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他，是姜國滅亡之前的黎明。
他站在皇宮里最高的烽火臺上，寬大的衣擺沒能遮住他瘦弱的形姿，衣裳上繡滿的金絲玉龍也敵不過他面上的憔悴，他只靜靜的站著，看著這姜國江山，這一片即將更名換姓葬送在他手中的大好山河。
城外硝煙滾滾，領(lǐng)頭的是一個年紀(jì)不大的少年，一呼百應(yīng)，深受愛戴，士兵們氣勢很足，馬蹄聲整齊劃一，口號聲嘹亮的逼近了王城，多么威風(fēng)的畫面啊。城門不過一道擺設(shè)，城內(nèi)早已殘破不堪，百姓們只求安居樂業(yè)，他沒有能夠提供的，即使是逃了，又有何說法？城墻上也只站著寥寥幾個的士兵垂死掙扎，甚至是分不清是守城門還是開城門迎接的小兵。
姜城，注定亡矣。
他轉(zhuǎn)過頭，看向我，眼里是什么呢？我發(fā)現(xiàn)我看不懂了，什么時候，他已經(jīng)長大了呢….
1
我是一名云游天下的散人，精通醫(yī)術(shù)，略懂算卦，小有名氣。
我第一次見到那個孩子，是在二十年前，游至姜國王城，聽說皇宮里有位娘娘病了，皇上身邊的公公特意請了我進宮去給娘娘看病。
開了藥，正要隨著公公離開，突然撲過來了一個小丫頭。
那丫頭跪著一邊哭一邊不住的磕頭，嘴里喊著：“公公，求求你了，請個太醫(yī)讓他去看看五皇子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五皇子燒的厲害。”
“滾一邊去，你明知道所有太醫(yī)都在東宮給太子看診，找死自個兒呆一邊死去，別連累咱家。”
公公不耐煩的踹了那丫頭一腳，那丫頭被踹的飛出去幾米遠，但又立刻爬過來，跪著磕頭。
“五皇子還是一個孩子啊，公公，你救救他吧…”
“來人啊…把這個丫頭…”
“公公，讓我隨她去看看吧。“
“這…怕是不好吧…”那公公面上猶豫。
“沒關(guān)系，舉手之勞，讓我跟著小丫頭走一趟吧。”不過舉手之勞，又何樂而不為呢？
“死丫頭片子，怠慢了仙人，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公公憤憤的叮囑道。
“謝謝仙人，謝謝公公…”那丫頭哭著磕了頭，抽抽搭搭地領(lǐng)著我去了。
那地方也確實…荒涼的不像是皇宮之地，更不像是皇子居住之地…我隨著丫頭走進去，里面急匆匆的沖出來另一個丫頭。
“太醫(yī)請來了沒有？”那丫頭焦急地問，手里還攥著一根帕子，想來是給發(fā)燒的五皇子降溫用的。
“請來了這位仙人，五皇子現(xiàn)在如何了？“
“很不好，仙人快隨我速速進去吧。“
是兩個真心喜歡這位五皇子的丫頭，我暗暗贊許，順著走了進去。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個孩子。
多瘦的孩子啊，就像一根細細的竹竿套了空蕩蕩的殼兒，楠竹，三年扎根只長幾十厘米，就如這孩子，在如同花一樣的年紀(jì)卻只長出了小小的苗，可嘆可惜。
把了把脈，這孩子身子孱弱到連一個發(fā)熱都快抵不住了，我開了藥，讓小丫頭煎藥去。
閑著也是閑著，我便跟小丫頭聊起天來。原來，帶我來的小丫頭名叫清水，去煎藥的小丫頭叫清風(fēng)，兩人都是五皇子的貼身婢女，五皇子穆弘今年九歲，母親本是皇后的陪嫁丫頭，被皇上寵幸，有了他，卻在生他之時，難產(chǎn)而死。聞訊趕來的皇帝只說了一句“穆弘這孩子真不吉利。”然后拂袖離去，得名，卻失母。后來一位據(jù)說德高望重的散人路過皇宮，對皇上說“克死自己母親的孩子必將毀掉王朝。”從此，五皇子被年紀(jì)愈長膽子也愈小的皇帝趕到這個小院子，配了兩個小丫頭，過著無人問津的日子。
所幸，這兩個丫頭因為剛進宮就來了五皇子身邊，待他也是真心的好，蠻有意思的，在皇宮里，過著安貧樂道的日子。
聊了一會兒，聽見榻上微弱的呻吟聲，五皇子醒了。眼神跟他的身子一樣，孱弱，楚楚可憐的樣子，一個沒有得到過父愛母愛的孩子，九年生活在怎樣的情況中呢。
我于心不忍了。
“小皇子，你有什么想吃的沒有呀？”我盡量收起吊兒郎當(dāng)，和藹的問。
“我…我什么都不想吃。”怯怯的眼神。
“真的嗎？沒關(guān)系，我是仙人，你想吃什么，我都可以給你弄來…”我正色道。
“那你可以讓我的母后來看看我嗎…夢里也沒關(guān)系，我很久沒有夢到過她了…”他眼里燃起了希冀的光芒。
“嗯…好啊，只要你認真乖乖的吃飯，養(yǎng)好身體，我就讓你的母后來你的夢里。“于心不忍，所以用謊言給他一個夢。
給他一個夢，不如讓他實現(xiàn)夢。
我靈光一閃，決定幫這孩子一把。
