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出生
1900年12月29日寅時,江蘇寶山縣的一個小村子里,張家生了一個女孩。張家是當地巨富,祖輩曾在清代做過地方官,父親張祖澤是救死扶傷的醫生。父母給這個新生兒取名叫張嘉玢,小名幼儀。“玢”是一種玉,“幼”字中含有善良的意思,“儀”表示一個人外表和容貌端莊。時人評價張幼儀:“其人線條甚美,雅愛淡妝,沉默寡言,舉止端莊,秀外慧中。”
張家的長輩們常說:張幼儀天生強弱男子,比她晚出生11個月的七弟卻恰恰相反,軟弱得像個女人。大概是她出生的時候,把媽媽身上的男子氣概都拿走了,只剩下女性的柔弱留給了七弟。張幼儀對這種好笑的說法可不敢茍同,多年以后,她才明白,應該是生活把自己變得如此堅強,因為除了堅強,自己別無選擇。
張幼儀的父親張祖澤,字幼濤,號潤之。曾在蘇州向曹滄洲學醫,后又相繼在上海、南翔一帶開設診所,是當地有名的中醫。張祖澤為自己的子孫后代挑了“嘉、國、邦、明”這四個字排輩起名字。其中“嘉”和“明”諧音“家”和“民”,“嘉國邦明”的意思就是“由家至國再及于人民”。張幼儀就屬于“嘉”字輩。張家的祖先經營鹽業,張幼儀的曾祖父改行行醫,施藥濟貧,在當地頗有善名。她的家族從祖父輩開始做官,祖父以舉人的身份再四川省任縣令十余年,甚有聲望。
張幼儀可謂是當之無愧的大家閨秀。
2.徐志摩眼里的“土包子”
張幼儀后來聽徐家的傭人說,徐志摩第一次見到她的照片時,卻把嘴角往下一撇,充滿鄙夷地說:“鄉下土包子!”張幼儀出身大戶人家,又是書香門第,徐志摩嫌她鄉氣,自然不是從出身、地位等現實條件來說的,而是一個受西方教育和新潮思想影響的年輕人,對沒有見識、沒有自我的傳統女性難以認同的表現。
很多人對張幼儀的認識,都停留在徐志摩的原配太太階段,并且想當然地以為包辦婚姻的原配們大抵都沒有讀過什么書,也肯定沒什么見識,像魯迅的原配朱安,胡適的太太江冬秀,她們應該都是“鄉下土包子”。可真實的張幼儀并不是這樣的。從自我價值實現和贏取自我尊嚴這個角度上講,她的人生非常圓滿,她收獲了比林徽因、陸小曼這些徐志摩為之瘋狂的時代寵兒多得多的東西。
就像后來張幼儀的侄孫女張邦梅在她的口述自傳《小腳與西服》中說的那樣:若張幼儀不是一個女性,她論出身、論才智也許并不比徐志摩的成就小,但她是位巾幗,她生在了一個女性必須沉默的年代。接受和隱忍是她唯一的選擇,接受自己的出身,接受自己的婚姻,這是宿命。
3.沒有裹腳的傳統女性
張幼儀長到三歲的時候,母親準備為她裹小腳了。張幼儀的腳被纏上了厚厚的白棉布,可是裹腳的儀式只進行了三天,到第四天早晨,再也忍受不了妹妹尖叫聲的二哥張君勵出面阻止了裹腳儀式。就這樣,張幼儀成了張家第一個天足女子。
張幼儀后來講:“對于我丈夫來說,我的兩只腳可以說是纏過的,因為他認為我思想守舊,又沒讀過什么書。”張幼儀是傳統的,尤其是在骨子里,她始終都遵守著中國古代良家婦女的“三從四德”。張幼儀抗爭命運,但她終究還是活在時代的漩渦里,這是時代的宿命,張幼儀一直清醒并深諳著,所以她知道風往哪兒吹,她從來都沒有迷失過自己的方向。
4.湊出來的天作之合
15歲,這是張幼儀人生的第一個轉折點,因為她要嫁人了。四哥告訴她,她要嫁的是一個頗有才華和理想的年輕人。那時候,張幼儀是開心的,還帶著些許期許。
徐家的聘禮很快送到了,13歲的張幼儀當時正在江蘇都督程德全創辦的江蘇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讀二年級,徐志摩也只有16歲。兩年后的1915年12月5日,雙方家長為張幼儀和徐志摩操辦了一場極其隆重的舊式婚禮。
