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書香瀾夢25年4月大作文“看圖寫文”專題活動。
你們聽見有話說:‘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皇俏腋嬖V你們,不要與惡人作對。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
? ? ? ? ? ? ? ? ? ? 《新約?馬太福音》
一、
花徑大道的綠化和前面永正路不太一樣。永正路是內環道,布滿了月桂、銀杏、蕃石榴、櫻桃李,一般在下半年隆重慶典,飄香、碩果,滿城盡帶黃金甲,整個秋季都是馥郁的韻味。而這條花徑路是繞城大道,姹紫嫣紅扮成春的聚會,迎來送往穿城而過的外地車輛,想來城市設計者是真正花了心思的。
你瞧,四月還沒到,水紅、純白的山杜鵑,在喬木下躲著掖著,羞羞怯怯地展露著纖薄身姿;暖冬里紅葉簇擁的石楠,今春也盛裝出席了,極圓的小花骨朵兒,綻開猶如五瓣小小的白玉碗兒,盛著剔透的雨露,嫩黃色的花蕊散開來,就像是太后皇冠上的珍珠玉翠,琳瑯賞目。身旁紅艷艷的野山茶星星點點,夾雜在稀疏黃葉里即將退場,初春里的誘人油綠和熾熱火紅,轉眼間就要枯黃衰敗。眾生的上場下場都如此殘酷,有對比就有感情的傷害和焦灼。
不過,花徑路這兩周妥妥的主角,是山櫻花。遒勁黝黑枝干,嫩葉新綠,襯著一大片淺紅、桃紅、粉紅的花團錦簇,柔柔打著卷兒層疊在一起的花瓣,密密匝匝,隱藏著神秘的美艷,遠望一幅明艷動人的山水畫。恰逢昨夜仲春驟雨,嬌嫩欲滴的花瓣灑了一地,點綴在水漬光影里嘆息不已。雨,密密地斜下來,細細地,柔順地安撫著春夜里遭受蹂躪的仙子。枝頭的花束有孤零一莖的,有三叉的,有五株的,還有七株的,通通擠在一起,默不作聲。奇怪,都是單數,甚至撐在嬌蕊下的葉托,也是五瓣的。
唉,和我一樣,沒有伴了。手執藍底白格雨傘的孟堅,幽幽地嘆了一氣,落寞地站著,不作一聲。關丹離他三米開外,也擎了把暗灰色雨傘,他們的心情和傘一樣都是冷色調的。丈夫丈夫,一丈以內有效,這個距離把控很微妙,既保住了三尺男兒的自尊,又恰好卡在貌合心離的邊界,近可攻退可守。等待的班車就要來了,孟堅可不愿意再讓同事那么明顯地看出兩人的別扭了。
關丹的別扭,是和更年期一道來的。
去年開始,孟堅和老婆關丹一同具象了“潮熱”這個詞的深刻涵義——身體潮濕,心情燥熱,嘴巴自然不肯饒人了。每次聽到老婆一本正經地夸夸其談,充當著各行各業的專家,尖厲地挑剔、翻舊賬式抱怨、憤怒地指點江山的時候,老孟腦海里就閃過“指責型人格”這個心理學名詞。比起廝殺多年的經期,更年期比月經來得更莽撞,更蠻橫無禮。大姨媽探親是定期的,雖不適應,可習慣了能預測規律,鎖定時限,提前預備,暖和情緒,風浪再大,也備了防風雨棚。更年期老妖精不一樣,前腳風和日麗,下一刻就狂風大作,不給你一丁點兒預兆。再說,在大姨媽來去的精細計算里,還順帶著旖旎甜蜜的期望;老妖精能給你的,除了暴風驟雨就是凜冽刺骨,就像昨夜風雨的肆虐,沒有一絲甜頭,是摧殘一切的力量。
二、
那天下午,孟堅和關丹從體育館回來,興致盎然地騎行在這景觀路上。櫻花開得正烈,肆意奔放,不管不顧。就在前面不遠處,關丹一個急剎車,定位在爛漫的粉紅浪潮里,輕輕拉下一枝碧綠嫣紅,美美地擺了個POSE。此時此刻,這個快退休的女人,這個更年期的女人,笑容甜美,披肩的發絲里蘊含著幽秘馨香的春夜。二十五年了,竟然什么也沒改變,還是那么滿滿自信,晃迷人眼。這個時候,孟堅總是感覺自己在夢境里,比著周邊人群,更幸福更有愛情的滿足感。
可是情況很快就變了。確切地說,情勢從第二天的凌晨就陡轉直下了。
大概在兩點鐘孟堅忽然間醒了,沒有噩夢毫無預兆地醒了,他感到床那頭沒有往常細微均勻的鼾聲傳過來。這很不正常,關丹十有八九也醒了。
去年關丹就把他趕到床這頭來了,說鼻息太大影響休息。那可是他二十多年第一次影響她的睡眠質量。當初不枕著他的手臂,不被他抱著腰,她可是不入睡的。再后來,老孟手臂漸漸地麻了,就偷偷地抽出來,她也沒知覺。這下可好,咫尺天涯了,罪過罪過。再以后盡管臨睡濃濃愛意,共枕而眠,可天亮關丹還是暗度陳倉到另一頭去了。久了,孟堅也就慣了,這就是溫水煮蛤蟆的威力,是歲月的磨礪,抵擋不了的。好在感情還濃,沒分房已經算很和諧了吧。
“吵死了!”黑暗里關丹的腳狠勁砸在床板上,好用力,寧靜的夜里好似晴天霹靂。
孟堅倏地醒了。真正醒了。說夢話?他沒吵什么啊。
“早叫你不要磨腳丫!最討厭這聲音了!”
