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滿月未滿

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月·主題寫作征文第十二期:【風花雪·月】和品·征文第四期的創作,主題選字:【月】。

1

春末,天氣晴朗。

醫生喊了幾遍,我仍然無動于衷,滿臉漠然地看著母親自己一個人艱難的彎腰挽著褲子,她顫著雙手,膝蓋傳來的疼痛讓她低低地哼出了聲。

醫生皺起眉,俯身幫忙把褲腳挽到膝蓋處,當他把檢查單遞給我的時候,終于忍不住問:“小姑娘,你真的是病人家屬嗎?”

我才反應過來,面對母親,原來我已經冷漠到這種程度了。

檢查結果出來,骨質細胞瘤,需要住院做手術。

手術安排在下個星期一,父親收工匆匆趕來,風塵仆仆,難掩一臉疲憊,仍關切地叮囑我,讓我回去好好休息,他一個人守著就好。

他憔悴了許多,臉色不太好,黑眼圈有些重,身上的工服還沒有換,隔著一段距離,濕黏的汗味仍撲鼻而來,頭發也是亂糟糟的,即使一片銀白,仍可清晰地看到發絲綴滿了灰白的泥塵,如同時間長河里沉淀的風霜。

父親是一名花崗巖石板搬運工,老板電話一來,不管日夜,不管風雨,都要出工。他只有初中文化,靠著一雙手,一副肩扛起了這個一窮二白的家。

我大學畢業沒多久,工資少得可憐,除卻日常開銷和房租,還能攢個兩三百已是不錯的結果,兩個哥哥前年和去年已成家,分別在外地拼搏,分身無術,看著他那日漸佝僂的背,實在沒有勇氣說出那一句“老爸盡管辭職回家頤養天年,我養你”的話。

母親手術當天,我請了假,再次回到醫院。

術后麻醉還沒有過,母親在病房昏昏沉沉地睡著,醫生過來一臉凝重地叮囑,今晚需要家屬守夜,如果發生什么事情,請及時通知護士。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只要挺過了今晚,后面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父親已經好幾天沒有合眼了,忙前忙后,身心早已俱疲,連反應都有些遲鈍,無奈,我把他趕回了出租屋好好休息。

每隔半個小時,我都要拿棉棒沾水潤濕母親干涸的嘴唇,即使有了麻醉,她也睡得并不安穩,瞧著那張蒼白病態的臉,她才不到四十歲,一夜間仿佛蒼老了許多,我無悲無喜,內心平靜得毫無波瀾。

仿佛她不是我的母親,我不是她的女兒一般。

是啊。

我討厭我的母親。

2

我在中秋節這天出生,因此母親為我取了名字:許銀潘。

我不懂這名字背后的寓意,只知道母親每每喊我名字的時候,眼里都充斥著柔和的星光,讓我覺得不舒服,很惡心。

母親是云南人,沒有讀過書,還是十三四歲的時候被人以“進廠打工”為由騙下南方,三千塊錢賣給了當地農村的一個老頭,母親為人內向,頭腦還算機靈,尋機逃了出來,翻山越嶺,跨過一座座大山,在另一個村遇到了我的父親。

浮萍一樣的她很勤奮,害怕被趕出這個自己選擇安定扎根的家,洗衣做飯,割豬草,喂雞鴨,種水稻,種花生胡椒,不論日夜風雨,起早摸黑,從不懈怠,鄰里鄉里都夸贊她懂事乖巧,我父親娶了一個好婆娘。

爺爺有九個孩子,除了我父親,其他的都是女孩,父親在家中排行尾巴,所以村里人都叫他老九。姑姑們都已經成家,對于這個弟弟,可說是十分的疼愛,因此她們對母親很嚴格,雖然她做事很勤奮,但手腳欠巧,被責罵是常有的事。

…… …… ……

“銀潘,這里我來看著就好,你回去睡一會吧。”小姨一大早就帶著早餐來到了醫院。

臨走前,母親迷迷蒙蒙醒轉過來,小姨喊我:“銀潘,你媽媽叫你。”

麻醉一過,刀口的疼痛讓母親神情萎靡,她已經沒什么力氣,說不出話,只有唇瓣在動,不用看我都知道她說的什么,“銀潘要好好吃飯,要照顧好自己。”