誰也沒有想到,這個精心挑選的如意郎君,七年后會公然登報宣布離婚,他們成了一對驚世駭俗的夫妻。也許這樣的結局是一開始就注定的。
5.表面上的革新——為了婚姻,棄了學業,耿懷一生。
回首整個20世紀初期,層出不窮的“新政體”、“新學界”與“新道德”,不但引燃了王朝革命的炮火,也打開了未來兩性平權的閘門。張幼儀就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她做了張家的第一個天足女子,又像男子一樣接受現代教育。卻終究也沒能逃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時候的文明不過是形式上的“大腳”取代“小腳”,只是有一雙天足,思想還纏著裹腳布。因為要結婚,張幼儀只讀了三年書就被迫離開學校了。
婚后張幼儀也曾寫信給蘇州第二女子師范學校,希望能完成中斷的學業,但學校的態度是必須要重讀一年,也就是說,還需要兩年才能真正畢業。這對于一個需要天天料理家務、養育孩子、照顧公婆的新媳婦來說,太過漫長了。
于是張幼儀讀書的愿望成為泡影。一直到晚年,她都為沒能到“像丈夫所愛的女人讀的那種一流學校上學”而耿耿于懷。
6.悲劇的開始
張幼儀雖然未能完成學業,但也算接受過現代教育。但很奇怪,喜歡讀《新青年》,喜歡“自由、民主、科學”新思潮的徐志摩并不喜歡她,婚后,他們之間也沒有什么交流。可是張幼儀始終執拗地認為,教育和讀書一定可以讓丈夫對自己刮目相看。于是,求學不成,張幼儀就在家里請了家庭教師,學習英語、地理、中文和歷史等。
而那時,徐志摩卻拜自己的偶像梁啟超為師,在外求學。所以七年的婚姻里,這對新人在一起的日子只有短短四個月。他們不在一起的時候,張幼儀都在努力地學習,盼望著丈夫回家的時候,學問的持平可以減少他們之間的陌生感,可以讓她與丈夫平等地交流。
張幼儀是一個很雙面的人,她傳統,也現代;她接受新思想,但是又很克制;她渴求接受知識和教育,但是最大的夢想不過是做一名小學老師,教書育人。這也許是因為她非常理性和現實,她清醒地知道,自己生活的時代并不相信女子的才情,只相信簪花、云髻、水袖、蓮步,再加上精巧的織錦、刺繡等手藝。
多年以后,張幼儀告訴侄孫女張邦梅:“我要感謝徐志摩,我要感謝離婚,若不是離婚,我可能永遠都沒有辦法找到我自己,在那樣一個時代,也沒有辦法成長。他使我得以解脫,成為另外一個女人。”
7.我愿成全你的夢想,靜靜守候著你的“歸來”
婚后,徐志摩應該參與管理徐家的一些工廠、作坊,可是徐志摩對這些毫無興趣,他整天捧著書,心里覺得空蕩蕩的。
實在無聊時,徐志摩會對張幼儀說些在杭州一中和北平大學讀預科時的事。語氣里的那種興奮、愉快和留戀,讓張幼儀很是感動。她問徐志摩:“既然那么好,為什么你現在不再去讀書呢?”這一句話,問得徐志摩一時語塞,說不出話來。
張幼儀看著失落的徐志摩,溫柔地說:“你不用著急,我來替你想辦法。”張幼儀是個聰明人,她想到了二哥張君勱。讓二哥介紹徐志摩進學校讀書,公公大概不會反對吧!張君勱很快就幫徐志摩聯系了上海的浸信會學校。可是后來徐志摩讀了不到一年即北上,考入天津的北洋大學法科。
徐志摩北上求學后,張幼儀在空空的屋子里,心里也是空空的。她不能出門,不能上學,每天在院子里縫縫補補,虔誠地等待著好幾個月回家一次的丈夫,然后又是一個人的沉默。
8.追到英國面對反感和厭惡的臉
床笫之間,婚后第三年,他們完成了傳宗接代的任務,然后徐志摩便遠赴英國求學。張幼儀守在家鄉也苦學英語,她天真地以為,只要緊緊追隨丈夫的腳步,便能抓住丈夫的心。所以徐志摩來信要求幼儀陪讀時,她歡天喜地地購置了衣物,希望再見時徐志摩不再把自己看成“土包子”。
