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對詩人總是由衷地欣賞,因為他們善于經(jīng)營意象。意象是個抽象名詞,說白了,彰顯的是詩人借物抒情、借物言意的功力。因此,詩人是一群講情講意的人。
海子有一首詩,叫《以夢為馬》,我對它有一種不求甚解的喜愛,因為這個題目總是能夠提醒我內(nèi)心深處仍有一團火熱。盡管這熱度,在現(xiàn)實的未知與冰冷中,時常奄奄一息,但使我在一無所有的處境中,仍有持續(xù)的動力。
在我的不求甚解中,《以夢為馬》是海子飽含使命感的吶喊,有著詩人的狷介、優(yōu)雅與清高;海子以他對詩歌命途的圣潔之心作了一次宣誓——以夢為馬,忠于遠方。
透過那層朦朧美,以夢為馬表了這樣一種意——以夢想為動力,像馬兒奔騰向前。
二
夢想這個詞,念叨起來毫無代價,且有一種溫熱的詩意;實現(xiàn)起來卻代價重重,只有一種冰冷的殘酷。每個人對夢想的領(lǐng)悟力和珍視度不盡相同。
我近來被夢想最切膚的一次撼動是在認識程浩之后。這個自嘲是“職業(yè)病人”、“宅界巨子”的年輕人,以驚人的毅力生存了二十載。在這二十年中,他從未有能力下地行走,未嘗有機會享受校園生活,難以經(jīng)歷常人輕易忽視的愜意,取而代之的是掙扎卻又努力平靜以對的倔強生活。若將程浩這二十年形象化,那會是十厘米長釘穿透的病危通知單,會是他逐漸孱弱萎縮且無法支配的軀體,會是他日日警覺卻又習以為常的死亡對壘。他孤獨但不隔絕,他積弱但仍頑強。他以我無法想象的斗志站在精神意志的高地上,保持著每天十萬字的閱讀量;他以我嘆服仰止的才思馳騁于生命詠嘆的疆域中,憑借著鼠標點擊敲出了厚度飽滿的文字;他以我無法想象的質(zhì)感熨帖在命運瘡痍的面目上,沖擊著我稀薄膚淺的認知。
他說,“上帝給了我太多的理想,卻忘了給我完成理想的時間。”夢想,之于他,殘酷而多情。他夢想著能遇到一個愛他的女孩子,把自己過往的生命折成一架自由翱翔的紙飛機,載著童年所有的秘密,奮不顧身地飛向她;他夢想著能投入大地母親的懷抱,去親吻他,挽著她那堅實的臂膀,邁開大步,迎接第一縷曙光;他夢想著自己能融入人群,做一個凡夫俗子,哪怕只有一次真正走進這個世界;他夢想著能去北京電影學院旁聽導演系的課程,哪怕只有一天也好……這些夢想無一實現(xiàn),是命運殘酷地剝奪。他卻說,“命運嘛,休倫公道”。他沒有自怨自艾,反而說——“也許我們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但是我們已經(jīng)為夢想留下了太多淚水。我們能做的,僅僅是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決不能回頭。天堂未必在前方,但地獄一定在身后。”
他在追逐夢想的路上,至少贏過命運一次——在他離世后,他的文字得以成集,書名是他所夢想的《站在兩個世界的邊緣》——一個是他渴望而不可得的現(xiàn)實世界,一個是他自定規(guī)則自我主宰的精神世界。
程浩是美麗世界的孤兒,他不僅是這樣說的,也曾夢想能在自己的葬禮上播放他所喜愛的汪峰的《美麗世界的孤兒》,那是他給予這個世界和殘酷命運的最后的堅強微笑。
三
程浩的美好,之于我,不僅在于一種文字相惜的觸動,還在于他用生命歷程所講演的圣經(jīng)——我可能浪費的今天一直是他所夢想的明天。我乃凡夫俗子,我對這個世界有著無疇無盡的渴望,我不奢望從容過活,愿意以我孱弱的三十歲的積累輔以辛勞來兌換微不足道的位置與回報。我有若干夢想,只講給不會笑我的人兒聽,因為我固執(zhí)地認為夢想在未達成之前不名一文,但凡侃侃而談的夢想使者終有其自鳴得意的資本。
