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草木蓬勃的暮春時節,花園里這個荒棄已久的角落,更是枝繁葉茂得烏煙瘴氣。由于地處偏僻,白天都少有人來,到了夜晚就更是人跡罕至。來這里的,大多是舍不得花錢開房的嫖客、野雞或偷情者、變態狂,或者尋個角落解決尿急問題的路人,總之都是些見不得光的人,再不就是見不得光的事——晚上的時候,這里確實也沒什么光。一個人不小心闖進來,發現身處何地時,會立刻落荒而逃,尤其是那些穿衣早于季節的女人們,更是會像踩著了糞便或蛇一樣跑開,她們嬌嫩的小心臟比蹬著高跟鞋的腳跳得更歡。
這里是蟲鳴的海洋。空氣中彌漫著春泥的氣味,青草的氣味,樹葉的氣味,鮮花的氣味,汽車尾氣的氣味,人和狗尿騷的氣味,情欲的氣味……各種味道嘻嘻哈哈、親親熱熱、粘粘糊糊地攪在一起,充滿了誘惑、罪惡、曖昧和生機,讓人血脈賁張卻又軟綿綿、懶洋洋、舒舒服服的。突然,一股暗流摻了進來,甜腥,鮮紅,溫熱,陰險,銳利,透著冰冷的死亡氣息,讓嗅到的人忍不住打個激零,既而汗毛根根倒立。這氣味先是一絲一絲的,緊接著一股一股的,很快就一片一片的,迅速染紅了整個夜空。
就在此時,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喊撕碎了這片春夜最后一縷殘存的安靜和祥和——這個后來被人們津津樂道的喊聲是如此可怕,簡直不像發自陽世的人類,倒像來自地獄,或者一個受傷的野獸,摻雜著狂喜和絕望,細細品味,竟然還有那么一點溫柔和憂傷:
“殺人啦!殺人啦——”
“殺人?你說螞蟻殺人了?不能吧,他的心比豆腐都軟,咋能殺人呢?”肖紅軍放下已經到了嘴邊的杯子,鼓著發紅的眼睛說。
我仔細看了一眼他的表情,不像是裝的,有點不可思議——我們在一個單位里時,他們倆關系最好,這么大的事,他怎么不知道?難道他去南方以后,就再也沒和螞蟻聯系過嗎?
“剛走那陣子還打過幾個電話,后來就沒有了。那陣子混的太慘了,沒臉見江東父老啊。嘿嘿。”他有些不好意思似地說,“不過我還是不能相信螞蟻那么老實的一個人,能成殺人犯!”
“那就是個怪胎,啥事干不來?!”于鴻浩一仰脖,把杯子里的酒干了,拿起一個串,惡狠狠地撕下一塊羊肉,邊嚼邊說。
我看著他那雙冷酷的細長眼睛里流露出的平靜和鄙夷,想他一定早就知道了。也是,雖然他只比肖紅軍晚走了不到半年,但畢竟他和螞蟻是同學,事情又那么轟動,同學間不可能沒有議論。后來馬父還曾跟我要過他的電話,想讓他出庭作證,至少出具一個有利于螞蟻的書面材料。不過給電話的時候我有點猶豫,因為在同時進汽車廠的四個人中,雖然他和螞蟻是同學,但關系最僵,分配宿舍時說啥也不跟螞蟻一個屋,問為啥,他背過臉陰陰地來一句:“神經病!”也不怕被聽見——誰會想到,若干年后馬父會找他來做實這句話呢?也不知找到于鴻浩沒有,更不知道他幫忙沒有,不過在于鴻浩說這句話的時候,螞蟻,不,馬義——那時我們還不知道他的外號——的臉上也看不出什么變化,也不知道他聽沒聽見。說來,“螞蟻”這個外號,也是于鴻浩從大學帶來的,我們也跟著叫起來,馬義也不生氣,照樣答應。
想想時間過得真快,一晃離我們進汽車廠那會兒已經十多年了,離那個恐怖的春夜也有五六年了。要不是這次肖紅軍提起,我都快把這個曾經共處一室四年多的人忘到腦后了。當初因為于鴻浩死活不跟螞蟻一個屋,把他推給了我。我呢,無所謂,反正只是跟他共用一室,又不是共用一床,而且獨身宿舍誰又能住多長時間呢,就同意了。當然,一住就是四年,這也是當時沒想到的。
