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妹妹,我見到這人心中歡喜,為何”
我與小不點是萬琨山中敬安寺里往生池內的一對雙生青蓮,均是搖曳生姿,身形綽約,終日汲取佛光與靈氣,不知今夕是何夕。
我等已在這池中許多個年頭了,究竟有多久,我試圖掐指一算,卻驀然想起自己修行不到,依舊是蓮身,無指。
遂花枝亂顫,我料想這便是人世間的“笑”吧,而尋常人瞧見,卻難以悟得青蓮之笑,只以為是大風將起,故而晃動。
池中魚兒繞著我的花莖竄來竄去,惹得我微微瘙癢,我舒展著枝莖,享受著和煦的萬物之靈。
小不點卻與我不同,她沉穩安靜,不愛搖曳,亦不愛張望。只靜靜的生長,等待綻放。
我倆雖是同根而生,實際上她卻晚了我一些年頭出現。在我以花骨朵的模樣含苞待放百無聊賴之時,她才小小的冒出一個尖。
起初,我見好不容易有一個小東西來供我玩耍,樂開了懷。而后見她弱得可憐,或許因同根而生之情,頓生維護之心,不再欺她,亦不許池中其他生靈欺她。
我常耷拉著花瓣,靠在池壁邊上,聽一些來寺院里的“施主”談起世間之事,我思慮著尚且一知半解的人類情感,世間多少歲月,我方才只曉,占去我一半身軀和養分的小不點,是我妹妹。
每每這時,妹妹她才精神起來,拼命晃動根莖,企圖讓我直起身子,怕那路人的鞋底,不留神踩到我的花瓣,那是我們青蓮的“容貌”。而我常常在她焦急時分,依舊不為所動,揮舞著花瓣,對于這個人世間充滿了未卜的好奇。
百年,千年,或者更久,我與妹妹一直在這方池中,不知自己為何而生,也不知自己何時而滅。
直到那人的出現。
那日,我如往常一般趴在池壁邊,身子完全探出,體會著煙火之氣,我討厭被拘在一方小池。不顧妹妹的焦急,左顧右盼著。
忽然,一襲潔白的袍子猶帶著好聞的氣味,向我迎面走來,那是我聞慣了的這寺中的香火之氣,夾雜著一種包容萬物的我難以言說的氣息。
只見他墨發飛揚,身形頎長,慈悲的笑意掛在嘴角,眼神溫柔,指尖的溫度差點讓我沉溺于其中,他極輕的捧起我伸到池外的花瓣,把我放回往生池。
“這青蓮似與我有緣,師兄,這院子我好生喜歡。”
我聽見他輕聲開口,言語之間滿是笑意。比我這千百年來任何一日享受過的清風更為柔和,亦比我見過的任何“施主”更為俊俏。
我癡癡的盯著這人,目送他起身,看他在這敬安寺住持的帶領下,推開院中禪房之門,亦步亦趨的走進去,閑庭信步,驚擾往生池無波之水。
——妹妹,我見到這人心中歡喜,為何?
——姐姐,蓮有心嗎?何為歡喜?
那老和尚住持離開這院子之前,遠遠的看了池中一眼,不知是在瞧我,還是瞧妹妹,還是瞧池魚。只片刻,他便開始雙手合十“阿彌陀佛”的念叨起來,滿是悲憫。
【貳】 “這般頑皮,喚你青婷可好”
那人便在這往生池的院子里住了下來,我喜悅的搖擺著蓮花瓣,急切的想與人訴說我的心情。
我想妹妹是懂的。畢竟我與她同根同源,心意相通,她感受到我的喜悅后,也破天荒的舒展著自己的花瓣,迎合著我。
當時我想,如若我會言語,那該多好。
我便可以告訴那男子,我很想見到他,雖說我不知道這種期待是何。
如我所愿的是,次日男子走出了禪房,身邊伴隨著一個小沙彌尾隨其后。
他們向往生池走來,停在極近的距離,男子甚至徑直蹲下,細細打量著我們。
我緊張的觸摸著妹妹的花瓣,卻在不經意間瞥了妹妹一眼,發現她的花瓣越發的通透翠綠,甚至蘊含著一絲粉紅。
可我們是青蓮啊,為何出現如此異象?
