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女子系列】張幼儀:人生從來只能靠自己成全
不幸之張幼儀,被世人冠于“中國近代史上離婚第一人”、“徐志摩之下堂妻”、“民國四大棄婦之一”等稱謂。
她的一生因徐志摩而悲涼,也因徐志摩而精彩。
晚年的張幼儀曾對侄孫女張邦梅說:“我要為離婚感謝徐志摩。若不是離婚,我可能永遠都沒辦法找到自己,也沒辦法成長。他使我得到解脫,變成另一個人。”
堅韌之張幼儀,并未因離婚而崩潰,反而因為離婚而活得更加精彩,她的一生仿佛在告訴每個在婚姻中或已經離婚的女性一個深刻的道理,那就是——人生從來只能靠自己成全。
未裹成的小腳
張幼儀,名嘉玢,1900年出生于江蘇張家,祖父為清朝知縣,父親張潤之是當時上海寶山縣巨富。張潤之共育有十二個兒女。其中,老二張君勱在日本留學時與梁啟超結為摯友,回國后擔任《時事新報》總編,還是段祺瑞內閣國際政務評議會書記長和馮國璋總統府秘書長。老四張公權二十八歲即出任中國銀行上海分行副經理,是上海金融界的實力派。
出生在富貴家庭中的張幼儀并不如別人艷羨的那樣自在和快活,在這個封建圍城中,女人的地位是非常低微的。張幼儀曾經在自傳中寫道:“在中國,女人家是一文不值的。她出生以后,得聽父親的話;結婚以后,得服從丈夫;守寡以后,又得順著兒子。你瞧,女人就是不值錢。”
張幼儀三歲那一年,阿嬤哄騙張幼儀吃下了一顆湯圓,說是吃了之后身子會變軟。實際上是要裹小腳的前奏。裹腳期間,連聽到廚師剁雞骨頭的聲音,張幼儀都會害怕到尖叫,可是沒有人心疼她。她的母親甚至如是告訴她:“只有裹了小腳才能嫁得好”。
興許歷來乖巧聽話的張幼儀骨子里也有不甘和抗拒,她尋了疼她的二哥張君勱為她求情。彼時少年君勱放出豪言:要是以后沒有人娶她,我會照顧她一輩子。
張幼儀未裹成的小腳成為她與徐志摩離婚的導火索,也似張幼儀的性子,既有封建的思想包袱又有新式女子的不妥協。
張幼儀骨子里的不服輸使得她不停地向父親央求讀書,最終在二哥張君勱和四哥張嘉璈的幫助下到蘇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讀書。該校首任校長楊達權,重視女子教育,張幼儀在此受到了先進教育。
然而還未完成學業的她被迫輟學婚嫁,興許在那個年代里,女子重要的不是學識,而是嫁給一個好人家,相夫教子,洗手羹湯。
四哥張嘉璈為張幼儀相中了彼時在杭州一中就讀的徐志摩。世人皆是以為張幼儀是高攀,實際上張幼儀是下嫁了,對于家庭富裕而且政治背景雄厚的張家來說,徐志摩之父徐申如不過是硤石首富,張君勱和張嘉璈看中的是徐志摩的才華。
張家為了讓張幼儀嫁得風光,特意派人去歐洲采買嫁妝,豐厚的嫁妝令人乍舌,光是家具就多到連一節火車車廂都塞不下,是她神通廣大的六哥安排駁船從上海送到海寧硤石。
然而跟著15歲張幼儀到徐家的不僅是豐富的物質嫁妝,還有從小生活在封建家族中的思想嫁妝。婚嫁前,她被教導,“在公婆家里,只可以說是,不可以說不。無論夫妻關系如何,都要繼續侍奉公婆。”
她甚至也一度以為出嫁從夫的思想觀念能很好地留住徐志摩的心。只是可惜“賢良淑德”的她遠不能成為一個恃才傲物的詩人的理想伴侶。徐志摩內心極力地反感這門婚事,他急切地想出國求學。但是徐家向徐志摩開出了一個條件,必須先有子嗣之后才能離去求學。三年之后長子徐積鍇(阿歡)出生后,徐志摩便迫不及待地出國留學了。
兩年之后徐志摩在張君勱的要求下,將張幼儀接到身邊共同生活。但是他的不情不愿是多么的明顯啊。
張幼儀回憶當時徐志摩來接她的情形:“我斜倚著尾甲板,不耐煩地等著上岸,然后看到徐志摩站在東張西望的人群里。就在這時候,我的心涼了一大截。他穿著一件瘦長的黑色毛大衣,脖子上圍了條白絲巾。雖然我從沒看過他穿西裝的樣子。可是我曉得那是他。他的態度我一眼就看得出來,不會搞錯的,因為他是那堆接船的人當中唯一露出不想到那兒表情的人。”
我的千山萬水實非你的翹首以盼,你輕易一個嫌惡的眼神,足以將我揉捏打碎。
可見,那時的張幼儀是多么的痛心。
但是更讓張幼儀心碎難受的莫過于,當她懷有次子的時候,徐志摩黑臉地對她說:“把孩子打掉。”那時打胎是非常危險的,張幼儀委屈至極:“我聽說有人因為打胎而死掉。”徐志摩冷冰冰地說:“還有人因為坐火車死掉的呢,難道你看到人家不坐火車了嗎?”
