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節(jié) 白水本仁
白水本仁禪師是良價禪師之得意門生,他的個人履歷雖然遺失在了歷史的長河中,以致今天的我們對之生平知之甚少,但這并不妨礙本仁禪師在當(dāng)時是個坐鎮(zhèn)一方的江湖大佬。
本仁禪師,不知何許人,不知生卒年月,不知何處出家受戒,也不知其在洞山參學(xué)情況。
本仁禪師以優(yōu)異的成績從洞山廣福禪寺佛學(xué)院畢業(yè)后,便進(jìn)入江湖游歷。
因為本仁禪師擁有名牌佛學(xué)院的畢業(yè)證書,所以他首先來到浙江西部弘法。在這里,本仁禪師大弘洞上一宗之禪法,并且受到了江湖中人的高度認(rèn)可。
不過,正處在事業(yè)上升期的的本仁禪師忽然厭倦了喧鬧的生活,所以他馬上一個人偷偷的離開了弘法之地,再次進(jìn)入江湖四處游歷。
本仁禪師每到一處,都是非常低調(diào)的,他既不輕易透露自己的居所,更不會在當(dāng)?shù)亟腥嗣媲罢務(wù)撌裁炊U法。看來,本仁禪師是想一個人清清靜靜默默無聞的度過一生了。
可是,所謂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本仁禪師雖想過清凈日子,但是那些江湖中人卻并不想讓他過上清凈日子。因為本仁禪師每到一處,只要消息傳開,馬上就會有許多江湖中人不辭艱辛從各處前來依附于他,畢竟本仁禪師是良價禪師之高徒,更曾開山弘法展示過自己深厚的禪宗功夫。
不過本仁禪師實在想過清閑生活,于是就把這些前來依附他的人連勸帶趕的驅(qū)走,可是這些人還沒完全搞定,又有一些人從別處趕過來了。而且,即便是那些以前被趕走之人,沒過多久依然又回來了。
本仁禪師實在沒辦法,只得接受了一個浙江丹陽市信徒的邀請,來到丹陽弘法。
不過,看到前來依附自己的人逐漸增多,所以本仁禪師覺得還是應(yīng)該找個正式的場所來弘法聚眾才是。
所以在公元902年前后,本仁禪師來到了江西高安市白水禪院擔(dān)任了主持,從此后,江湖中人也就以白水本仁來尊稱他了。
本仁禪師在白水禪院大弘洞上禪法,很快就聚眾三百人之多。現(xiàn)在的讀者朋友們也許覺得三百人是個小數(shù)目,不過在那個時候,一個寺院能有常住僧眾三百人,那絕對是一件可以在江湖中炫耀的事情。
這一天是良價禪師圓寂的忌日,作為良價禪師的得意門生,本仁禪師照例在寺院里設(shè)置忌齋來紀(jì)念先師。
一個僧人馬上問本仁禪師道:“供養(yǎng)先師,先師還來也無?”
本仁禪師馬上應(yīng)對道:“更下一分供養(yǎng)著。”
在各種禪宗典籍中,我們常常會看到禪師在寺院里置辦忌齋來紀(jì)念師父的記載,對此,很多人是有一些疑問的。
在人們的眼里,禪寺,是號稱教外別傳的禪宗所主之寺院,所以自然是應(yīng)該和別的宗派的寺院大不一樣的。可是,一個正宗的禪寺,怎么也搞這些活動啊。
而且在人們的心目中,更為重要的一個問題是,老師早就圓寂了,你置辦這么多豐盛的齋宴,那個死去的人真的會回來享用嗎?
如果死去的人能回來享用齋宴,那么有誰看到過呢?
如果死去的人不能回來享用齋宴,那么你置辦齋宴既是在浪費財物,更是在裝神弄鬼故弄玄虛。
所以,在禪宗典籍中,很多僧人看到禪師在置辦忌齋,都會上前參問圓寂后的老師還來享用這些齋宴嗎?
這個問題是非常尖銳的,而且看起來也是無解的。
不過,在明眼宗師眼里,這個問題實在不是個問題。
對此,本仁禪師馬上就應(yīng)對道,更下一分供養(yǎng)著。
在一般人眼里,禪師圓寂了,他們就認(rèn)為這個人死了。可是在明眼宗師眼里,人的外形雖有生滅,但是那個真我(佛性),是不生不死的。所以,當(dāng)你關(guān)注于某人外形之生滅時,你就已經(jīng)背離了佛法之真意了。
其次,置辦忌齋,只是為了紀(jì)念師父,只是為了不忘本而已。而且,禪,那是非常重視當(dāng)下的。所以,當(dāng)此忌齋之時,你的心思就得放在忌齋上,而不是放在有沒有死去的人來不來吃供養(yǎng)上。
所以,本仁禪師對那個僧人說道,你趕緊再去拿一些供養(yǎng)來擺放在齋桌上。
本仁禪師此語,既是在暗示那個真我是不生不滅的,同時也是在直接提醒那個僧人要注重當(dāng)下,在忌齋上,就得把心思全部放在紀(jì)念上,而不應(yīng)該起心動念東想西想。
這一天,本仁禪師來到教室里給同學(xué)們上課道:“老僧尋常不欲向聲前色后鼓弄人家男女。何故?且聲不是聲,色不是色。”
下面馬上就有一個僧人站起來問道:“如何是聲不是聲?”