雖然在一起住了四年,我對馬義仍沒有太深的感情。我們像是兩個世界的人,井水不犯河水,平時很少犯話,基本是他干他的,我干我的,相安無事。以至于他父親來找我,殷切地希望我說點什么的時候,我竟很難面對那近乎低三下四的目光:“朝夕相處了四年,你對他的了解指定比誰都深。”我知道不光他這樣認為,周圍的人,甚至我自己都這樣認為,可是搜腸刮肚地想了一回遭,還真沒什么可說的——讓我說他好話時沒有,后來讓我說他壞話時還沒有。在別人看來,我這種不可置否的態度,簡直就是見死不救,甚至落井下石了。連我自己都覺得,螞蟻要真被判了死刑,那就是我害的了。可是天地良心,我總不能閉著眼睛說瞎話吧。既使這樣,他父親也沒有任何不滿,估計那陣子他已經看慣了冷臉,不在乎了,就是我打他一耳光,他仍然掛會著討好的笑對我說:“再想想,好好想想”吧。當時我只有一個念頭:如果肖紅軍沒走就好了。
螞蟻雖然和肖紅軍相處時間短,但他們感情最好,我和螞蟻在四年里說的話,估計沒有他們倆半年時間說的多。那段時間,肖紅軍總是一下班就來我們屋,我困得不行了,這倆人還是興高采烈或面紅耳赤地說著——所以,我想,要是肖紅軍,無論說螞蟻的好話還是他的壞話,他都一定能說出許多來,沒準兒真能在法庭上挽狂瀾于即倒,救螞蟻一命呢。可惜那時肖紅軍早和我們失去聯系,他去了哪里,在干什么,我根本不知道。
那時的我,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么一天,該死的肖紅軍會以一副成功人的姿態神氣活現地突然出現。據他自己說,現在已經是一家公司的副總了,這次出差是為了處理一件緊急業務——唉,反正領導去哪兒干啥,永遠都是緊急的了。看著他那副志得意滿的胖臉,我感到自己的血液都變成了醋,不,是PH值無限接近于零的醋精——除了螞蟻那個瓜慫,我已經成淪為混得最慘的一個了:他成副總了,春風得意;于鴻浩成博士了,前途無量;我呢,還是個默默無聞的小技術員,十年了,連屁股都沒動一下!中午在肖總下榻的五星級賓館的樓下餐廳吃的自助餐,說是下午還有事,中午就“墊巴一口”。媽的,五星級啊,我吃過最高檔的地方,竟然還只是“墊巴一口”?我真想向他那張流油的豬臉揍上一拳,看他還嘚瑟不!這頓飯,吃得我難受死了,胃都縮成了一個核桃,唯恐一不小心出丑,啥都沒吃出香臭來!吃完飯送我出來,肖總說晚上找個好點的地方,把原來那些哥們都叫上,好好熱鬧一下。我想,除了我,誰還記得你啊,別自覺不臭了!而且,我才不給他顯擺的機會呢。我跟他說,還是跟當初一樣,找個大排檔,喝扎啤吃烤串,又痛快又過癮!你認識的,只剩下幾個要退休的老頭老太太了,還喊嗎?對了,于鴻浩博士畢業了,正在奉城找工作,要不叫上他?肖紅軍帶著錦衣夜行的遺憾“嘖”了一下,像個大人物似地很有氣派地胖手一揮:行,聽你的,吃大排檔,就咱仨!
晚上九點多了,燒烤卻正是熱鬧的時候,整條街上一家挨著一家,空氣中彌漫著摻雜了辣醬孜然的燒烤的香味和嗆人的煙氣,路邊密密地擺滿了塑料桌椅,每張桌子旁都坐了大吃大喝的男男女女,老板和服務員滿頭大汗地穿梭在各桌之間,還是忙不過來。我們坐在其間,桌子上了和腳底都堆滿了亂七八糟的煮花生、煮毛豆的皮兒、烤串的簽子以及七倒八歪的啤酒瓶子,每個人的臉都紅漲著,酒精隨著汗液蒸發出來,一陣夜風吹過,涼颼颼的,舒服極了。
暈乎乎當中,我看到瘦瘦高高的螞蟻站在我的面前,白暫的臉上掛著略帶天真的溫和的笑容……這是這么年多以來,我第一次清晰地想起他的形象,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媽的,看來我真的喝醉了!