只因為彼時自詡浪漫的他正在追求著他的理想伴侶,林徽因。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了小腳與西服的故事,在張邦梅《小腳與西服——張幼儀與徐志摩家變》傳記著作中的第九章敘述了張幼儀和徐志摩宴請明小姐的故事,明小姐雖然可以與徐志摩暢談文學,但是她裹著小腳。那時,徐志摩問張幼儀對該女子有何看法,以為該小姐是徐志摩的“女朋友”的張幼儀,酸溜溜地脫口而出:“這個,她看起來很好,可是小腳和西服不搭調。”忽地,徐志摩不再繞著客廳走來走去,他把腳跟一轉,好像我的評語把他的煩躁和挫折一股腦兒宣泄出來似的,突然尖叫說:“我就知道,所以我才想離婚!”
徐志摩失蹤了,將懷有身孕的張幼儀撇在了沙士頓。
不久,徐志摩從倫敦托人帶來口信,問張幼儀“愿不愿意做徐家的媳婦,而不做徐志摩的太太?”并明確告訴她,“徐志摩不要你了”。
產期臨近,無人照顧,絕望之際,張幼儀只得給張君勱寫信求救。二哥的回信很快到了,劈頭第一句就是:“張家失徐志摩之痛,如喪考妣。”然后告訴妹妹:“萬勿打胎,兄愿收養。拋卻諸事,前來巴黎。”
最終,在張君勱的幫助下,張幼儀由巴黎至柏林,在痛苦輾轉中生下了孩子。
我要自力更生,不再求你徐志摩
徐志摩找到了身在柏林的張幼儀,他不是去對一個剛剛生下孩子的女人噓寒問暖,而是去逼迫她簽下離婚協議。本是可以借助次子綁住徐志摩的張幼儀,終是因為骨子里的傲氣,憤然地簽下了字。
他的一句話“林徽因馬上要回國了!快點簽!不然來不及了。”讓她徹底對這個男人死心了。
她說,從今天開始,我將自力更生,不再求你徐志摩。
簽好離婚協議后,徐志摩跟著她去醫院看了小彼得,他“把臉貼在窗玻璃上,看得神魂顛倒”,“他始終沒問我要怎么養他,他要怎么活下去。”
那時他全部的愛戀與心思,都給了他的繆斯女神。夫妻一場,父子一場,她們竟無法從他浩瀚的愛中,取得“分得一碗羹”。更有甚者,他寫下了那句著名的“無愛之婚姻忍無可忍,自由之償還自由。”
離婚后,張幼儀先到巴黎,后隨二哥去了德國,入裴斯塔洛齊學院攻讀幼兒教育。而她當時學幼兒教育的動機,無外乎是憐恤稚兒父愛不存,她的肩頭要承擔起雙親的責任,所以,她要給他們最好的教育。
但怎奈,1925年,張幼儀痛失愛子彼得。彼得來不及長大,便在3歲時便死于腹膜炎。這個可憐的孩子從他被孕育那天起,便注定是不受歡迎的。他與父親最近距離的相處,就是他的父母辦完離婚協議時,徐志摩隔著窗子對他的最后睇望。
張幼儀痛不欲生,幼子的夭折,成為她一生揮之不去的陰影。也使得她更堅定地做自己。
張幼儀后來自己也承認,她生命的軌跡就是被劃分成了德國前和德國后兩段。
曾經,張幼儀如菟絲花,纏繞寄生在徐志摩高大的樹干上,一無所長,仰人鼻息。愛得失去了自我,活得失去了價值。而當她一無所有的時候,她決心拋棄那個舊我,一無所懼地往前走,生發出鳳凰涅槃的力量。
張幼儀回國后先是在東吳大學教德語,后來在張嘉璈的支持下出任上海女子商業儲蓄銀行副總裁,此外,與此同時,八弟張禹九與徐志摩等四人在靜安寺路開了一家云裳服裝公司,張幼儀又出任該公司總經理。由張幼儀執掌的服裝公司,是中國第一家新式服裝公司,采用獨特的立體剪裁法,改良了中式服裝的樣式,在上海灘風靡一時。
張幼儀最初是個金融方面的門外漢,雖毫無經驗,但她以學徒的心態從零做起,勤力奮勉。同時固執地將辦公桌擺在銀行大廳的最后頭,這樣銀行的全景就能一覽無余。由于潛心學習,篤志于此,張幼儀沒過幾年便如魚得水,并連續多年當選為銀行董事。