不多時，剛才那位公公急急忙忙跑來了，說是太子病重，太醫(yī)無方，希望我能去給太子看診。應(yīng)了，跟著他去，把脈，給了藥方，看著一大堆宮女太監(jiān)圍著那個衣著華貴的小孩兒忙活，皇帝也來了。
“多謝仙人為愛妃和皇兒看診，你有什么要求，盡管提，朕一定滿足你。“
“我是個仙人，怎么會貪戀人世萬物呢，無非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罷了，不過，我倒是想問皇上為何如此冷落五皇子呢？“
“這…唉，當(dāng)年他克死他的母親，又有仙人意指他是滅國災(zāi)星，不得不防哪！“老皇帝嘆了口氣。
“那我就…我看五皇子骨骼清奇，卻是治理國家的好苗子啊，古人云，借他人之福轉(zhuǎn)自己身上，必能成大器，你冷落他這么多年了，卻也沒能磨掉他的運道，這孩子，將來必定不簡單哪。“不就是胡謅嘛，誰不會似的，我是仙人我瞎說有理。
“這…“他若有所思。
我卻也懶得再應(yīng)，該走了，我瀟瀟灑灑的也沒打算跟誰告?zhèn)€別，該做的我也已經(jīng)做了，能夠幫五皇子一把也算是做善事了。
師父告訴我，不要隨意插手別人的生活。
因為這會改變歷史進程，和很多人的一生。
我也沒有料到，十年后再一次來到姜國，會看到那樣模樣的他。
2
他成了皇上。
不再是那個怯怯的，瘦弱的小孩兒，他成了一個強裝鎮(zhèn)定，面帶幼稚的威嚴(yán)的大孩兒。
跟著他走過喊著“皇恩浩蕩”的人群，那個剛登基幾日的大孩兒還在微微顫抖。
小太監(jiān)找他悄悄耳語幾句，他面露不悅，又無可奈何的說道“大師，朕得去處理一點事情，你先跟著丫鬟去歇息，我…朕稍后來找你。”
小丫鬟帶我去了一處整潔樸素的院子，我還記得，是初次見到他的那處，不再破敗，竹子長勢喜人，投下的陰影，給院子平添了幾分幽靜，一進門，院子里坐著一位姑娘，是…清…？
“大師，好久不見，您身體可好？”那姑娘是那個沉穩(wěn)的煎藥姑娘沒錯了。
“挺好的！四處游山玩水，吃吃喝喝，你們呢？現(xiàn)在五皇子混的不錯啊，這些年你們過的如何呢。”
那姑娘卻黯然低頭，“我們…我們過的…不好。”像是打開了話匣子，又像是多年遇故人想講述自己經(jīng)歷的所有委屈，“大師…您不知道，當(dāng)年您走后不久，皇上就把五皇子放到皇后那里寄養(yǎng)，我們也跟著去了，皇后對五皇子看似很好，好吃好喝的給供著，還讓什么侍衛(wèi)帶他玩，五皇子去學(xué)堂念書，念了幾日被先生罵了，不敢去念書，她也允了，五皇子就整日跟著皇后，偶爾跟著我們丫鬟，我們也教不了他什么。”
“不過五皇子倒是開朗不少，處處護著皇后，跟皇上頂嘴，還因為爭皇后的寵跟不少皇子打架…”
“呵..不過一想原來都過去那么多年了啊，五皇子跟皇后待的那些年變得都不像他了…他那時雖然年紀(jì)小，性子怯弱，但是為人善良，再看看后面那些年，就像一個沒有教好的紈绔子弟，他甚至因為聽了皇后的話，想把我跟清水送到宮外嫁人去。”
“清水呢?怎么不見她呢…”我想起了那個哭哭啼啼的小姑娘。
“她…她死了。“她抬頭，眼淚就不出意外的流了出來。”如果當(dāng)時死的人是我多好，她的青梅竹馬跟她約好來年就成親，就…差幾個月了呢。要是她還活著，孩子都該走路了吧。“我正想安慰她幾句，卻來了一個小太監(jiān)，說是皇上正在書房等我，讓我跟他速速前去。
”你去吧，大師，寬慰五皇子幾句，他過的比我們還要苦。“
推門，背影。
“你長高了。“
他的肩膀微微顫抖，轉(zhuǎn)過身，臉上緊繃出不符的成熟。“大師，我…朕想跟你聊聊天命。”他的聲音微不可察。“一切都是注定的嗎？每個人既生，命運軌跡都是既定的嗎…死掉的人，還會有來世嗎？“
“我信天命，有時它會讓你的痛苦有意義，讓你的經(jīng)歷不是無謂的掙扎，就像啊，我注定要遇見你，注定在這個時刻跟你說這樣的話。”
“可是…我寧愿從來沒有見過你…”他放松了不少，脆弱的神情也沒再能藏得住。”我寧愿我死在十年前，你沒有救我，沒有告訴父皇所謂天命，如果我活著，我卑微的蜷縮在這皇宮的一角落里，如果我死了，我能和母后團聚。“
“至少,清水會活著，她不會因為救我而死掉，我夜夜都夢見她，我看見她笑著給我煮桂花粥的樣子…我沒辦法原諒我自己，我想念她，我甚至都不想要這皇位，可是她要我好好活下去，沒有這皇位，我…不能好好活下去。“
我摸摸他的頭，像十年前一樣，“你有什么愿望啊，我是仙人，都能讓它實現(xiàn)。“
于是他，淚如雨下。
于是，那個被我無意改動軌跡的小男孩的十年在我面前緩緩道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