后來張幼儀回憶說:“輪船上的我啊,激動又不安,害怕這是我和公婆的一廂情愿。”在馬賽港地港口,幼儀幾乎一眼就從密集的人群中認出了丈夫。“怎么會不容易看到呢,”這萬千人中的一眼,丈夫那張寫滿了反感和厭惡的臉,讓幼儀的心又一次墜入了萬丈深淵。
到英國后,徐志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幼儀去了巴黎百貨商場。他幫幼儀挑了一些外國時尚的衣服,有洋裙、絲襪、皮鞋還有帽子。相比之下,幼儀從家里帶來的衣服“全都不對勁了”。
9.留得住丈夫的人,卻留不住他的心
徐志摩第一個奮不顧身追求的女子,是在康橋邂逅的林徽因。1920年,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政壇失意,帶著林徽因到了倫敦。徐志摩當時也剛到英國,他先結識了林長民,后來又認識了他的女兒。
林徽因當年只有16歲,還是個中學生,在倫敦時和徐志摩曾有過一段朦朧的戀情。但是1921年林徽因回國后,便與梁啟超的公子梁思成確立了戀愛關系。即便如此,徐志摩對林徽因的愛戀并未降溫。后來,梁啟超還親自寫信批評徐志摩在婚姻愛情上的荒唐行徑。但徐志摩并未退縮,他回答說:“我將于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1920年冬,徐志摩寫信要求幼儀陪讀,也只是應張君勵之請。張幼儀后來知道,那次漂洋過海的陪讀,不是徐志摩要她去的,而是公婆為了提醒徐志摩對家里的責任送她去的。
徐志摩不在乎綱常倫理,只在乎內心的渴望。所以,張幼儀的婚姻一開始就是錯誤的,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錯誤的時間,錯誤的人。
10.為人父母,也未能挽救回心
1918年4月的一天,張幼儀和徐志摩的孩子徐積鍇出生了,乳名阿歡。同年7月,徐志摩從北平回家,第一次從妻子手中接過自己的親骨肉,狂喜、激動、震撼、充實、自豪湮沒了他,那一刻,他心神動容過,他想著:得妻如此,夫復何求!然而,這感動不過持續了短短幾秒鐘,轉瞬間,他又回到了婚姻的牢籠,他仍舊堅定地想要出逃。
兒子的出生,帶給徐志摩的不只是初為人父的喜悅,更重要的是父親對他去美國留學的應允。他這次回來,不是為了團聚,而是為了道別。
張幼儀和丈夫其實有兩個孩子:大兒子叫徐積鍇,次子叫徐德生,名彼得,3歲就夭折了。
11.哭也沒用,要把悲劇的人生過的風生水起。
如果說在徐家“獨守深閨”的日子是“望夫欲穿”的話,那在英國陪讀的日子,簡直就是下了地獄。因為在這里,他們生活拮據,每個月都巴巴地等著家里寄來的匯票。沒有傭人,只有繁重的家務,從小錦衣玉食的張幼儀不得不像個傭人一樣,每天打掃衛生,操持一日三餐。
但張幼儀沒有抱怨,因為丈夫至少每天都是回家的,雖然和丈夫的生活一直沉默死寂,但丈夫每天還是能按時回家吃飯,每天晚上無論多晚,她依然能夠等到他和自己在一張床上安眠。
很多時候,我們來不及認真和盡心地對待彼此,就倉促告別了。徐志摩對張幼儀如此,林徽因對徐志摩也是如此。她只能憑借著自己的一顆強大的內心,才把悲劇的人生過得風生水起。離婚后,徐志摩曾經去醫院看過一次彼得,他問張幼儀:“彼得為什么不愛哭啊?”張幼儀淡淡地說:“也許他知道哭也沒什么用吧。”平靜的語氣像是在說彼得,又像是在說自己。
12.絕望轉身,臥薪嘗膽
徐志摩和張幼儀在沙士頓住下后不久,張幼儀就懷孕了。可是,此時徐志摩正在追求林徽因,無暇顧及張幼儀,便說:“把孩子打掉。”那年月打胎是危險的,張幼儀說:“我聽說有人因為打胎死掉的。”徐志摩冷冰冰地說:“還有人因為坐火車死掉的呢,難道你看見人家不坐火車了嗎?”