當時的銀行職員后來這樣回憶道:“那年她約40歲左右,腰背筆挺,略顯高大,神情端莊大方,有大家風范。她就在我們營業廳辦公,準時上下班,除接電話外,很少說話,總是專心看文件。我經常要將報表和裝訂好的傳票本請她蓋章,有時聽到她打電話時用德語。”
1937年日軍占領上海之時,大批顧客前來提錢,現金短缺,她不得不向另一家大銀行借4000元周轉,剛巧有一個顧客來提款4000元,一旦提走,銀行資金鏈必將斷裂,甚至瀕臨倒閉。張幼儀于是急中生智,請云裳服裝公司經理作保寫了一張契約,向這位顧客約定六個月后連本帶利償還。之后半年里,張幼儀一直隨身攜帶這張契約,在準時按月還款后幫助銀行度過了難關。
不僅如此,在抗戰期間,她瞄準市場囤積軍服染料,大發橫財;女子商業銀行更是歷經風波而巋然屹立,直到1955年金融業公私合營才宣告結束,一共開辦了31年。
歷史見證了這位女子的膽識與智慧,更有她的自強不息。
1954年,已逾知天命之年的張幼儀在香港與鄰居中醫蘇紀之結婚。蘇醫生曾留學日本,在上海行醫。他當然沒有徐志摩的蓋世才華,亦非富商巨賈,但勝在宅心仁厚,更重要的是,他傾其所有,給予了半世漂泊的她一個家。
婚前,她寫信到美國征求兒子的意見:“因為我是個寡婦,理應聽我兒子的話。”多年歷練,她已經脫胎換骨,成為一個新式女子,但始終是一位心有牽系的慈母。
兒子的回信情真意切:“母孀居守節,逾三十年,生我撫我,鞠我育我……綜母生平,殊少歡愉,母職已盡,母心宜慰,誰慰母氏?誰伴母氏?母如得人,兒請父事。”
曾經,她站在異國他鄉的街頭茫然四顧,無家可歸。而當半個世紀的光陰令她鬢染秋霜時,她終于肯將那顆封存已久的心,再度托付。
1967年,張幼儀67歲的時候,曾和蘇醫生一起,到英國康橋、德國柏林故地重游。她站在當年和徐志摩居住過的小屋外,久久凝望著這里的一切。
世事恍然,人這一輩子很短也很快。
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搭乘的飛機失事,陸小曼哭得死去活來,大慟之下根本無力操持喪事。徐志摩曾經深愛過的林徽因,也只是遣丈夫梁思成弄回一片飛機殘骸,掛于臥室以供憑吊。而被他拋棄的發妻張幼儀則以她的冷靜果斷處理一切。甚至,在徐志摩罹難后,張幼儀每月都要寄錢幫助貧病交加的陸小曼。因感念徐家二老一直將其厚待,張幼儀便以干女兒的身份為他們送終。
似張幼儀這樣的女子,興許一直堵著一口氣,或許她想告訴徐志摩,不管你愛過多少紅顏佳人,最終也不及我待你深厚啊。
就像有人問張幼儀愛不愛徐志摩,她答道:“你曉得,我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我對這個問題很迷惑,因為每個人總告訴我,我為徐志摩做了這么多事,我一定是愛他的。可是,我沒辦法說什么叫愛,我這輩子從沒跟什么人說過'我愛你'。如果照顧徐志摩和他家人叫做愛的話,那我大概是愛他的吧。在他一生當中遇到的幾個人里面,說不定我最愛他。“
這樣的回答,足見張幼儀的沉穩與智慧,于這段感情,她或許曾經是悲涼的,但后來她是自信的,無意中,還是滲透出一種剽悍。
心存仁恕,也許是最好的解脫。放下執念的那一刻,終得成全的是我們自己。
1974年,蘇紀之患腸癌去世后,張幼儀去了美國和徐積鍇團聚。
1988年,她以88歲高齡逝世于紐約,長眠在綠草如茵的“芳諾依福”墓園,墓碑上刻著她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名字:蘇張幼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