剛跟馬義住到一起時,我還真有點怕這個家伙會有什么讓人難以忍受的毛病——于鴻浩討厭他總有原因的吧。接觸下來,沒感覺馬義有什么問題,倒是于鴻浩,自私、刻薄、邋遢、自以為是、小肚雞腸,讓和他一屋的肖紅軍頭疼不已,幾次私下里跟我們發牢騷,說要調屋。我都懷疑,他那么快離開汽車廠,除了無法忍受國有企業的收入太低、管理僵化、死氣沉沉外,是不是也為了逃離我們背地里叫作“耗子”的“極品”室友?
相比之下,馬義作為一個室友簡直可以用“求之不得”來形容:不抽煙,不酗酒,不高聲大氣,不打呼嚕不磨牙,做什么都怕影響別人,早起鍛煉從來都輕手輕腳,看電腦聽音樂都戴耳機,同寢四年,我從沒有打過熱水掃過地,全是他的事兒,就連我隨手亂扔的臟衣服破鞋臭襪子,他都給收拾得整整齊齊……他不太愛說話,常常一個人坐那兒發呆,看書,玩電腦,這在那些愛熱鬧的人眼里或許是一種缺點,在我卻是最喜歡他的地方。我唯一有點不滿意的是,只要肖紅軍一來,兩個人常為一些大而不當的問題爭執不休,這時的馬義表現出少有的興奮和瘋狂,聲音都失控了,有些吵人——不過我喜歡開大音量通宵打游戲,更煩人吧——何況沒到半年,肖紅軍就走了,也沒人找他辯論了。
肖紅軍一走,我明顯感到他有些寂寞了。我們屋里只有我一個人的聲音在撒野了。
螞蟻在一些人看來比較討厭的原因,就是他一些怪癖:坐公交時,堅決不坐“愛心座位”,寧愿站著也不坐;遇到老人或小孩之類的,他一定讓座,再擠也讓,要命的是,他不光自己不坐,自己讓,還讓你也別坐,你也讓座。我到現在還清楚記得,第一次和他出去,他提醒我該給旁邊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讓座,我感到全車人的眼睛全聚焦到了我身上,全身上下火燒火燎,就像正午太陽里置身于凸透鏡下的一張紙,很快就會燒成灰。那個長著一張灑滿了芝麻的大餅臉的蠢女人對我道謝,怎么聽都像是諷刺。我當時真恨不得從車窗跳出去!我沒有理掛著勝利微笑的螞蟻——從那以后,我不再叫他馬義了——徑直擠過他,站到了車箱后面。那時我的心百分之二百站到了耗子一邊,在心里大罵他是“神經病”,發誓再也不跟他一塊出來了。
如果說他在公交車上的舉動還可形容為善良,最多是愛管閑事,那他遇上乞丐時的“大方”則是不折不扣的愚蠢、瓜貨!每次上街,只要遇上乞丐,不管是老的小的,殘疾的健全的,只要裝出一臉可憐相,他就掏錢給人家。有次一個三十多歲男的掛個牌子寫是聾啞人,沒錢回家了,他也掏錢。我讓他別給,他不聽,還讓我也幫幫這人。我這次一點兒面子也沒給他,罵了句“有病”就掉頭走開了。他居然也不生氣!