徐志摩要馬上離婚,見張幼儀不答應,一周后便一走了之,將張幼儀一人撇在沙士頓。產期臨近,無奈之際,張幼儀給二哥張君勱寫信求救。在二哥的安排下,她先去了巴黎,后又去柏林,生下孩子。
徐志摩明知張幼儀的去向,卻沒有理睬。只是在要辦理離婚手續的時候,才找到柏林,逼著她簽下了離婚協議。產后,張幼儀很快從悲痛中振作起來,雇了保姆,自己學習德文,并進入斐斯塔洛齊學院專攻幼兒教育。
1925年,次子彼得死于腹膜炎,張幼儀帶著一顆破碎的心輾轉德國,邊工作邊學習,學得一口流利的德語。她嚴肅的人生理念契合德國嚴謹的工作作風,她找到了自信,找到了人生支撐點。
張幼儀將自己的一生分為“去德國前”和“去德國后”——去德國前,凡事都怕;到德國以后,變得一無所懼。
13.第一次來客
她那一整天都在打掃、買菜、準備晚飯,她以為她要和徐志摩準備娶來當二太太的女朋友見面了。。張幼儀一整天都面臨著徐志摩女朋友的威脅,還胡思亂想著:“她正在英國一所大學讀書,所以應該比我有學問多了。”她還料想,那女人一定會講流利的英文,也可能和徐志摩一樣雅好文學。
女人對情敵的本能反應,讓張幼儀一整天都魂不守舍。張幼儀從早到晚不得不一再向自己保證:“我在徐家的地位是不會改變的。我替他生了兒子,又服侍過他的父母,我永遠都是原配夫人。”于是她發誓,要以莊重高貴的姿態,超脫徐志摩強迫她接受的這項屈辱。對這女人的態度要堅定隨和,不要表現出妒忌或生氣。
那天吃晚飯的時候,這個叫袁昌英的女人滔滔不絕地講自己的家世,可是張幼儀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自己并沒有一雙小腳,年輕的時候也讀過書,自己學的東西可以和這個女人一樣多啊!
她恨徐志摩想在家里多添一個女人,恨他沒有小心看緊荷包,現在家里又多了張嘴要喂。張幼儀洗好碗盤以后,徐志摩跟著她走到客廳,問她對袁昌英有什么意見。雖然張幼儀已經發誓要采取莊重隨和的態度,可是因為腦子里有太多念頭在打轉了,就沖口說出心里出現的第一個想法:“呃,她看起來很好,雖然小腳與西服不搭調。”
在徐志摩眼里,張幼儀這個思想上的“小腳女人”是配不上他的。那天晚上,張幼儀上床以后,徐志摩還在客廳用功。到了三更半夜,他才躡手躡腳進了臥室,在背著張幼儀睡的時候,身體輕輕擦到了她。張幼儀雖然知道他是不小心的,卻有一種感覺:這是他們身體上的最后一次接觸,也是在向他們那段可悲的親密關系揮手告別。
14.婚變
徐志摩眼里的張幼儀深受舊式中國傳統禮教的束縛,遵從一切傳統規范,博得了父母的歡心,而這“思想的裹腳布”卻是自己厭惡的,所以他要離婚。而在張幼儀的眼里,離婚就是“被休”,她堅決不同意,認為自己沒有犯“七出”中的任何一條。
徐志摩離家出走后,張幼儀在二哥的幫助下,輾轉到柏林,在那里生下次子彼得。這時候,一直杳無音信的徐志摩露面了,他來找張幼儀簽離婚協議。張幼儀簽了字,這是中國歷史上依據《民法》生效的第一樁西式文明離婚案。
簽好離婚協議后,徐志摩跟張幼儀去醫院看了小彼得,他把臉貼在玻璃窗上,看得神魂顛倒,但他始終沒有問張幼儀要怎么養孩子,他們孤兒寡母怎么活下去。
徐志摩回國后還沒報效國家,就先做了一件一鳴驚人的事兒——在1922年11月8日《新浙江》副刊《新朋友》的“離婚號”上,發表了中國第一宗西式離婚通告。
通告后半部分,徐志摩說:“目前的情況,離婚的結果,還不見男的方面虧缺,男子再娶絕對不成問題。女子再嫁的機會,即使有,總不公平。固然,我們同時應該打破男必娶女必嫁之繆見,但不平等的現象依然存在。這女子不解放,也是男子未盡解放的證據。我們希望大家努力從理性方面進行,掃除陋習迷信,實現男女平等的理想。”徐志摩帶著普世慈悲的情懷控訴了離婚對女子的不公平,但是他同情了整個世界的女子,卻沒有同情自己身邊的張幼儀。