“那日我不曾細看,竟不知此蓮是雙生,奇哉,妙哉!”他感嘆的瞧著我與妹妹,伸出寬大的手掌撫摸著我們。剎那,一種難言的氣息充斥著我們的根莖,枝干內有一股極其純真的混沌之力助著我與妹妹生長。
我們瘋狂而肆意的汲取著他傳遞的氣息,雖不知是何,卻只知沒有危險,甚至是我們品嘗過的人間最大的美妙。
——姐姐,這人是誰?真厲害!
我從未見過妹妹搖曳得如此之美之生動,她似乎興奮極了。
“無妄師叔,你在做何?”身后的小沙彌見男子一直沒有起身,好奇的開口。
原來這男子叫無妄,小和尚叫他師叔?他竟是和尚么?和尚有留長頭發的么?
“無礙,見這青蓮與我有緣罷了。”無妄輕揮手,站起身來,那個角度剛好替我與妹妹擋住了日頭。可是他賜予我們巨大的生長之力也豁然消失了,我忙與妹妹極其有默契的開始消化這力量,可莫被撐壞了。
“貪吃的小東西。”他看著我倆輕輕笑出聲來,繼而修長的手指向著我們隨意一點,又道:“今后你們便與我一同修行吧!這蓮生長得極為秀致乖巧,不如,便喚你——青巧,如何?”他笑瞇瞇的指著妹妹,似乎是在等她的回答。
妹妹垂著花瓣,微微顫抖,幾乎不敢對著他明亮的雙眼。
晨風襲來,我劇烈的搖晃起自己,試圖吸引無妄的目光。果然,他看向了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這般頑皮,風來而不止,需得好好的磨磨性子了。這樣吧,喚你青婷可好?”
——好。
白色衣裳翻飛,翩然離去。
小沙彌緊隨其后,似是不懂他師叔為何與這兩株青蓮說話,這蓮,都在這許多年了,除了是雙生的之外,也沒見何奇特之處啊。
從此,我與妹妹便如世人一般,有了好聽的名字。青婷,青巧。
我似乎越發懂得為人的美妙之處,我告訴妹妹,我迫切的想修行成人。她卻只是在一旁安靜的看著我,輕輕的笑,猶如無妄和尚那般的笑。
【叁】 “姐姐,我想普六道,度眾生,解世間疾苦”
無妄果然遵守承諾,他那日道要我與青巧同他一道修行,從那之后,便帶著一眾和尚于院中打坐修禪,談經論道。
住持也來過幾次,每見無妄面對往生池靜坐時,神色中便一片悵然,搖頭嘆息,念叨著“阿彌陀佛”。
無論天氣如何,無妄從未耽擱這般做法。逢雨,他念念有詞的坐在我們面前,陪同淋雨。逢烈日,他還是不動。
“為何修行?”無妄問。
“為成佛。”小沙彌答。
“非也非也,修行乃是為這世間萬事萬物,普六道,度眾生。心中無佛,怎可成佛?善哉。”說這番話時,雨水呈雷霆之勢倒向無妄,卻沒淋濕他半分,衣角都是干凈潔白。
他身后隱隱出現寶蓮盛開之象,我一眼認出,無論那是佛前什么品種,那都是我的同類。
青巧自那日后拼命修行,聆聽佛音,我不屑的看著她嬌柔的花瓣,一株蓮花罷了,你還妄想成佛?而我自己卻沉迷于這張面對我的男子容顏,忘了世間一切。
青巧時常忍不住拿她的花瓣蹭我,提點我該如她般刻苦。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歲月變遷。無妄,青巧,我,不知共同度過了多少時日。山中一天,人間十年。
萬琨山迎來了百年不遇的暴風雪。在頌佛之時,聽幾個和尚說起,山下的百姓因這暴雪受苦受難,置身于水深火熱之中,寺中決心派人下山去救黎民于水火之中。
指定派下山去的那人,竟是無妄。臨行那日正午時分,絮白的雪花從空中飄落,覆于我們身上。
無妄朝著往生池徐徐而來,潔白的袍子與這雪景融為一體,我幾乎分辨不出。
他遠遠的站定,一如既往的含笑,彈指,拭去我與青巧身上厚重的雪。“兩個小東西,好好的練功,早日讓我看見青蓮得緣佛法的模樣。”
只此一句,我卻當了箴言一般,銘記于心,一心向佛,只為修得真身,以女子之身伴他左右。
——青巧,你說無妄回來的時候咱姐妹二人可否能修得人形?