“我可沒擦腳啊。”孟堅詫異萬分,仰面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就是捆住手腳,也會麻得翹一翹腳丫子啊。
“本來睡眠就不好,這下好了,都不用睡了!”關丹的火氣越燒越旺。
孟堅猛然警醒,老妖精來了!他默默地強按住想爭辯的舌尖,靜悄悄地蜷縮在被窩里,一動也不敢動。
關丹的炮火失了目標,開始火力偵查,“嫁給你可真失敗,這么多年沒落一點好……你說,你家里人對我,有一丁點感情么?!”
翻舊賬了?;橐鲎畲髳毫晛砼R。一個字一個字,就像在光潔透亮的青石板上鑿刻石經,冷酷,冰徹骨髓。年輕時兩人熱戰、冷戰的起點,大部源自于這類無差別攻擊。近年來老孟才覺自己領悟太遲,枉死那么多感情細胞,其實那都是經期的前奏,沒什么道理可講的,越辯就越昏頭。不過半天,哦,可能就幾小時后,關丹又會愛意滿滿地感嘆所遇良人。有時孟堅感覺自己比世上所有女人都要了解經期的悶痛和炸裂。如今命運又如此不公平,原以為絕經是新生活的開始,哪知道……前幾天偶然在抖音里聽說,更年期要持續十年,十年??!沒辦法,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偏找苦命人。誰叫你就是愛了這么個冷熱交替、敏感、多血質的女人呢。窗外漆黑一片,碩大的雨點擊打在玻璃窗,大風刮得鋁合金窗欞轟轟作響。老孟還是一動不動,任由窗里窗外的妖魔作法,心想昨天道上的嬌艷櫻花可要挺住啊。
“我是跟空氣說話嗎?沒人理嗎?”
躲不過了。孟堅掀開略微發熱的被子,“沒有啊,我在聽著呢。明早吃什么啊?面條還是山藥加雞蛋?”聽到她火氣小了些,他馬上轉移火力。
“管你吃什么。我剛睡著沒多久,一陣巨熱,熱醒了我,哎呦喂,好熱!”關丹奮力踹開被子,大腿和小肚子裸在黑夜里。總算恢復正常的生理感受了,孟堅忙把被角搭上去,“氣溫不高,可別受寒,明天要疼的……”
“不要說話!我好困,要睡了,莫惹我,不要跟我說話?!泵蠄栽挍]說完,又被一串機槍子彈懟回去。關丹的睡意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大清早忙完,孟堅揉著干澀的眼眶回到臥室,關丹側在墻那頭,飛快地刷著抖音?!吧剿幒碗u蛋都蒸上了,衣服也洗了。怎么,還生氣?”孟堅涎著臉湊過去,摟住了老婆。
關丹哼了一聲,冷冷地推開他。
一陣不寒而栗的陰風刮過來,孟堅積了一夜的炭,騰地復燃起來,腥紅的火苗,紅通通的。那就冷戰吧。不把老妖精從老婆體內趕出來,不會罷休的。
前往公交站臺的路上,一人一把傘,一前一后計算著步距,孟堅瞅著犧牲滿地的櫻花,不禁悲苦起全人類的女人來。一輩子都要被莫名鬼怪控制著情緒的滋味,是真的很難受。
三、
“我們和好吧”。三天后,關丹的附體走了。
每次關丹露出這副慣有的竊笑模樣,孟堅就知道雨過天晴了。狡黠而靈動的眼眸,極力壓制,卻總也壓不住的嘴角上揚,那弧線美極了。這個經典的表情包,二十五年前就深深烙在孟堅腦海里,他明白,就算垂垂老矣,也是揮之不去的。
“你說和好就和好?”孟堅嘴硬,可同樣微翹的嘴角卻背叛了他。
“你猜我媽說什么?”關丹笑意吟吟,不等孟堅回答,她很快拿出了答案,“這兩天在我媽那里,我都跟她說了,你不要老說你女婿好,有什么好啊,對我一點也不好?!?/p>
“她說,我才不上你們的當哩。這么大年紀了,脾氣還這么臭,我還不知道自己的女婿!現在這么說,哪天和好又不曉得又有多好。告訴你,連隔壁鄰里都曉得了。王家姆媽前天在路上碰到我,還說你女兒女婿鬧別扭了,說幾天都沒看到你們夜里手牽手壓馬路了,要我回來看看?!?/p>