張幼儀也明白了,人各有命,不用說丈夫不愛她,就算是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也就不能在一起吧,一輩子其實沒有那么長。
徐志摩曾在陸小曼吸食鴉片后,找張幼儀談心。他說,自己是心往光明里走的,但是腳步卻邁向了黑暗。不知道風往哪里吹,不知道生活接下來會怎么樣。生活的舵,迷失了方向。張幼儀說:“其實沒有那么困難,就是學會認命吧,接受最壞的,看接下來還能再多壞,然后管他是風是雨,往前走就是了。”
15.再沒什么可以失去
有人說,失去的東西,其實從未真正屬于你,不必惋惜,也不必追悔。
張幼儀走出痛苦的時間很短,不是因為她不疼,而是因為她知道,喊疼也沒有用。無論身處何種時代、何種體制,沒有人能替自己照顧好自己的內心。
就在這個時候,她考慮要了斷自己和孩子的生命。她想,干脆從世界上消失,結束這場悲劇算了,這樣多簡單!她甚至想到了種種方法:一頭撞死在陽臺上,或是栽進池塘里淹死,也可以關上所有窗戶,扭開瓦斯。她絕望地想:徐志摩這樣拋棄我,不正是安著要我去死的心嗎?
后來她記起《孝經》上第一個孝道基本守則:“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豈毀傷,孝之始也”,才打消了自殺的念頭。就這樣,張幼儀以她驚人的人格力量渡過了人生的第一個難關,她選擇更輕松地學習,更自在地生活,看著兒子快樂地長大成人。
誰知天有不測風云,1925年,才滿3周歲地小彼得患病夭折了!千里迢迢趕來的徐志摩,看到的是小彼得活潑可愛的遺像、一撮冰冷的骨灰和張幼儀凄慘無比的面容。在彼得墓前,徐志摩放聲大哭,把一腔幽憤向墓中的愛子細細傾訴。他懺悔、追問、迷茫。這個時候,是張幼儀,又一次以她可敬可佩的人格力量跨過喪子的哀慟,向徐志摩伸出溫暖的手。
在與徐志摩離婚后的3年里,在柏林艱難困苦的留學育子生活之外,張幼儀與徐志摩書信來往不斷,無論是不是夫妻,她都是徐志摩最可依靠的人。
16.久違的自我
張幼儀的一生未曾窮困潦倒,但是她深陷婚姻的圍城7年,卻在無愛中飄搖。張幼儀從不幸的婚姻里,學會了一個人面對生活的兵荒馬亂,這段苦痛終究被她轉化成了生命中的財富。對于一段一開始就沒有長遠性的婚姻而言,回頭和終結都是痛苦,腹背受敵。張幼儀像一朵低調而華麗的黑玫瑰,一直都卓越而不張揚,愛得熾熱而深沉。
經歷過塵世紛擾的世人,都確信一個真理:大道至簡。越簡單,越幸福,幸福歸根結底來自于自己的心安。張幼儀早就看到了這種生命的本質。她的生活表面上一直風平浪靜,其實胸中總有波瀾,她一直憋著一股倔強的勁兒,要證明給那個鄙夷自己的男人看。
她就算在異國他鄉,被丈夫拋棄,身懷六甲,也未曾輕生。張幼儀顯然在生命的起伏中,找到了真正的自我,讀懂了生命的個中奧秘。
17.鳳凰涅槃
1924年,離婚之后的張幼儀沒有頹廢,她雇了保姆,自己刻苦學習德文,進入斐斯塔洛齊學院攻讀幼兒教育,拒絕異性追求,潔身自好,獨自撫養彼得。
1926年夏,張幼儀被八弟張禹九接回上海,不久她又帶長子徐積鍇去北平讀書,直到母親去世,她攜子回滬。此時,張幼儀的四哥張嘉璈已經是中國銀行副總裁,并主持上海各國銀行事務,徐申如也把海格路125號送給張幼儀,使她在上海衣食無憂。
張幼儀與徐志摩離婚后,在柏林求學期間,曾有適齡男子追求她,她的回答很簡單:“我還不想結婚。”那時,四哥張嘉璈曾告誡她,為了保住張家的顏面,她在未來5年內,都不能叫別人看見她和某個男人同進同出,以免別人認為徐志摩和她離婚是因為她不守婦道。
