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
那一天,是2000年的一月31號,距離千禧年春節還不到一周。
?? 明軒打了個哆嗦,他把那穿了很久的厚棉襖使勁裹了裹,可刺骨的寒風毫不留情地繼續拍打著他的臉,他暗自咒罵,腳步更加匆忙,去往火車站的路程頭一次變得這么長。明軒身無分文,只有一張回家的火車票,還是凌晨發車,他現在什么心思也沒有,只想快點回家,那個他厭惡已久的家。
? 明軒在外地念書,一年也不回家幾次。
明軒的家在一個破舊小城,其實也算不上城,只能說是小鎮,那里到處都是牛高馬大的玉米,春天沒有油麥菜的那片生機盎然的碧綠,夏天荷花的那抹詩意飄飄的粉,秋天一地枯黃,沒有生機盎然的感覺,冬天則更不必說。明軒討厭家鄉這種死氣沉沉的感覺,他喜歡富有活力的生活和不受拘束的日子。
? 他連他父親是一并討厭的。明軒的爸爸不是個合格的父親,十幾年前的一場意外讓他變成了啞巴,不會說話在這個社會是一個很恐怖的障礙,于是他一直也沒個像樣的工作,只能天天給人家干點苦力,自從明軒上高中開始,幾年都是這么過來的,現在明軒上了大學,他爸爸也老了,因為年輕出力太多,現在渾身毛病,可還是堅持著在地里干活,見識不廣也沒錢,沒有辦法像別家爸爸一樣開著車拎著大包小包食品去看兒子,每年就盼著過年那幾天兒子回趟家來。
?? 那一天,是明軒自上了大一之后第一次踏上回家的歸途,當時寒風刺骨,雪花也不識趣地隨西北風朝著明軒的臉上劈,同時也向明軒父親的小破屋發起猛烈的攻勢。這位年近半百的老漢緩緩起身,擦了擦已逝老伴的照片,眼睛成了一條縫,心里想著:“老伴兒啊,兒子今天回來看咱了!”現實的殘酷止不住他臉上的笑意,時光雖在他臉上刻下重重傷疤,但兒子要回家的消息,還是讓他笑的仿若年輕了十幾歲。他費力地下了炕,最近天下大雪,他的腿又不聽使喚了......不過他可顧不得這些,畢竟在他心里,每年接明軒才是最重要的事兒了。他拿著一堆零錢和一把鑰匙,披上他那件破得不成樣子的軍大衣,緩緩走出家門。
火車站離小鎮的距離不近,明軒父親卻毅然選擇了步行。多年的入不敷出讓他不得不在這種小事上也精打細算。
?? 天下大雪,火車到站時間延遲了許久,明軒爸就那樣一直坐在火車站的出站口,凍成了一座雕塑。他不斷地用嘴哈氣,企圖讓自己暖和一點,他的頭發上,肩膀上,膝蓋上已經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白雪,整整等了五六個小時,終于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從出站口涌來,明軒爸緩緩站起來,抖了抖滿身的雪,著急地張望著。
?? 明軒隨著擁擠的人潮艱難地往前移動,他還沒來得及朝前邁出一步,就已經被人潮擠到了前面,在這種雞飛狗跳的場面下,他竟然生出了一種游子歷經千辛萬苦歸鄉的悲涼之感。
?? 明軒一眼就認出了他的父親,黑黑瘦瘦,不高大,不筆挺,一看就是農村的受苦人。明軒爸也一眼認出了明軒,又瘦又高,干凈利索,背著一個斜挎包,一看就是去城里念書回來的大學生。明軒艱難地拖著那個父親糶了小半年玉米才得來的大號行李箱,極不情愿地挪到父親面前。
?? “你咋來了呢?不是說讓你在家呆著嗎,我自己回去,你咋出來了呢?我的話你是聽不懂還是怎么地......”明軒責怪道,仿佛父親的出場,就是為了給自己丟人,父親看了看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兒子,想跟他說幾句話,卻一句話也沒法說,只得拍了拍他的肩膀。
?? 明軒厭惡地躲閃了一下,卻只見爸爸直接提起了他厚重的行李箱?!澳阒苯油现痪托辛?,不知道下面有轱轆嗎?還用這樣費勁?”父親沒有反應,只見他又脫掉了自己的厚重的軍大衣,笨拙地給明軒披到了身上。
? 明軒無意間瞥見了父親的手掌,上面的一道道溝壑,仿佛歲月的刻刀在他手上做的實驗,斑駁的老繭已讓明軒不忍直視。爸爸都多老了??!才剛一年沒見,父親的眼神已經渾濁不堪,臉上的痕跡已經越來越明顯,時間毫不留情,讓一個幾年前還身強力壯的男人變得如此矮小,黑瘦,弱不禁風。也不知道是不是天下大雪的緣故,父親的頭發好像也白了許多。明軒突然涌起一絲的心疼。
? 明軒在父親后面走著——他也習慣了這樣。
? 父親的背駝的厲害,左肩和右肩極不平衡,左肩略高一點,生活的重擔壓的他喘不過氣來,他的步履有些蹣跚,踏在雪地上的腳印深淺不一,明軒看了看自己,身高將近一米八,身體雖然瘦弱但不至于虛弱,他又看了看爸爸,走路都有點困難——腿拐著。
? 他突然想起了小時候,他也是這樣靜靜地跟在父親的身后,在田間摘花摘草。他記得那時候的爸爸十分強壯,十分高大,戴著一頂草帽,手里拿著斧頭......那時候的他,調皮搗蛋,卻一刻也離不開爸爸。
? 他又抬頭看了看現在的爸爸,比自己矮,自己快走幾步就能趕上的爸爸。他的淚水噴涌而出,他終于忍不住了,在雪地里嚎啕大哭:“爸!你把行李給我,我自己拿,棉襖你快拿去穿!”
? 哭聲淹沒在紛飛的大雪里,父親還在自顧自地往前走著,雪花一片片落在他單薄又瘦小的身上。
? 父親許是沒有聽見吧。
? 成千上萬條短信,也僅僅只能將心的距離拉近一厘米而已。如果太思念,就去見一面,舟車勞頓,一路顛簸,只為把心拉的更近一點。過去的人沒有汽車,更談不上飛機,但是跋山涉水,風塵仆仆,圖個心安。明軒突然明白了這一點,他也突然想起,自己早已許久沒有這種心安了吧。也許是時間的打磨擦平了年輕的棱角,也許是歲月的流逝洗刷了無知和懵懂,那一瞬間,明軒好像突然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