孟堅啞然失笑。那個住七樓的王家姆媽他知道,每次在樓道遇上他們兩口子,都會笑瞇瞇地打招呼,布滿皺紋的眼睛都捻成一根線了。
不僅鄰居曉得了,連同事也問了。關丹甜蜜地苦著臉,那天李姐說,人家都俯身來告饒了,你還不放過。我說,你眼睛這么毒,我們在車上又沒干什么,怎么瞧出來的?李姐哼了一聲,沒斗氣的時候,兩人一把傘挽著走,車上鬼眼睛瞄來瞄去的。這兩天看你的邪乎勁,可不要太明顯好吧。以前你老公大駕會理我?那天下午特意湊過來評價我的外套,不是你站邊上,他會過來?
孟堅眼里、心里陣陣發囧,原來劇情早已盡被觀眾掌握了。老婆這情調十年如一日,大小姐脾氣說愛就愛,啐口唾沫說恨就能恨死人,自己的薄臉皮硬生生給挫礪成了磨砂玻璃,外人能看到,自己瞅不見。
那怎么辦呢。關丹注視著老公,我這更年期好難過,說來就來,無緣無故地躁得要命,就像一只驚弓之鳥,什么都可能是觸發源。你下次可一定要讓著我啊,我的好老公。說完一把抱住了孟堅。
孟堅溫柔地摩挲著妻子的秀發,心想我才是那只驚弓之鳥。他想起圣經里馬太福音的一句話,“你們聽見有話說:‘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皇俏腋嬖V你們,不要與惡人作對。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
原來圣哲說的東西,都是有出處的。
四、
是啊,怎么辦呢。
還有兩年就退休了。間斷性失眠的關丹像個精力充沛的小馬達,嘟嘟嘟嘟,四處搜尋機會。眼看房地產市場萎縮得厲害,剛放棄三寸不爛舌去推銷房子的準備,又跑去培訓家政、糕點課和護理,說是退了后再就業發揮余熱。
結果無一例外,興之所至,退之亦然。
孟堅見怪不怪。畢竟老婆的三分鐘熱情,看得多了,知曉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最后一次。書法、吉他、銷售……那把新吉他沒耍半月,就灰心地躺在立式衣櫥幾件風衣后面幽怨地嘆息,死活不出來;書柜里為數不多的歷代名家的書法“珍品”,也都塵滿面,鬢如霜,相對無言。
哦,只剩烹飪的熱情,持久性還說得過去,精益求精,周末鉆進廚房就出不來了。不過,隨著年齡增長,激情和激素都在消退,上周還宣布明年要吃孟堅做的菜肴了。
孟堅輕聲安慰她,你坐慣了辦公室,私企的牛馬生活能適應?算了吧,錢少點,省點花,照顧好身體,這輩子還是贏了。
這樣消極避世的軟語,遠遠撫不平關丹蠢蠢欲動的內心,加上老妖精的騷擾,人老心不老的她,眼瞅著一天天焦慮下去。心細如發的孟堅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佛陀說過,一個人戰勝了一千個敵人一千次,遠不及你戰勝自己一次。的確,戰勝自己是真的好難。
五、
兩個月后的某日,孟堅偶然在政府公眾號發現個新契機,縣里辦興趣班,請專業老師,剪紙、素描、朗誦、跳舞、太極、合唱班……說是豐富市民的業余生活。
孟堅心里一動,精神退休,算是真正的退休吧。
而且,關丹自小就有繪畫愛好?;楹笏鸵恢备蠄源?,如果你老岳母在初中多關注下女兒畫畫的興趣和潛質,那現在就沒你啥事了。孟堅聽多了,也就撇撇嘴一笑而過。這次他悄悄地問清了報名手續。
又一日傍晚散步,趁著老婆心情好,孟堅停駐在一家繪畫培訓機構的店面前頭,“老婆,你不是喜歡畫畫嗎?進去瞅瞅?!?/p>
關丹停下來,俯下身,擺在門前的素描,一張一張看過去,“都是學生畫的吧?真的蠻好!”