陽光灑肩頭,仿佛自由人。

久違地站在陽光下,依然揮散不去身上濃重的消毒水味。

大哥一家,二哥一家,表哥表姐和姑姑們已經陸續到了醫院門口,他們站在樹蔭下打著招呼,此情此景美如畫,其樂融融。

我躲進一處拐角,靠著墻,明明什么都沒有想,胸口悶悶的一點刺痛怎么也壓抑不住。

這么多年姑姑們一直用行動來向我闡述一個事實:她們并不喜歡我,我的母親也一樣。因為我是早產兒,所以身子非常差,讓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加之我是家中唯一的女孩,所以在我還不到一歲的時候,村里有人攛掇母親要她將我送給別的人家。

姑姑找來了愿意接納我的人,是縣城里的一戶小康人家,夫妻倆經營著一間豆腐坊,家里還有一個癡呆兒子,他們的意思是我要以童養媳的身份入住他們家。

起先說好是送,但母親臨時改了主意,她要錢,后來又嫌錢給得少,要加錢,那對夫妻不依,母親開始撒潑罵街,姑姑讓他們強行把我帶走,拉住母親的手,還打了她一耳光,數落她:“你生這么多,你養得起嗎?你自己要作妖死一邊去,不要連累了我們許家。生兒子是為了傳宗接代,你生個女兒要來干什么?生下來就帶病,擺明就是要作踐你們,你拿什么去養?”

母親死活不同意,大吵大鬧后,回屋里拿了一瓶百草枯,仰頭就要飲下去,全家人都被嚇到了,大姑父及時拉住她,此事才作罷。

自那以后,母親和姑姑們勢如水火,順帶連我一起,不再正眼瞧上一眼。我做什么都是錯的,做什么都不順她意,我的童年除了打,就是罵,再來就是罰,每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過得好不安生。

3

母親出院已有大半年,有天姑姑提出,要她過來與我同住,我不同意,她們趁我加班的時候把人帶到我出租房樓下就走了,我下班回來,看見母親孤零零地坐在臺階上,茫然地揉著做了手術沒多久的膝蓋,褪色的外衣并沒有穿好,只是披在身上,坐在那里無助得像個沒人要的小孩。

我故意在外面晃悠,一圈又一圈,凌晨十二點,母親仍坐在那里,形單影只。

見我回來,母親顫顫巍巍地扶著墻站了起來,手指不安地攥著衣擺,小心翼翼地喚我:“銀潘,你回來了。”

我徑直上樓,母親連忙背起行李包跟上,她步子邁得小,行李包又有些重,有一條腿并不著力,所以只得扶著墻,一瘸一拐地走得非常吃力。

我看著母親的模樣,想起了曾經的自己,有一年她也是這般拋棄我,頭也不回地走了的。

那年大哥高三,二哥初三,他們的學費和生活費已去掉父親薪資的六七成,眼看我也要升中學,加上我的身體并不好,家里已無力再承擔我的學習費用,姑姑們提議我輟學,做些散工補貼家用和我自己的藥錢,等到年紀再大些,就進城打工。

我很想大聲質問她們為什么是我?她們憑什么替我做決定,她們可以打我,罵我,罰我,我都不在乎,可我想讀書,我努力學習,努力讓自己變得優秀,全班第一,全年級第一,可是這些在她們眼里什么都不是,她們脫口而出的一句話輕易地否定了我的一切努力,只因為我是女孩。

我懇切地看著父親和母親,父親沉默,母親緊抿著唇,陰沉著臉,始終都沒有看我一眼。

中秋節這天,母親帶我去了姑姑家,她把我一個人丟在了門口頭也不回地離開,我追上去邊跑邊哭,我不讀書了,我不想離開家,我想和爸爸媽媽在一起,我會做家務,我會打工,不要丟下我一個人,我害怕……

她走得那樣快,那樣急,連背影都帶著決絕和疏離,哪怕我踉蹌摔倒,手腳破皮出了血,她都沒有回過一次頭。

姑姑追上我,一把掐住我的胳膊,她掐得那樣用力,皮膚都變得黑紫,惡狠狠地說:“哭什么哭,小雜種,你媽不要你了,女兒家家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成家生兒育女才是你一輩子的事,你還哭?再哭就把你扔到深山野林喂野豬。”