本仁禪師道:“喚作色得么?”
這個僧人又問道:“如何是色不是色?”
本仁禪師道:“喚作聲得么?”
這個僧人馬上對著本仁禪師禮拜。
本仁禪師隨即道:“且道為汝說,答汝話?若向這里會得,有個入處。”
聲色,代指現(xiàn)象界也,代指萬法也。
在一般人的眼里,學(xué)佛是要做到不被聲色所迷的,是要摒棄聲色的。因為只有摒棄聲色,才能獲得清靜和般若。
可是對于禪宗而言,卻又在此基礎(chǔ)上更進(jìn)了一步。禪師們不但要做到不被聲色所迷,更要做到能同時在聲色中打滾。
對于明眼之人而言,禪道,就是在聲色中的,這個世界并不存在一個離開聲色的佛性(禪、清凈之境、般若)。
所以,禪師們強調(diào)要聞聲悟道,見色明心。
不過,禪,那是不能執(zhí)滯于任何一機一境的,即便是有人能聞聲悟道見色明心,高明的禪師同樣要告誡學(xué)人不可坐于此地。
所以,本仁禪師說道,老僧尋常不欲向聲前色后鼓弄人家男女。何故,且聲不是聲,色不是色。
下面馬上就有學(xué)生站起來問,如何是聲如何是色。
本仁禪師開示道,聲就是聲啊,你能把它叫作色嗎。色就是色啊,你能把它叫作聲嗎。
只要你明白了大事,聲非聲,聲又何妨是聲。色非色,色又何妨是色。
說到這里,本仁禪師又擔(dān)心學(xué)人迷惑于自己所言之聲色中,所以趕緊提醒道,我說這些,是在回答你的話語,還是在開示你?如果你能在這里明白我的意思,那么對于禪道你就有個入處了。
本仁禪師擔(dān)心學(xué)人被聲色所迷所惑,同時也擔(dān)心學(xué)人被聞聲悟道見色明心所執(zhí)所滯,所以不惜老婆心切,啰啰嗦嗦說了一大堆話語。其實,他東說西說,只是要人在聲色外明白,在自己的言語外有所領(lǐng)悟而已。
對于這個公案,北宋云居曉舜禪師評唱道:“白水既已入草,這僧又落深村。然則陽春雪曲時人難和,村歌社舞到處與人合得著。”
明末清初的牧庵密禪師評唱道:“白水老漢只有閉門作活之謀,且無冒險沖鋒之用。這僧雖有冒險沖鋒之用,且無閉門作活之謀,以致此話不圓,今日路見不平要圓此話去也。有問如何是聲不是聲,對道遍界不曾藏。如何是色不是色,對道迅雷不及掩耳。若向這里緇素得出,則一切聲是佛聲,一切色是佛色。脫或不然,鵲來頭上語,云向眼前生。”
三平義忠禪師是本仁禪師的師叔,從時間來看,他并沒有見到本仁禪師的這番講話,自然也沒有機會評唱此公案,不過,他曾作過的一首偈頌,卻完全可以作為這個公案非常高妙的一則評唱。其偈曰:
即此見聞非見聞,無余聲色可呈君。
個中若了全無事,體用何妨分不分。
若是紅塵洗夢在場,當(dāng)本仁禪師如此這般說完后,即站起來道:“謝師父不鼓弄我們。”說完后,便轉(zhuǎn)身揚長而去。
這一天,本仁禪師來到課堂上給學(xué)生們上課道:“眼里著沙不得,耳里著水不得。”
下面馬上就有學(xué)生站起來問道:“如何是眼里著沙不得?”
本仁禪師道:“應(yīng)真無比。”
這個學(xué)生又問道:“如何是耳里著水不得?”