徐志摩追求的理想愛情,在現實生活中遭遇了寒冬。而張幼儀則不同,她只活在當下,她沉默地等待著。梁啟超在給徐志摩和陸小曼的婚禮賀詞中講:徐志摩性情浮躁,以至于在學術上一事無成;用情不專,以至于離婚再娶。而張幼儀不同,她的等待很慢,細水長流,慢成了一生。
德國5年,張幼儀如鳳凰涅磐,浴火重生。回國后的張幼儀創辦了中國第一家女子商業銀行,出任副總裁。她把辦公室設在了銀行大廳,職員的工作效率大大提高,讓瀕臨倒閉的上海女子儲蓄銀行起死回生。
當經歷了足夠多,一定會明白人生其實不必去爭,因為終有一天會發現,時光依舊鋒利如初,而主人公們已經清靜如水,從容似風。有欲而不執著于欲,有求而不拘泥于求。越活越平和,也會放下越多,其實當萬水千山走遍,就會發現經歷的都是擁有的。
其實,當忙碌充實了生命,就不會再去關注旁人的眼光和評價了,現在的張幼儀已經是一個完全嶄新的自己了。
18.有情有義
相信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徐志摩是體會不到張幼儀對徐家的付出的,直到他和陸小曼的婚姻中,他的付出也同樣見不到陽光,他才明白,很多人像他一樣,一直在心向太陽,默默付出。
張幼儀后來和徐志摩成了好朋友,她說:“如果早些年是這個樣子該有多好。”在她還是徐志摩妻子的時候,她不敢表達自己,從未讓丈夫知道自己內心的渴望,只是默默地付出著。張幼儀從來不曾怨恨,因為她知道,就算現在愁云慘淡,終究也會有漫天陽光的那一天。
人生得失,有時不過是煙花一場。
19.第二青春
張幼儀承認,和徐志摩的離婚,使得自己脫胎換骨,找到了久違的自我。1949年,張幼儀定居香港。在香港,一個小她3歲、善良瀟灑的醫生——蘇季之,走進了她冰封的世界。慢慢地,她的心融化了,她的愛復蘇了。
1953年8月,孤單漂泊了31年的張幼儀與蘇季之在日本東京銀行大街一家大酒店舉行了一場盛大隆重的婚禮。婚禮上,54歲的新娘淡雅的臉上洋溢著少女一般幸福的紅暈。
張幼儀1949年去了香港,認識了她的房客蘇季之。這位醫生性情溫和,談吐風雅,不料老婆棄他而去,他一個人撫養4個孩子。相似的命運讓張幼儀與蘇季之惺惺相惜,加上住在一起,宛如一家人,難免日久生情。1953年,蘇季之向張幼儀求婚了。
其實,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愛情真的只是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女人能否得到異性的尊重和愛護,很大程度上不在于她的出身,而在于她能否成為她自己。張幼儀的智慧,就在于她能把生活中所有的辛酸和悲哀變成前進的動力,她自信地昂起頭,靠著堅強和拼搏,成就了男人都望塵莫及的事業,最終贏得了世人的尊重和美滿的愛情。
有人說,女人一定要有五樣東西:揚在臉上的自信、長在心底的善良、融進血里的骨氣、兩側外漏的霸氣、刻進命里的堅強。張幼儀的沉默,帶著一種大道從簡的簡單,她隨遇而安,反而在平安中得到一份祥和,不至于到最后落魄孤獨。
張幼儀其實沒有什么卓越的才華,論外貌顏值、知性優雅不如林徽因,嬌憨嫵媚不如陸小曼,卻腳踏實地地收獲了一份事業和愛情。歸根結底,是因為張幼儀不曾負過任何人。她的成功,在于不管在怎樣的逆境里都沒有舍棄真誠,她丟掉了第一段婚姻,卻沒有丟掉自己的良心和感恩。
20.徹底告別