——姐姐為何要修成人形?
——唔,這個么,自然為長伴無妄身邊。可別說我,莫非你不想修成人形?
——青巧自然也是想,只不過,青巧更想修得佛法。是為無妄師父說的普六道,度眾生,解世間疾苦。
——呵呵,小丫頭,口氣不小啊,你幾斤幾兩我不知?你知何為人間疾苦嗎?
——青巧以前不知,見多世人尋活佛求無妄,我便知了。無非是生、老、病、死、傷別離、怨憎會、求不得,還有……
——愛最苦。
【肆】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往生池中一如既往的平靜,猶是冬日,白雪皚皚,這諾大的禪院,自主人走后,也只剩下無妄身邊那個小沙彌每日持著長帚清掃院落里的積雪了。
“刷,刷,刷。”打掃的聲音格外清響,吵醒池中還在睡夢中的我。
許是如今修行進步,脾氣也大了些許。我一個不耐煩,氣息涌動,這池中石子竟破冰而出,無比凌厲的飛向了小沙彌。見他張大嘴巴呆呆地站在原地,我惡作劇得逞般的笑起來,枝葉搖曳,花姿嬌媚。
——姐姐,切莫傷人。
青巧反映過來,忙飛速伸出枝莖,竟一直延伸至那沙彌面前,彈走了石子。我正要再次出擊,卻被一句洪音震住,動彈不得。
“青蓮,休得胡鬧!”當那老和尚踏進禪院對我怒目而視時,我方才知曉他是在與我說話。不是說出家人本應慈悲為懷的嗎?這死住持何以一見到我便呵斥我?還對我使用了定身之法。
此時的我當然不知,這德高望重的住持——無妄的師兄,為何對我存有如此大的偏見。
一旁的青巧忙點頭哈腰的搖擺著她的花瓣,即使這死和尚聽不懂蓮語,她卻依舊苦苦哀求著。
——住持大師,求您大慈大悲,不要怪罪于我姐姐,她不是故意的。
“師父,青婷和青巧怎么了?”小沙彌一頭霧水的走至老和尚身邊,摸著光禿禿的腦袋,大大的眼睛里滿是困惑。
和尚悠悠的飄至禪院門口,不知是什么功法,腳竟未落地,一派瀟灑。“也罷也罷,管得了這世,度不了那世,只要這雙生青蓮莫傷及無辜,便罷了。天命不可違,天命不可違啊!”待到他話音落地,我便立刻可以動了。
雖聽他如此奇怪言語,我與青巧還是沒有深究,加緊了時間修行。
我在青巧的勸阻下,也是安分了許久。也不知過了多久時日,在那個晌午,突然傳來小沙彌拘謹而壓抑著一絲興奮的聲音,跑到往生池邊告訴我倆。
“青婷,青巧,師叔回來了!”小沙彌尚且稚氣的臉上通紅一片,低垂著頭,眼神亮晶晶的看著我們。我卻在不經意之間,發覺這小和尚直看著我妹妹,難不成,兩朵一模一樣的青蓮,他還能分辨出是誰不成?
我有意逗他,故而伸長根莖,把自己送至他面前,如此一朵翠綠通透的蓮花,他能不接著?