本仁禪師道:“白凈無垢。”
禪家所謂見色明心聞聲悟道,所以,眼耳就是非常重要的入道之門戶了。
見色明心者,必須要眼里包含萬色,方能一覽眾色之萬有。不過,縱使萬法都能入眼,但是眼中卻容不得一點沙子,如果有任何一點沙子入眼,別說見眾色,恐怕“見”都會永遠(yuǎn)不見了。
所以,見色明心者,不但要眼里包含萬色,而且同時要眼里不留存一色,并且要連見和所見都得揚棄,而且連這個揚棄后之所得也不能放在眼里,此所謂金屑雖貴落眼成翳也。如此,方能真見色之本體,真明心之真諦。
到此地步,自然是應(yīng)真無比了。
見色明心如此,聞聲悟道之理亦然。
如果有人真到應(yīng)真無比之地白凈無垢之境,眼里何曾著沙不得,耳里何曾著水不得。不但如此,眼里還可以容得下須彌山,耳里還可以容得下四海水。禪人如此,方可謂行住坐臥無非是道,縱橫自在無非是法。
對于這個公案,曹洞宗第十代頭號傳人宏智正覺禪師評唱道:“白水老人可謂大而無外小而無內(nèi),具足千變?nèi)f化。只個赤手空身不受一滴一塵,直是滿眼滿耳。還見么,立足無閑地,知心有幾人。”
若是紅塵洗夢在場,當(dāng)本仁禪師道:“眼里著沙不得。”紅塵洗夢即應(yīng)對道:“又著一粒也。”
這一天,長生皎然禪師也來到了江西高安市白水禪院參訪本仁禪師。
長生皎然禪師是雪峰義存禪師之得意門生,此時的他已經(jīng)拿到義存禪師頒發(fā)的畢業(yè)證書了。
按照宗門輩分的話,本仁禪師那是皎然禪師的師叔了。而且義存禪師曾經(jīng)九次來到洞山參學(xué)于良價禪師,完全算得上是良價禪師的半個徒弟了,自然,良價禪師門下諸弟子和義存禪師的關(guān)系那是非同一般的。
可是作為義存禪師弟子的皎然禪師來到白水禪院參訪時,卻并沒有按照規(guī)矩如實匯報自己的個人情況,而是以一個普通游方僧人的身份不動聲色的進(jìn)入寺院。自然,本仁禪師也不知道他是義存禪師的弟子。
見到本仁禪師后,皎然禪師問道:“如何是西來意?”
看到有游方僧人提問,本仁禪師馬上說道:“還見庭前杉樧樹否?”
皎然禪師道:“恁么則和尚今日因?qū)W人致得是非。”
本仁禪師道:“多口座主。”
既然自己是不動聲色來到白水禪院參訪的,所以和本仁禪師切磋后,皎然禪師依舊不動聲色的離開了白水禪院。
不過,皎然禪師畢竟也算是江湖中小有名氣之人,自然有人認(rèn)識他的。所以,認(rèn)識皎然禪師之人便去給本仁禪師匯報說,先前來參訪的僧人,乃是義存禪師的得意門生皎然禪師,而且是已經(jīng)獲得了義存禪師頒發(fā)的畢業(yè)證書了的。
本仁禪師一聽,馬上說道:“盜法之人,終不成器。”
皎然禪師問如何是西來意,本仁禪師道你還見庭前杉樧樹嗎?這種回答其實和前面所講的從諗禪師之庭前柏樹子之意完全一樣。此乃觸目是道,且以實應(yīng)虛也。
皎然禪師是過關(guān)之人,自然深知其中關(guān)竅,所以他反客為主的說道,我問你答,這樣的話,師父是因為我的提問,才能說出如此得體的話來啊。
本仁禪師一聽,此人明明是個明白之人,卻還故意來勘問自己,所以毫不客氣的呵斥皎然禪師道,多口座主。
隨后當(dāng)本仁禪師獲知皎然禪師的真實身份后,更是毫不客氣的讖言道,盜法之人,那是難以成大器的。
在本仁禪師的眼里,宗門有宗門的規(guī)矩,你來帶別的寺院參學(xué),就得按照規(guī)矩登記個人信息,誠實,也是學(xué)佛的要素之一啊。并且學(xué)法,就要堂堂正正的學(xué)習(xí),有什么不好意思表明自己的真實身份的呢。再說了,我是這里的主持,我是你的長輩,你作為晚輩,更作為我同班同學(xué)的弟子,怎么說也應(yīng)該表明身份來問候一下我才是啊。
你不動聲色的來,交流后又不動聲色的走,如此行為,實在是盜法之舉啊。別說你是外人,就是匡仁禪師作為良價禪師的正宗弟子不正大光明的學(xué)法,照樣要被師父呵斥為盜法,并且要被懸記的。
既如此,我也跟師父學(xué)學(xué),也給你懸記一下吧,你這種盜法之人,日后即便開山弘法,也始終成不了大器的。
悟道禪師之讖言,從來都是不會落空的。皎然禪師后來在長生山開山弘法,果然不是缺這樣就是差那樣,反正不能把自己所主持的寺院經(jīng)營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順順利利的。
不知何時,本仁禪師預(yù)知自己要離開這個紅塵俗世了,于是花費時間挨著去和自己認(rèn)識的人一一道別,大家看到本仁禪師前來和自己道別,一個個都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到了第二天早上,本仁禪師用過早齋后,命令身邊人敲鐘集眾。
等到大家都到齊后,本仁禪師燃香告眾道:“香煙絕處是吾涅槃時也。”
然后本仁禪師把香插至香爐中,隨即跏趺而坐。等到香燃完時,本仁禪師果真圓寂了。
從本仁禪師圓寂時的表現(xiàn)來看,本仁禪師不僅禪宗功夫高深,其個人修煉功夫同樣登峰造極。古往今來,在無數(shù)修行者中,在塵緣盡時能自己作得了主之人,終究是非常稀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