梁實秋在《談徐志摩》一文中,對張幼儀的評價極為中肯:“她沉默地、堅強地過她的歲月,她盡了她的責任,對丈夫的責任,對夫家的責任,對兒子的責任——凡是盡了責任的人,都值得尊重。”張幼儀形容自己的一生:“我是秋天的一把扇子,只用來驅趕吸血的蚊子。當蚊子咬傷月亮的時候,主人將扇子撕了。”
生命的可悲就在于,張幼儀精明干練,她的愛情以理智的成分居多,缺乏浪漫的詩意,所以徐志摩并不領情。其實生命就是一種緣分,刻意尋求的未必能得到,努力追求的未必能獲取。生命中的燦爛、人生中的輝煌,往往都在于不期而遇。
20.志摩離開
徐志摩是11月11日從北平到上海的。因為家里入不敷出,他定居上海后,不得不出任北平大學英文系教授,并在北平一所女子大學兼職,僅1931年春至夏,他南北往返竟達8次之多。徐志摩13日回家之后,又與陸小曼大吵一架。徐志摩畢竟只是一介書生,不忍撕破臉皮大吵大鬧,只好忍氣出走,借探舊訪故以消氣解悶。
19日早晨8時,徐志摩搭乘中國航空公司“濟南號”飛機北上。10時10分,飛機抵達徐州加油時,徐志摩給陸小曼寫了封信,說自己頭痛得厲害,實在不想飛了。但等飛機加好油后,徐志摩又坐上了飛機。黨家莊一帶大霧彌漫,飛行員為了尋找航線,降低飛行高度,不慎誤撞開山山頂,機身起火,墜落于山腳。
徐志摩去世當天晚上,凌晨一兩點鐘,有人敲張幼儀的門,推門進來的傭人說,有位中國銀行的先生要見她,那人手里還拿著一份電報。張幼儀到了飯廳,請那位先生坐下,接過電報就看了起來。看到徐志摩的死訊,她一時難以接受,發起怔來。
“我們怎么辦?”那人見張幼儀拿著電報呆呆地立著,開口問道。他說自己去過陸小曼的家,可是陸小曼不收這電報,還說徐志摩的死訊不是真的,她拒絕去認領尸體。張幼儀派徐積鍇以徐志摩兒子的身份去認領父親的尸體,并且馬上打電話給八弟張禹九,請他帶徐積鍇到出事的現場。
21.處理后事
中國銀行在濟南為徐志摩舉行了公祭和喪禮。
張幼儀也有一副挽聯,是她二哥的朋友替她作的,因為她心緒很亂,不知道怎么寫才好。挽聯是這樣的:萬里快鵬飛,獨憾翳云遂失路;一朝驚鶴去,我憐弱息去招魂。這副挽聯很恰當地表達了張幼儀當時的心情,對于徐志摩的不幸遇難,她心里是很難受的。
在濟南的公祭儀式做完后,中國銀行安排了一節火車,將徐志摩的尸體運回上海,然后再送到硤石,入土為安。
本來張幼儀不打算參加上海的公祭,不過她還是準備了一套黑色綢衫,以防到時措手不及。果然,公祭那天,有人打電話給張幼儀,要她一定得去一趟。原來,陸小曼認為徐志摩穿這套中國式的壽衣不合適,應該換西裝,而且棺材也得換成西式的。張幼儀到了現場,先向徐志摩三鞠躬。然后告訴旁邊人,自己不同意給徐志摩換衣服,也不同意給徐志摩換棺材。
22.告別人間
1988年,張幼儀在美國紐約去世。徐志摩死后,張幼儀開始以寡婦自居,在潛意識里,她從沒有離開過徐家,永遠是徐家媳婦,但是在精神上,她又如此獨立,不怨不哀。
張幼儀說過,她不恨陸小曼,恨的是林徽因,但恨的也不是她硬生生拆散了她的婚姻,而是她既然答應了徐志摩,卻又反悔,把他甩了。張幼儀對徐志摩的愛,博大到像血緣至親。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他們之間的緣分就是一種注定成不了愛情的親情。
第二任丈夫過世后,張幼儀到紐約居住,直到1988年去世,是徐志摩情感生活中活得最長的人。
奔跑成長的路上,她抵抗過一些軟弱,在每個人都總會擁有的那段不自由的青春里,在硬著頭皮落淚狂奔的夜里,在那些高溫天被熱浪包圍的賽道上,張幼儀奔跑著,不知道多少次對自己說:要抗住,要堅持。她只有行走地更遠一些,才能離那個曾經不夠好的自己更遠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