洶涌,維權(quán)群里更是激蕩起無數(shù)浪花
“聽說這個人是王玄奎的兒子。”?
“???不可能吧,造謠轉(zhuǎn)發(fā)超500次可是要判刑的。”
警察都到我們村調(diào)查了,你說是不是真的?
王玄奎在群里嗎?
不在,維權(quán)無望,一年前就退出了。
??,他兒子這是為啥啊?
還不是房子鬧的,房子爛尾了,住不進(jìn)去,還要掏月供,壓力太大,報復(fù)社會。
老王的兒子我見過,個不高,瘦瘦的,看著挺安靜的,沒想到人狠話不多。
越是安靜的人越容易走極端
要不是日子過不下去,也不至于走這一步
咱們維權(quán)這么久,來回踢皮球,誰管過咱們死活。敬他是條漢子,做了我不敢做的事。
老王現(xiàn)在怎么樣?我記得咱們維權(quán)抗議時,他每次都來。
因為房子爛尾,他兒子女朋友跑了,老王媳婦氣病了,住了幾個月院,死活不再住了,回家不久就死了。
聽說他兒子房子被銀行收回了,買了三年的房,房沒了,錢沒了,人沒了,還欠了銀行一屁股債
天啊,老百姓還有個活路嗎?老王日子可咋過啊,太可憐了
開發(fā)商賺的就是喪天良的黑心錢
這幾年大家都被開發(fā)商坑死了,我要不是托人謀了份差事,勉強(qiáng)能供房,也想跳樓,一死了之了。
要跳叫上我,爛尾樓頂,風(fēng)光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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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如果無所作為,任由開發(fā)商、銀行這么魚肉百姓,還會有更多的老王兒子
趁著這次公交車殺人事件,咱們再一起去上訪,就不信沒天理了
政府、開發(fā)商、銀行本就蛇鼠一窩,我對維權(quán)已經(jīng)不抱希望了
同胞們,這輩子被套牢了。下輩子都記住了,死都不當(dāng)房奴。
……
大家謹(jǐn)慎發(fā)言,小心封群
……
短暫的甚囂塵上之后,維權(quán)群又恢復(fù)沉寂。
紅記感覺心很累,仿佛一下子老了。他以前做保安,常常跟人家扯閑篇,現(xiàn)在似乎不愿再開口,有時甚至說不上兩句就打起瞌睡來,還常常忘事。
回到家也常常覺得沒事干,又經(jīng)常很煩躁。以前他可以在家里的沙發(fā)上坐幾個小時看電視。自從北京回來后,他還是坐在沙發(fā)前,電視開著,就是記不住看了什么。
段珍有時拉著紅記飯后在小區(qū)溜達(dá)一會,紅記也懶懶的,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樣。
紅記使勁捋一捋自己灰白的頭發(fā),像是問段珍又像是問自己,“我這是怎么了?”
“怎么了,老了唄。”段珍說。
2020年6月,紅記剛下班回來,突然手機(jī)嗡嗡作響,一看是村支書。
接通之后,村支書難掩興奮,連珠炮一樣說,“紅記,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咱們村要拆遷,你這一周回來簽署拆遷安置補(bǔ)償協(xié)議,根據(jù)宅基地面積給補(bǔ)償。你這一周一定要趕回來簽約,人家讓三天之內(nèi)搬遷。”
“這么快?”
“快?搬得慢的,賴著不搬的,補(bǔ)償少。村里能搬的都搬了。”
村里十多年前就傳出要拆遷的消息,靠拆遷實現(xiàn)致富發(fā)家一直是村里人多年的美夢。可是左等右等,越等越?jīng)]影,拆遷就像空頭支票,光看著眼饞,就是兌現(xiàn)不了。
為了簽協(xié)議,紅記和段珍又回到老家,許久不住,屋里滿地塵土,菜地長滿了雜草,竄得比人還高。正房屋里進(jìn)了麻雀,在窗戶上坐了窩,拉了屋地一堆鳥屎。
“老屋住人百年不塌,無人居住五年就垮。房子再好,沒人氣養(yǎng)就壞得快。”紅記摸著實木大門,在屋前屋后轉(zhuǎn)了好幾圈,恨不得把這房里的一草一木都看在眼里,刻在心上。
這房子連填坑帶蓋房,前前后后三十年,一輩子的積蓄和心血,就住了不到五年,沙發(fā)的塑料模還沒撕,就要拆了。
紅記心里一陣絞疼,“可惜了,這么好的房。”
從家取了宅基地的本,紅記就去村委會簽字。
迎面碰上拐喜滿面春風(fēng)地走來。
“紅記哥,你也回來了。”
“喜兒,你補(bǔ)了多少啊。”
“我那塊巴掌地,補(bǔ)了兩套房,另給三十萬。”
“霍——,喜兒成大款了。”
“跟哥你沒法比,你家大業(yè)大。”
紅記家宅基地連房帶院一共一畝零八分,裝修不論。根據(jù)拆遷安置補(bǔ)償協(xié)議,開發(fā)商補(bǔ)給三套房,另給八十萬。因為蔬菜批發(fā)基地的緣故,韓家莊村的補(bǔ)償比別的村都高出一些。
這三套房就建二十里外的南樓和東吉交界的地方,占用了一大片耕地。
補(bǔ)償款實打?qū)嵉亟o了八十萬,紅記和段珍都很高興。“一輩子的積蓄和心血,原來是報答到這兒了。?”