最離譜的一次,我倆晚上到步行街上閑逛,他看賣花的小孩兒連追好幾對男女,一枝花也沒賣出去,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竟然喊那個小孩兒過來。那小孩兒回頭看了一眼,可能很少遇上主動送上門的“上帝”,以為聽錯了,繼續追那對已經走遠的情侶。螞蟻對我的提醒毫不理會,不屈不撓地繼續喊人家,還說“買枝花”。小孩兒總也想不明兩個大老爺們兒逛街買花干啥,一時表情有點茫然,過了會兒他像想明白了什么似的,臉上帶著不敢相信的表情和無法掩飾的壞笑慢慢地向我們走過來。我見勢不好,想拉螞蟻走開,可這瓜貨偏不走。小孩兒向他仰起偽裝天真的小臉兒,試探地說:“哥哥,想給你的那個……啥朋友買枝玫瑰啊?”他竟然不反駁,還乖乖地掏錢!于是悲劇了:一大堆賣花的小男孩兒小女孩兒像從地下鉆出來一樣把我們團團圍住,把我們置身于一系玫瑰花的汪洋大海之中,歡快的嘰嘰喳喳聲吵得我頭暈腦漲……結果可想而知,螞蟻掏光了口袋才讓這群小鬼散開——這他還得感謝那天不是情人節,否則非讓他破產不可!街是逛不成了,回去的路上,他那一大抱火紅的玫瑰花和那一臉心天使般傻瓜的笑容引來了百分之百的回頭率。我真不知道他將如何處理這些做“好”事的結果,那時他還沒女朋友,我的對象剛黃,他安慰我說:“沒事,咱們可以把這些花送給辦公室的女同事,送人玫瑰,手有余香嘛……不然那些小朋友跑一晚上一枝也賣不出去,多可憐啊!”我氣得連罵他的心思都沒有,只恨自己不長記性,被人懷疑性取向有問題也是活該!
對于他這些腦子進水的舉動,就連肖紅軍都看不下去,耐心地開導他:
“不要覺得這些人可憐,他們沒準兒比你還有錢,裝可憐不過是他們騙錢的手段。你知道不,你不是在幫他們,是在助長他們不勞而獲的懶惰思想,在害他們!”
“你怎么能這么想!要是大家都像你這么冷漠,真正需要幫助的人不就沒人管了?”
“怎么不全是騙人的?你不看報紙不看電視啊?這當也上!你啊,真是的!”肖紅軍恨鐵不成鋼,后槽牙都該咬碎了。
“就算都是騙人的又怎么樣呢?幾塊錢,對我們來說不算什么,但是卻可以讓他們感受到一份關注和溫暖。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就不相信他們不會感動!感動多了,也許他們就會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沒準兒哪天就改邪歸正、不再騙人了。要是都不幫他們,他們就會對社會越來越失望,甚至充滿仇恨,那么就可能變本加厲,做出更可怕的事情來了。”一通高論后,他低聲說:“我怎么也不相信,那些可憐的小孩子也是騙人的!”
肖紅軍發現了更大的漏洞:“你傻啊?沒聽說嗎?有些壞人專門偷或拐人家的小孩子,打斷手腳,弄得血糊拉拉的,來騙取像你這種傻子的。你的辛辛苦苦賺來的那點血汗錢,一分都不會落到那些小孩子手里,都到壞人手里啦。”
“能是真的嗎?”螞蟻像自己受到傷害一樣,由白螞蟻變成了紅螞蟻,睜大了眼睛,喃喃地說:“那我更應該幫他們了,至少可以讓他們有錢交給壞人,少受點痛苦。”
“你呀!”肖紅軍覺得他真是不可救藥了,“為了減少小孩子的痛苦,你就助紂為虐了,那么為了消除更大的痛苦,估計殺人的事你都干得出來了!”
本來肖紅軍不過是一句氣話,誰知螞蟻還真的認真考慮了一會兒,說:“殺人不一定就全是罪惡的,有時還是一種慈悲呢,比如安樂死……”
這下肖紅軍真的不知道說什么好了,瞪了螞蟻半天,說了句:“你真是瘋了!”
……
那陣子,他們這種爭論每晚都會發生一次。可是誰也說不服誰,也不會有會什么結果,他們卻樂此不疲,讓我這個旁聽者玩不好游戲也睡不著覺,只好氣惱地把游戲的音量開到最大,拼命地敲打鍵盤和鼠標……
“就他那點能耐,殺人也只能殺個老太太。是不是太饑渴憋不住了,找個老太太先奸后殺?不會是強奸未遂、殺人滅口吧?哈哈……”于鴻浩真是喝多了,雙眼迷離得成了一條縫,舌頭不使喚,話也說得越來越離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