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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玉林憋氣得想大聲痛哭。
想想襯衫后擺右下角那個“走”字,像一個癩疤一樣長在臉上,讓他感到羞恥,難受;“走”字的一橫一豎,都像一根根鋼針刺痛他的心。一個男子漢,從來也沒受過如此大的欺侮,火氣流星般往上竄。第一次在窯洞發生的那個掉土包的事,他忍了;那畢竟發生在家里,知情者充其量也只有5個人。(最后,在母親的逼問下,他才把這件事告媽。并且千叮嚀萬囑咐叫媽保守秘密。)這次就不同了,襯衫后背著個“走”字,等于是在匯流村做了個廣告,告訴匯流村的男男女女,邵家的子女在趕他走,邵家的子女不愿意接納他常玉林,邵家的子女不愿意讓他登姓邵家的門!難道我常玉林真的落到了大虎媽所說的,已經到了讓人家趕走的地步?假若是這樣,那就說明她李巧茹和自己的這一段接觸完全是假的,她李巧茹原本就是想騙取自己的一身力氣。假若是這樣,那就說明他和李巧茹的這一段交往,完全是李巧茹和她女兒們設計的一出詐騙計。她李巧茹不好出面,最后讓她女兒出面趕我走。你說你李巧茹,有什么話不能直接跟我說,為什么偏偏要這樣做?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感情這東西不能勉強,犟扭的瓜不甜!但,這種想法就像飄來的一團晨霧,輕浮在草葉上的幾滴露水,陽光一晃就全沒啦。李巧茹那雙誠實的眼睛,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看不出有絲毫的虛假。她把自己最寶貴的都給了她,還能有什么虛假?那個毛線團子絕對不會精準地像長著眼睛一樣滾動到他的腳下!如果不是這樣,那是不是他和李巧茹天生就不能成為一對夫妻?天生就不能在一起,只能認命?再如果不是這樣,那自己這些日子是不是有什么不檢點的行為,惹得女兒們生氣?接下來,他又開始檢點他和李巧茹接觸后的每一個細節,籮篩細簸,竟然沒有找出多少讓人討厭的情節來。這二年,他為邵家無私付出,地幫著邵家種,家務活幫著邵家干,二妮小兒麻皮腿留下了殘疾,上學一趟趟接送……如此這般,尚不能換取兒女們的心!那究竟是為什么?
常玉林過電影似地篩查自己的一舉一動,尋找引起兒女們反感的原因。他愛李巧茹淵源幽深。上小學時,她就喜歡那個頭上扎兩根小辮眉清目秀的李巧茹。只不過他的個子高,排座位時總在后頭。而李巧茹和邵玉民在一張桌子上。并且他看出,李巧茹不喜歡自己喜歡邵玉民。他曾有意識地想換取李巧茹的好感,在上學的路上等她,但人家等得卻是邵玉民;他曾經希望李巧茹有什么不懂的數學題來問他,但人家問得卻是邵玉民;最傷心的是那件娶媳婦的事,他原意是想讓李巧茹選他做新郎,但人家卻選了邵玉民!他幼小的心里也有過失落,有過沮喪。自然,小時那些事都是朦朧的滑稽的,但也是一種自然天成情感的表達。上了高小,他們三人跑校,顯然心大了些。細心的他發現巧茹和玉民的關系依然十分親密,他便知趣地躲在一邊。他心傲,別人不愿意干的事他不強迫。
后來,當李巧茹和邵玉民成婚后,他便主動要求參了軍。他父母雙亡,沒有兄弟姐妹,孤身一人。
他轉業復員那年,邵玉民出事了。
他想和李巧茹重續舊愿,成就鸞鳳,但他矛盾重重:這算不算在趁人之危?算不算強加于人?人家李巧茹有沒有這個心思?
他一步一步試探著,像過一條深淺莫測的河,最深的地方在那里?那兒是污泥,那兒是險灘?那兒是石底?誠然,他最初幫忙李巧茹,毋庸諱言,摻雜著想接觸她的目的。但也不完全是。假若沒有這個目的,他會不會幫她?看著一個孤女寡母的日子,春播的時候田還沒有犁,夏鋤的時候雜草滿地,秋收的季節顆粒不能歸倉,柴不來米不去的恓惶,一個大男人見了能不幫一把?當他伸出一雙熱情的手后,李巧茹便滿懷感激得攥住了。感激的湖水里平添了幾圈愛情的漣漪,讓他欣喜,讓他激動,讓他遐想,讓他熱淚盈眶。于是兩雙手便緊緊地攥在一起,在感情的漩渦里奮力劃行,一圈一圈放大。
難道愛情如此脆弱?幾塊小石子扔進湖里,就能把感情的漣漪攪碎?