輟學三年,我在陌生的人家打著零工,每天有除不完的雜草,澆不完的水,種不完的莊稼,以及吃得膩得不能再膩的白粥配腌蘿卜。

4

同年秋季,外公去世了,是自殺。

母親動手術的消息傳到云南,外公關心女兒心切,賣了莊稼,賣了牛和豬,湊了一筆錢南下想看看母親,舅舅舅媽不同意,反抗非常激烈,斥罵外公,母親當年被人騙下南方,是她愚蠢無知,如今生病出事,也不過是咎由自取。出嫁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與他們再無關系。

外公吃了晚飯,回到房間燒起了炭,再也醒不來。

母親聞聽噩耗,臉上沒什么表情,一如往常。大哥二哥他們忙,無暇他顧,只好拜托我陪父親母親去云南走一趟,祭拜一下外公。

說來真是諷刺,母親每逢回娘家,都會帶上大哥二哥,家中孩子三個,大哥二哥去過云南的次數不下十根手指頭,唯獨我,二十多年來一次都沒有,我沒去過云南,沒見過外公外婆,沒見過舅舅舅媽,我就像生活在世界之外,不在他們之中,似親生非親生。

外公的家藏在綠水青山里,很荒,很偏僻,而他也靜悄悄地埋在其中,永遠沉眠。

葬禮從簡,我看著靈堂上的黑白照片,里面住著一個小老頭,銀發蒼蒼,皺紋橫生,一件深青色褂子穿得整整齊齊,筆挺地站在那里,一臉慈祥地在笑。

我細細地瞧著,想把外公的模樣刻在腦海里,可是他是那么的陌生,我怎么記都記不住,我沒聽過他的聲音,他也沒聽過我的,此生往后,他再也聽不到我喊他外公了,而我也聽不到他喚我的名字了。

晚上開始下起蒙蒙的細雨,賓客散去,我看到母親微彎著背,一瘸一拐地走到老屋后面,那兒有一個院子,雜草碎石,枯枝朽木,頗有荒涼頹廢的意味。

她的頭發和衣服被雨淋得濕透,我看著廊下的一把雨傘,正躊躇不決時,我看到了曾經如泰山般的背影在不止地顫抖,悄無聲息,透著無盡的悲傷與落寞,如同孩子找不到父親時的懵然無措。

我忘了,我沒了外公,母親也沒了爸爸。

5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母親耐不住性子,找了一些零工散活,薪酬雖不高,卻是消磨無聊時光的一種好方式。

大哥汽修學成歸來,想開一家汽修店,地址已選好,就差一點資金。父親毫不猶豫地拿出了所有的積蓄,為大哥開了一家門店。

開業那天,沒有人想過一向愛子如命的母親一反常態,她大吵大鬧,擾了所有人的興致,姑姑們沒眼看,黑著臉讓父親帶她回家。

這件事鬧了幾天仍未消停,父親和姑姑們不得不召集我們兄妹三人回來開家庭會議。

期間母親又是大罵,又是撒潑,無論問什么,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說什么就是不聽。我看著她無理取鬧的樣子,只覺得煩人加惡心,曾經把大哥二哥攏在心尖上護著的人,如今這般丑態,簡直莫名其妙,又匪夷所思,這是要作給誰看呢?

大哥二哥發話,母親就無理打斷,根本不容許人插話的余地,我再也看不下去,幫襯了一句,母親聽了突然歇斯底里地吼了起來,沖到我面前,揚手就是一巴掌,力量之大,聲音之響,我整個人都被打翻在地,連嘴角都流出血來。

臉頃刻間就腫了起來,火辣辣的疼,我憋著氣,死勁不讓眼淚掉下來,我看著跟前陌生的母親,我看到她眼睛里噙滿了淚,看到了不甘和委屈,看到了憤懣和失望。

“早知當初,我就不該生下你!你們這些孽障,都是不孝子,你們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母親?我當初就不該治這腿,早該一死了之的好,也省的看見你們這幫畜生受這窩心氣。”她拿起一張凳子開始砸動過手術的腿,臉上的表情是我沒見過的兇惡和狠絕。

大哥二哥都慌了,急忙與父親去搶凳子,姑姑們穩坐四方,一臉戲謔地看著這出鬧劇,沒有人站出來幫忙。

我摔門而去。

父親追了出來,想要拉住我,我掙扎著躲開,問:“為了治她那條腿,咱們家的積蓄早就一文不剩。爸,你老實跟我說,大哥開店的錢是從哪來的?”

