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的不只是那躺在墻角的磨盤,還有我的記憶。
那時,我是十歲還是十一歲,也許更早。早上起來,透過老房子干打壘墻上的小窗看,窗外還飄著雪,入春以來那樣的雪總會下上好幾場,雖說不大,但總是沸沸揚揚的在空中飄著,冷卻著還沒有溫暖起來的春天。風淺淺吹來,夾雜著一股羊圈、雞舍和柴草的氣味。小樹塘的幾棵楊樹上,已有蕾芽在枝頭出現。
院子里,爺爺在掃雪,嘴里哈著白氣,胡須上泛著白白的冰霧。母親隨著其他的社員們到村里的飼養室干活去了,在春播之前,她們要把馬棚里的糞起出來,拉到地里,做為一年的有機肥料。每年的清明前后,人們也就格外忙碌起來。而奶奶則在自家的磨房里磨面,磨房和灶房一樣,對于農家來說,是必不可少的。我家的磨房很小,是一座很簡陋的土坯房,在院子東邊,墻角雖是石頭壘的,但才半尺高,顯得低矮、簡陋、陳舊,墻體也已綻開一條條深深淺淺的裂縫,好似奶奶額頭遍布的魚尾紋。聽說房子還是爺爺年青時蓋的,已有些歲月了。房子里面砌著石磨。石磨由上下兩扇和磨盤組成,下扇固定在圓形磨盤上,結合面打制成齒型旋輪。上扇中間有可供進入糧食的兩個圓孔,磨面時將要磨的糧食堆放在上扇上,糧食從上磨扇的孔里流進上下磨盤的對合縫,通過磨盤轉動和石紋的磨軋,雪白的面粉就會從上下磨盤的對合縫而流到磨盤上。
那時我們一家人口多,大大小小有十三口,所以,奶奶隔幾天就要磨一次面。每次磨面時,爺爺便牽來驢子,給它套上夾板,再給它戴個眼罩,在脊梁上拍一巴掌,小毛驢甩甩尾巴,嗒嗒嗒邁開了碎步子,一步一點頭地拉磨,磨盤沉沉地轉,從兩扇石磨的縫隙中飛出的麥粒和面粉,飄著陣陣糧食破開的清香。奶奶一般站在門口,左手拿著木制的小簸箕,右手拿著一把小苕帚疙瘩。初次掉落的粉末與真正意義的面粉還有相當的距離,因而奶奶用小簸箕攬起,然后倒在上磨扇上繼續磨。一遍又一遍,直至粉末徹底變得細碎。才將磨好的面粉倒在旁邊的籮柜里。用面籮在面架上來回隔面,然后將麩皮及糧食碎粒再倒入上磨盤和麥粒一同磨。孩提時的我們,日子是在如黑白的簡單和單調中度過的。從村校放學后,我和幾個堂弟就愛蹲在磨房門口看小驢拉磨。小毛驢四蹄得得,老石磨烏隆烏隆,一圈一圈,似在吟唱著一首來自遠古單調卻醉人的歌謠。奶奶一邊用籮兒篩面粉,一邊不停地喲喝著毛驢。細細的面塵白蒙蒙騰騰如霧,奶奶古銅色的臉上像薄施了一層白粉,頭發睫毛都像掛了霜花。有時爺爺從地上回來,也會蹴在墻下裝一鍋或擰一棒子旱煙向奶奶說一些莊稼地里的事。二爺爺和二奶奶有時也會過來,坐了,閑了,就生言語了。當然他們說著的無非就是一些生活中的細枝末節,如三堂叔找的那個媳婦他看不上,四堂叔的丈人家要的彩禮太多了等等。而院子里的雞犬則踱著方步,仿佛是家里的主人,儀態大方,映稱出一種自然、和諧、恬靜的農家生活場境。偶而,爺爺也會在院子里撒上一把秕麥子,那些雞仔們就會咕咕咕地爭搶,有時還會相互間打起架來,像孩子一樣。
那時我們年幼,無從知曉生活的凝重和歲月的滄桑,只是用無比驚奇的目光盯著那盤轉動的石磨,以及圍著石碾轉圈的毛驢和站在磨旁的奶奶。有時我們也會在磨房門口玩游戲,在磨房后面的草垛后面玩捉迷藏,嘻嘻哈哈地打鬧,聚斂著一個個屬于童心的夢幻。奶奶怕我們被草壓著,總是時不時的吆喝上幾聲,讓我們到院子里玩。等奶奶磨完面時,我們也會幫著奶奶睜開袋口,讓奶奶裝面粉。我們童年是清貧的,但精神生活是豐富的。特別是奶奶在磨面的間隙給我們講的那一個個有趣的故事,使我們的童心豁然開朗。雖然我們沒有像現在的孩子一樣,有各種書籍和各種動畫片可看,但那嫦娥奔月的故事,那牛郎織女天河相會的故事……常常會把我們幼小的思緒引向天邊。時光雖然過去了近三十年,但童年的活潑、歡樂、清純和率真,都深深的烙在了嗡嗡的磨聲里,烙在了奶奶講的故事里。也將那曾經的一切,鐫刻在了我的腦海里,保存進我記憶的深處。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電線桿終于從并不遙遠的地方伸進了小村。有了電,本家的一個叔叔也很快買回了電動的鋼磨。一合閘,轟隆隆的聲音響起來,一袋子小麥眨眼磨完了,又快又干凈,石磨便淡出了人們的生活。但老人們可不這樣認為,他們說,機器磨的面沒有石磨磨的面香,我想,那是他們難忘過去的歲月,無法割舍對老石磨的深情。
幾十年歲月蹉跎,轉眼間物是人非。如今,那座磨房早已坍圮。爺爺和奶奶也已先后作古,去了另外一個世界。今年清明節回老家,堂弟正在建新房,看到墻角里躺著那一盤石磨,嶙峋的溝壑、淺淺的磨槽,還有那厚厚的泥土,似乎都在無聲地訴說著往昔的記憶。奶奶站立在磨房里磨面的情景又幻化在了眼前。我試圖用記憶的碎片還原全部細節,盡管記憶里其它的元素可以打撈,可奶奶的熟悉的聲音卻再也無法聽到了。歲月悠悠,年輪渺渺。一切都仿佛成了凝固的時間。
清明節,跪在爺爺,奶奶的墳頭,在點燃香燭,燃燒冥紙的時候,回憶變得格外厚重。往事如煙,過去了的就不會再回來。但殘留在舊物上的生命氣息和情感烙印,是沉沉的歲月無法抹去的,因為那里沉淀著好多好多童年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