果真,這沙彌慌忙伸出雙掌,捧著我的身子,我尚且未曾來得及去體會他掌中的溫度,他便緊閉雙眼驚慌失措的把我當回池中。“非禮勿視非禮勿視,阿彌陀佛,失禮了,青婷施主。”
我啞然的看向這涉世未深的小沙彌,真沒趣,一眼就分辨出來我倆了。
因這一番逗趣,我并未留意到與我同根而生的青巧,發生了何事。直到瞧見小沙彌愈加張大的嘴和瞪大的眼睛,我方才詫異的看向我旁邊的妹妹。
縷縷青光自那朵蓮花身上散發出來,纏繞在周邊,連著我也變得愈發通透。待我細看,那光驀然變成七彩,沖天而去,凌厲無比,照亮了整個敬安寺。
我不知道蓮花有沒有眼睛,可是在那一刻,我下意識的閉緊了自己所有的花瓣,猶如當年那個花骨朵般。
萬琨山下,無數黎明百姓見到這照亮了整片天空的光華,齊齊跪下,朝著他們心目中的神山,三跪九叩,感恩戴德。直呼佛祖慈悲,神仙顯靈,救苦救難。
敬安寺的佛堂中,老住持閉目盤腿坐于蒲團之上,敲打著木魚。無妄依舊是那身白袍衣服,也以同樣的姿勢坐于住持身旁,閉著眼,一言不發。
“師弟,你院中青蓮修成肉身了。”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師兄不必介懷。”
“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愿她二人如你所言,阿彌陀佛。”
我并不知外界發生的一切,此時此刻,我感受到從根莖涌上一股巨大的力量,沖開我所有的茅塞,沖開了我這千百年積累的怨與無賴。
七彩流光自我身上散發出來,如我所見青巧那般的模樣,溫柔的慈祥得如同在撫摸我的身軀,我貪圖的閉上花瓣默默的享受著。
“青蓮,還不醒來?”天邊似乎傳來佛語梵音,我如夢初醒。靈力沖頂,七竅頓開,我感覺到有什么不一樣了。
再次試圖張開花瓣時,我卻發覺自己的視線高了許多,手心里有軟軟的溫度。是的,手。我低頭,腳,還有莫名多出來的青衫,纖細的手指,指尖牽著的一個人。
是個極其年輕貌美的女子,她也與我一般,一襲青衫襯得她特別明亮。我從未見到過其他女子,所以,我不知如何評價她的容貌,想來,也是極其好看的。
“姐姐,我們終于修成人了。”低柔的嗓音猶如天籟,跟無妄的聲音一樣好聽。
她叫我姐姐?咦,那我是誰?
我們成人了!
“小青蓮,恭喜你們,修行不易,終有所成。”禪院門口緩緩走來一個男子,白衣勝雪,風姿綽約,眉目溫和。
山中歲月太久,雖不知過了多少時日,可我還是覺得,他比我在這往生池中,見過所有的世間男子都要好看。
青巧便打趣我。
——姐姐,你見過人間的幾多男子?就說無妄最好看。
——雖說姐姐沒有見過許多,可是在這心里啊,無妄就是與那俗世之人不同,瞧那眉眼,可比那些來這院子里求佛的人好看多了。
——姐姐修成人形了最想作何?
——我想長伴無妄身邊,我終于可以用一個活生生有溫度的身軀留在他身邊了。
“上古有蓮為雙身,一意癡,二意佛。后求而未得……”敬安寺的佛堂之上,老和尚接過座下弟子從陳年角落里翻出來的紫檀木盒子,拿出那一本破爛不堪的小冊子,翻看著。冊子上的字跡卻已掉了一半,后續難以辨識出來。
他嘆息著把冊子放入,再次合上盒子,只道是俗人堪不破,再無多言。佛祖微笑著凝視著世間百態,世人啊,有時不是堪不破,而是注定的必度之劫。
“我佛慈悲,弟子悟了。”老和尚虔誠跪拜于前,自此之后,此事便永不再提,隨眾生去罷!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