父親沉默。

我覺得很難過,說:“她一向討厭姑姑們插手咱們家的事情,你用姑姑們的錢,在她眼里,大哥開店,就是在幫姑姑們打工!如果你要借,請你做得隱蔽點,不要讓她知道,她那樣的人,根本就不能用常理去揣摩,這個世界只有她自己是好的,我們所有人都是壞的。”

父親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有說出口。

“爸,我只想跟你說,如果你想離婚,我是支持你的。”

父親僵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看著我,低聲:“囡囡,對不起,都是爸爸的錯……”

突然間我覺得心很累,待在這樣的家,我覺得窒息,整個人都快透不過氣來,罷了,罷了。

我辭去工作,屏蔽掉所有的聯系,孤身一人去了杭州,這一去就不打算回來了。

6

2024年,還有一個星期臨近中秋。

容琛還在喋喋不休地討論著訂婚事宜,見我心不在焉,輕輕握住我的手,問怎么了。我笑了笑,搖了搖頭。

晚上跟大哥二哥說起訂婚的事情后,大哥很開心,道了一聲恭喜,只有二哥沉默不語,良久才問我:“這件事你跟母親說了嗎?”

我說沒有,二哥沉默,過了一會兒問:“你是不是還恨母親?”

我皺起眉,悶悶地回:“沒有。”

“你再怎么恨,她都是你的母親,你去杭州躲了十年,卻一次電話都沒有給過她,甚至連信息都不回,你到底想怎樣?當年母親也只是氣在心頭,出手沒個輕重,一時胡話而已,你還想計較到什么時候?”

“二哥!拜托了,現在我不想談她,好嗎?”

“訂婚這么重大的事,你是不是還想瞞著她?母親怎么對你,你自己心里沒點數?她那么疼你,你怎么能這樣待她?”

“疼我?你哪只眼睛看到她疼我?從小到大,你們犯錯,挨打挨罵的是我,有功的是你們,背鍋的卻是我。吃衣住行,好的都是優先給你們,而我只能揀你們剩下不要的,我是什么,我是乞丐嗎?明明都是孩子,為什么我就要被輟學,為什么我就要被看不起,為什么只有我挨最狠的打,接最難聽的罵,受最疼痛的罰?”

大哥眼看情況不對,忙勸和:“有話好好說,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不要傷了和氣。”

“你愛怎樣就怎樣,我懶得管你!”二哥退出群語音,退出了群聊。

大哥感到有些尷尬,忙說:“三妹,二哥的話你不要往心里去,他的脾氣向來這樣,耿直不懂得變通。不管你做什么,大哥都支持你。”

我覺得很氣憤,但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沒了很多孩子心性,回頭想想總覺得有什么不對,說:“二哥以前從來不會這樣,大哥,家里是不是發生了什么?”

大哥囁嚅半天,嘆了口氣:“母親眼睛不好,年前的時候看東西很模糊,醫生說會有失明的風險,讓我們做好最壞的打算,最近幾天她已經看不清任何東西了,你二哥為這事奔前忙后,卻沒有好的結果,所以心情不太好。”

掛斷語音前,大哥說:“母親很想念你,常常念叨著快要記不清你的樣子了,如果你還承認是她的女兒,就回來看看吧。”

7

中秋前夕,我在收拾東西準備搬家,卻接到了父親的電話。

父親好像喝了很多酒,心事重重的樣子,說話語氣都帶著克制的哭腔,我聽了一會兒,發現他有些話欲言又止,便說:“爸,有什么話你就直說吧,我聽著。”

都說人越老越容易懷舊,父親絮絮叨叨地說著,我只默默地聽,以前的事開始一件件被提了出來,說到我出生的時候,父親竟然低低地哽咽起來:“囡囡,對不起啊,是爸爸不好,都是爸爸的錯,咱們不要怪媽媽,好不好?媽媽愛你,她比所有人都愛你,你的出生,我第一次看到你媽媽笑得那樣開心……