“我雖不懂畫畫的技巧,可藝術是相通的。畫畫不能只是‘像’,應該‘是’,是獨立于樣圖、實物的物件,是有生命的,有感情的,那才容易引起我們的共鳴?!泵蠄怨逝?。
關丹仰起頭盯著他,“老公,你說得真好。”
“說得好不如做得好,要不,你也試試?我老婆有個性有悟性,繪畫就是要有性格張力才行。”
“真的可以?我想試試?!标P丹躍躍欲試。
魚兒上鉤了,孟堅笑著拿出那份報名通知。
一禮拜一節課,只是象征性的一點學費,準備些畫紙、畫筆、畫架子,關丹真學素描了。夜里,孟堅在這邊沙發苦讀寫作,老婆在對面架起黃澄澄的實木畫架,坐上木材市場淘的清漆樟木墩子,靜謐的客廳里,只聽聞刷刷刷的劃線聲,好一屋書香卷墨的文藝氣息。
文化館離家不遠,走路也就十來分鐘。逢著周日下午,孟堅就陪著關丹過去。班里不到二十個學員,退休的、即將退休的,清一色修身養性的遁世高雅之士。趙老師是位六十多歲的瘦高個,風度翩翩。關丹的學習熱情異常高漲,畫一幅就迫不及待地拍了發老師,催著等評價,深夜也不放過。趙老師或許對初學者的熱衷司空見慣,連連夸贊有天賦有天賦,一邊委婉地說不用這么急著的。
“趙老師又說我進步快哩,畫得好又努力。你不知道,鄰座的李醫生還酸酸地說我是準備高考的勁嘞,六十多歲的人呢,還這么有嫉妒心啊。”
“老公,你快過來看看我的線條直不直?!?/p>
“老公,你給我評評這個圓柱體?!?/p>
“老公,我這個長方體貫穿圓錐體的結合線怎么樣?……”
孟堅早年放過大樣,看過圖紙,對著畫,先抑后揚,慢條斯理找出點缺陷來,主要用于給她提供情緒價值。
“順時針線條可以……反向再練練?!?/p>
“這個圓柱哪都合理,就是陰影稍微淺了一些。”
“這么復雜的貫穿體都上手了!……哦,隔斷兩頭線段,上下沒怎么平行呢?!?/p>
……
六、
“咣當?!毕赐氩敛妥罆r孟堅不慎摔碎了茶杯蓋子,他屏住呼吸,迅速掃了一眼樟木墩上的老婆,心里忐忑暴風雨的到來。這要以前,斷免不了老妖精一頓毒打的。
風平浪靜。
關丹的眼神淡淡地、空空地掃了過來,趕緊又跳回了畫架。她皺著眉頭,用力嘟著嘴唇,目不轉瞬,客廳里恢復了一陣陣劃線聲。橫拉沙沙沙,豎切刷刷刷,斜提颯颯颯,不同的筆劃聲音也會有所區別。窗外春雨綿綿,細潤無聲,老婆已超然物外。
上床前,孟堅不經意地問,“今天茶杯蓋子碎了一地,你都不鬧心?”
“哦,……什么蓋子……那個杯子,打了就打了唄,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哪有時間去管這事啊。”關丹滿臉微笑地對著孟堅。
“老公,我現在的時間根本不夠用,哪像以前扳著手指點分秒哦。原來像獵犬一樣盯著冰箱,生怕老媽多買菜浪費,現在就算她把杜家集菜市場搬家來,我也是不管不問的。對了,明早記得六點半叫我起來切線條哦,老師說左邊方向也要練的?!?/p>
說罷起身去洗手間,又繞到畫架前一邊瞅,一邊比劃了半天。
回臥室時邊脫衣服邊自言自語:“老公你剛說椎體右側邊線不清晰是吧,不行,我還要再去看看,去改改,不然晚上睡不著的?!痹谂P室門口她返回頭展露出那山櫻花瓣的爛漫笑顏:
“老公,好神奇,我這兩周都沒發熱了耶。謝謝你給我找到這個寄托?!?/p>
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孟堅默念著韓愈的名句,微笑著長吁了一口氣。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對付心里的老妖精,這比什么坤泰膠囊都管用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