銀盤似得園月掛在一泓藍湖上,銀盤似得園月似乎也在幫常玉林想這個問題的答案。但窮盡再三,仍如亂麻一團,理不出頭緒。
聽說邵秀蓮出走了,就更增添了他的心思。那幾天他不僅離開了邵家,而且處處躲著李巧茹??匆娗扇銖臇|邊的巷子過來了,他便折回西邊去;看見巧茹從北坡下來了,他就有意識地往南坡去。他打定主意不愿再干擾邵家的生活,不愿讓女兒們為難。至于說領了的那個證,那好說,能領就能退。
那幾天媽的心情也糟透了,常常長吁短嘆,出現了不該有的健忘。拿起刀切菜,卻不知道菜放在那里;拿起搟面杖準備搟面,面還沒有和好。大姐的出走再加上常玉林的離開讓她心亂如麻,驀然的打擊讓她有點承受不住,像有什么東西在她毫無戒備的情況下在她的心窩猛戳了兩刀。萬箭穿心,悲痛欲絕。你個邵秀蓮怎么說走就走了呢?你怎就那么心硬?我是不是錯怪你了?做女兒想的、感受到的自然不能和媽一樣,但你也得替我想想。你們的生父死了,咱們的日子還往下過不過?家里家外,種田打糧,柴米油鹽,人戚里往,全在我一個人肩上擱著,我要把你們撫養成人,我肩上的擔子你們究竟能替我能擔幾分?一個寡婦拖兒帶女的日子你們究竟感受到幾分?不錯,常玉林是走進了咱家,你不愿意接納一個陌生人做你的父親。但你沒有看到嗎,人家常玉林給了咱們家多大的幫助?人不能沒了良心,這幾年,若沒有人家常玉林,咱們家又是一個什么樣的日子。做人第一要講良心。我和常玉林是有了一定感情,可我和你們生父沒有感情嗎?記得你們生父下葬的前一晚,我扒開蒙著你們生父臉的白手絹,蘸著清水一點一滴地擦洗著那張殘缺不全的破相。當時我的心如刀割,真有和你生父一起下葬的念頭。但人死不能復生,我不能跟他一起去死,因為還有你們!不為死人為活人,匯流河水不能倒流,日子還得往下過!人家常玉林也算夠意思了,你們在門栓上放土包的事人家千叮嚀萬囑咐不讓我說,不讓我給你們出難題。我聽了常玉林的話忍住了,你倒好,覺得人家軟弱可欺,就再來一手?我要理解你的感受,你也要理解當媽的感受……媽也是人,一個活生生的人……還有你常玉林,男子漢大丈夫的,怎這點風浪也經受不???說來說去,她們畢竟還是個孩子。你說什么?邵秀蓮都十八九了,不算個孩子了?對,她不算個孩子了,但畢竟比咱們小,咱們當長輩能和晚輩斤斤計較?你說什么,你說我當媽的怎么會發那么大的火?對,你批評得對,我是不該發那么大的火,打過去就后悔了。
那幾天,媽神志恍惚得常好一個人絮絮叨叨,要不就是站在北坡最高處,朝進匯流村的那條大道瞅,瞅一陣子揉揉眼,再朝坡下常玉林的街門瞅。瞅一眼進匯流村的大道,再瞅一眼常玉林的街門。
大道上沒有大姐的影子,常玉林的街門也一連幾天緊閉著。
記得那是個七月天,連陰雨已經下了七天七夜。匯流河是石槽底,漲起來的河水卷著從上游帶下來的石塊,在石槽底里碰撞,發出轟隆轟隆的響聲,排山倒海似得,嚇人。坡梁被雨水長時間得浸潤,濕濕的,滑滑的,松軟。連綿的雨水,把山都滲透了,洪流從大山心臟的石縫里流出來,不再顧忌一切。最糟糕的是村里的房子,根基扎實一點,石材木料好一點的尚能將就,根基不好石材木料劣質的那可就遭殃了。村里到處是塌陷的房子和窯洞,到處是軟乎乎的稀泥,到處是流瀉的磚瓦和木料。
生父給我們留下的三眼石?窯質量還算可以,一時半時塌不了。但經過幾天的雨水浸泡,窯頂已經漏水。我們娘三個從這眼窯挪到那眼窯,從窯的東南角移到西北角,從窯門口躲到窯中心。雨水開始從窯壁滲下來,雨水又開始從窯頂滲下來,起先拿碗接,后來拿鍋接,再后來用臉盆接,再后來干脆提來了水桶……雨仍然淅淅瀝瀝不見停息。后來,媽從村里供銷社買來十幾米白色的塑料布,準備鋪在窯頂。
我們娘仨提著塑料布的三個角兒在泥水中戰斗。恰遇刮起了風,數我最小,鳳刮得幾乎站不住腳。媽在風里喊,捏緊,不能丟開,邊說邊和二姐找石塊。二姐的腿不好使,在泥濘里畫著圓圈,畫著畫著就摔倒了。我用盡吃奶的力氣,最終捏著的一角還是從手里脫落了。腳底一滑,身子一歪,就在快要摔倒時,兩只大手扶住了我。我一看,是常玉林大爺。常玉林大爺在風雨里喊,孩子還小,摔著了怎辦?快回去!快回去!常玉林捏住塑料布的一角,猛地朝天一甩,搬起一塊石頭先壓住了我扯的一角,然后又捏住了二姐捏的一角,朝天猛地一甩,搬起一塊石頭又壓住了二姐扯的一角,再然后壓住了媽手里的一角。余下的一角,被鳳吹起,在窯頂上抖動。常玉林在風里逮了幾逮沒逮著,就勢便在窯頂上一滾,才勉強捏住了最后的一角,奮力抖了幾抖,用一塊石頭壓住了。
壓住了四角,把塑料布苫在窯頂,媽讓我們先回去。
風小了點,雨還在下。媽沒抬頭,問常玉林:“你怎么來了?”
“我瞭見你們娘三個在窯頂苫塑料布,孩子小,哪有那么大的力氣……”
“不怕別人說三道四了?”
“……”
“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人家心里好受??”
“……”
“你呀你,虧你還是個一米九的男子漢!這點風雨都扛不住了?”
“……”
“孩子畢竟是孩子,你就不能原諒她們一次?”
“……”
“以后遇到的溝坎還多,再深點你就打退堂鼓?”
“……”
“悶葫蘆?你為什么不說話?”
……
媽連珠炮般的問,常玉林不知道答什么好。
風雨里,兩個人對視著。
媽臉上流得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那年媽3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