“小龍老說掙錢難,老天爺這是看小龍沒錢結(jié)婚,給咱送禮錢來了。這些錢,就是把藍(lán)珍、小慧、小敏的錢都還上,還剩下三十萬,彩禮錢結(jié)婚錢都有了。有錢就是沒煩惱。” 段珍歡喜得像天上掉餡餅。
然后,對于這次突如其來的拆遷,村里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連寶、敏忠、玲娟他們都反對拆遷,這些年他們守著蔬菜批發(fā)市場的地利,出租、賣藥、開飯店,掙得盆滿缽滿。房子他們不稀罕,至于補(bǔ)償?shù)哪菐讉€錢,幾年就掙回來了。房子好買,買賣斷了再續(xù)可就不容易了,這一拆遷無疑是斷了他們的財路。
玲娟、連寶和敏忠他們號召商戶們集體抗議拆遷,鬧來鬧去,主要就是對拆遷補(bǔ)償不滿意,認(rèn)為他們的房屋都屬于商鋪性質(zhì),理應(yīng)比普通民戶賠償多。
對此,村支書就一句話,“拆遷是板上釘釘?shù)氖拢觳矓Q不過大腿,要想補(bǔ)償好,簽字要趁早。至于補(bǔ)償款,都是村里的房子,不存在居住和商鋪的區(qū)別,統(tǒng)一按照拆遷標(biāo)準(zhǔn)補(bǔ)償。”
談不攏,連寶他們就與開發(fā)商和村支書起了沖突,爭吵中,連寶突然臉色鐵青,手捂心口,暈倒了。大家七手八腳把連寶弄上車送到了縣醫(yī)院。
聽說此事,紅記帶著香蕉和菠蘿去縣醫(yī)院看望連寶,連寶閉著眼躺在床上,又黑又瘦,像一團(tuán)揉皺了的宣紙。瑞芳坐在床邊,黑眼圈很重,一看就知道是熬壞了。
“連寶這是因為啥啊?”兩人走出病房找一個沒人的地方,紅記問。
瑞芳嘴角起著燎泡,一開口嗓子又粗又啞,
“連寶憋屈啊,你說這拆遷十年都沒個長短兒,一說拆,三下五除二就要拆個干凈。連反應(yīng)的時間都沒有。我和你連寶哥去年剛蓋了個二層小樓,都是照著城里時興的樣式蓋的,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沒白天黑夜地蓋,你連寶哥都累脫相了。就打算住一層租一層,一半租給春堂開診所,一半給隔壁玲娟飯店擴(kuò)建。都是年前講好了的,人家第一季度的租金都給了,結(jié)果現(xiàn)在要拆了。”
“你家也得有一畝地吧,補(bǔ)償八十萬,怎么都夠了。”
“是給八十萬,可是翻修這個二層小樓也花了我們八十萬,里外里相當(dāng)于白讓人家把房拆了。蓋房的時候,大姑娘就勸我,讓我有錢去城里買房,你連寶哥說城里買房是給人家錢,自己蓋房出租是給人家給我們錢,說什么都不去城里買房。后半輩子吃喝都指著這房子呢,就把一輩子積蓄都投進(jìn)去了。”
?瑞芳說著說著嗓子就出不來聲了,只剩下干嚎。
紅記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想了半天長嘆一聲說,“哎——,人老了,錢啊、房啊,這些身外之物都看開些吧。”說完自己都覺得沒底氣,心里狠狠地罵自己一句,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拆遷對自己是顆糖,對連寶就是砒霜啊!
紅記離開的時候,在連寶床前坐了一會兒。他想起年輕時跟連寶因為量地邊打架的情形,那時都年少生猛,在房子上寸土不讓,毫厘必爭,不肯吃一點虧。
他們這一輩人為房子窮折騰一輩子,吃下了那么多吃不下的苦,咽下了那么多咽不下的氣,到死都為房子,值得嗎?
他看著連寶,連寶瘦的只剩一把干柴,眼窩深陷,臉皮都塌下來,漏出高聳的顴骨。他突然想起自己的爹,四十年來年前,爹就因為丟了隊里八十塊錢,想不開,在醫(yī)院躺著幾天滴水未進(jìn),走的時候就像連寶一樣瘦。
一個月后,連寶死了。
連寶的死,讓紅記似乎放下了很多事,手里握著四套房,卡里存著幾十萬,他照樣做著門衛(wèi),一個月掙那兩千塊。
他甚至不再催著小龍結(jié)婚了,覺得人不一定非要結(jié)婚才過得好,就像人不一定非要住好房子才有尊嚴(yán)。
紅記有時回老家轉(zhuǎn)轉(zhuǎn)、有時去新樓里看看,卻總是意興闌珊、若有所失的樣子。他最近老想起以前的事。想起爹用撿來的一磚一瓦修補(bǔ)起來的“四腳硬”;想起爹丟了錢,在鎮(zhèn)上失魂落魄,見人就問“你偷我錢了嗎?”情形。想起自己填坑蓋房那些年吃的苦受的累。想起村里的人和事,
想起40年前,他在坑邊看到的晚霞。
“時代變了,我老了,不行了。”紅記常常生出這樣的感慨,他對孩子們說,因為他始終學(xué)不會用電腦搜索、用微信轉(zhuǎn)賬。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像學(xué)生面對一張不及格的考卷,好像抱怨題目難,又好像埋怨自己笨。
“時代變了,咱們老了,不行了。”紅記也跟段珍說,好像在安慰段珍,也好想安慰自己,是釋然也是無奈。
2021年12月的一天,紅記出了車禍,他在那條每天都走的路上被車撞了一下,他仰面倒地,感到天旋地轉(zhuǎn),地上的樓、樹、人群都從地上掀起來,匯成極速地旋轉(zhuǎn)的墻,像龍卷風(fēng)一樣把他吞噬……
段珍、小慧、小敏和小龍,把紅記喪在村南老宅旁邊的地里。
時代洪流滾滾向前,紅記最終留在了村南的老宅,留在那片水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