在我那些尚未達成的夢想面前,我像海子的詩句所寫的那樣,“年華虛度,空有一身疲倦”。有時候,我也會悲憫地想,這竟然是我的三十歲,干脆凌厲的潰敗——敗給了程浩區(qū)區(qū)二十載的人生思考,敗給了少年英才的春風得意,敗給了父母親人的期許,敗給了同齡人的家庭生活……我既沒有成為物質(zhì)生活的短暫情人,也沒能成為精神生活的堅定伉儷。我瞄準自己微不足道的夢想,自以為奮力不游離,卻輕易地在珍視之人的質(zhì)疑聲中收獲寂寥。我自以為在強大的時間面前,做好了以卵擊石、飛蛾撲火、精衛(wèi)填海般的準備,愿用日后數(shù)十載的拼搏換一個自己屬意無憾的未來。但我忽視了身邊的聲音、世俗的節(jié)奏和陳舊的“應當”,它們像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我苦心堆塑的夢想彼岸。
但我仍珍視夢想,打心眼兒里地珍視它。縱使周遭的聲音、意見、壓力毀它千遍,我也會第一千零一次地重塑它。夢想自然要高于實際,不然何談夢想的本質(zhì)?但只要它高得切實、高得貼譜、高得有依據(jù),我就偏執(zhí)地認為,夢想的仲裁者只有一個,那就是時間。在我有涯的時間終點蒞臨之前,我必將還以任何對夢想的毀滅以涅磐的重生。
我不再奢望我所珍視的人能理解我的夢想,但我仍熱切地渴望他們能夠尊重它并給予我追逐它的自由,不要忙著否定、不要急于干涉。即便有一天,我在追逐夢想的路上失敗了,我也可以矯情地學別人說一句——“沿路沒有花朵,還可以欣賞荒蕪。”
夢想,之于我,比命大。
四
我自然明白“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的道理。我自然也明白夢想的一大屬性就是它的不可預知性。我所能把握的部分,只是盡可能地量體裁衣、莫將自己的夢想從誕生之日起就送往“太陽的山頂埋葬”。
十幾、二十出頭的時候,面對別人的質(zhì)疑和誤解,不懂得說服策略或沉默是金,只會幼稚地搬出文字救兵。比如,如果那時別人質(zhì)疑我的夢想,我十有八九會搬出保爾的“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碌碌無為而羞恥。”又或者是汪國真的“我不去想是否能夠成功,既然選擇了遠方,就只有風雨兼程。”現(xiàn)在的我,或許能夠更多一份應對的淡然。追求不辯不爭的格局是我人生的夢想之一,盡管我現(xiàn)在離它還有很長的路,但隨著夢想的確立,總比昨天又近了一程。
這現(xiàn)實的世界大抵不會殘酷到讓我們完全戒了夢想,只是更傾向于讓我們?nèi)椭茐粝耄墙ㄔO(shè)一個新的夢想。但我就是我!林夕的詞寫得多絕啊——“我就是我,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既有“我”的重要,在“不一樣”中;也有“我”的渺小,在“煙火”的一瞬中。但“我”偏要做那“堅強的泡沫”,頑強于那霎那芳華中。我很重要,畢淑敏寫得多贊啊——“我們的地位可能很卑微,我們的身份可能很渺小,但這絲毫不意味著我們不重要。重要并不是偉大的同義詞,它是心靈對生命的允諾。”我的夢想,是我二十余載求知所建設(shè)之物,是我想要認真生活的虔誠表達,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輕易”兩字。我以今天對它的堅定,換明天對它的不悔。
但凡限制和束縛增多,夢想常會分崩離析,潰不成軍。但我清楚一點——夢想,之于我,寬容遠勝過對程浩以及那些注定沒機會實現(xiàn)的人。我沒有理由不忠于遠方,去尋那匹奔騰的駿馬,特別是我的夢想前路上已有那么多用生命去響應、去指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