那年你還沒滿一歲,姑姑們鐵了心要把你送人,你媽媽沒辦法,只能撒潑打滾,以加錢和以死相逼的方式才保了你下來,曾經那么內向怯懦的一個人,變得很勇敢堅毅了呢。

你讀六年級的那年,爸爸曾經賭博買六合彩,輸光了錢,沒錢給你們交學費,你媽媽就去鄰近村幫人扛木頭,一分錢一根,電線桿粗的木頭你媽媽扛了大半年,才勉勉強強夠你大哥二哥的學費和生活費。姑姑讓你輟學,你媽媽很傷心,為了不讓你受委屈,她開始進城打工,白天進廠做清潔掃地,晚上下班就去餐館兼職洗碗打雜,休息天的時候就去別人家當保姆搞衛生,她不敢休息,每天省吃儉用,終于給你攢夠了學費,讓你重新上學。囡囡啊,爸爸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媽媽,如果不是爸爸染上了賭,她的膝蓋就不會在那個時候落下病根。

還有你大哥開汽修店的事,其實錢并不是全部都是姑姑們出的,還有一部分是你媽媽自己偷偷攢的私房錢,你媽媽生氣是因為這筆錢她原本是留給你的,卻被姑姑們私自挪用了。你說你要創業,即使行動不便,你媽媽都在想盡辦法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她想存錢給你,讓你創業不用那么辛苦……”

……

父親不知道什么時候掛斷了電話,我從陽臺走回房間,不小心磕到了沙發腳,大腳指甲被折了一下,撕心裂肺的痛瞬間蔓延開來,我倒吸一口氣,眼淚都出來了。

我捂著大腳趾,看著上面那一大片的暗紫色,有鮮血從縫隙間流了出來,我用指腹想擦去,一遍又一遍,執著得像個瘋子,可怎么擦,血仍是流個不停。

我放棄徒勞的掙扎,伏在地上,哭得難以抑制。

時間帶走太多東西,人心中的成見就是一座大山,我沒有想過要去翻越,而是蝸居其中,任由其滋長,慢慢的,我開始無意識地忽略了事情的本質,母親的一言一行,無論對錯,我都討厭且憎恨。

我真的一點都不喜歡她,甚至嚴重的時候,我希望她可以去死。

可是,原來……原來糟糕的人是我,我才是那個最讓人憎恨的人。

8

迷迷蒙蒙中,我夢到了母親,她很年輕,一襲白紗裙,抱著嬰兒的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輕輕地旋轉,低低地唱:“銀潘,銀盤兒,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小銀盤,你要可可愛愛,快快樂樂地長大,你的人生要圓滿自由,可以主宰自己的未來,小小銀盤啊~銀潘啊~”

我驀地驚醒。

容琛凌晨三點半被我吵醒,聽到電話另一頭我的嚎哭聲,怎么都止不住,他嚇壞了,忙一邊穿衣服,一邊安慰我不哭不哭,我卻哭得更加悲愴:“容琛,我想回家,我想我媽媽了,我要回家。”

一千五百多公里的路程,很遠,卻遠遠不及母親對我的思念綿長。

小學每逢我拿到好成績或獎狀時,母親表面上冷言冷語,但那天的晚餐都會加上一道我最喜歡的菜。大哥二哥得獎,母親除了口頭鼓勵,卻再無其他表示。

每逢我身體不好時,母親都會守在床頭,一夜不眠。我病得很嚴重的時候,她眼含淚水,會跪在祠堂,拜了又拜,求各位祖先護佑。

我做錯事時,母親用鞭子抽我,罰我跪在門口到天明,等到晚上我困得夠嗆,倒在地上熟睡的時候,她會小心翼翼地抱起我放到床上,一邊幫我涂抹藥膏,一邊掉眼淚……

諸如此事,不勝枚舉。

天底下哪有母親是不愛自己孩子的呢?

母親沒有讀過書,在重男輕女的大環境下,她執著地用自己的方式護我成長,哪怕遍體鱗傷,不被人理解,亦無所畏懼。

凡我所求,母親必有所應。

中秋節當天,下午四點半。

我和容琛到了縣城,車子快到村口的時候,我的家人早已等在那里,人群中我一眼就看到了母親,她還是像小時候在路口等我放學歸來時一般模樣,站在那里,翹首以盼。

容琛剛停好車,母親便急不可耐地讓父親扶她走上去,我看著她,眼角酸澀,忍不住又想掉下來淚來。

母親老了,皺紋多了很多,她還不到五十,白發已蒼蒼,弓著背,凹陷的眼窩下是一雙渾濁灰白的眼睛,沒了光澤,沒了生氣。

村里的人提及母親,首先都會說起她那一雙漂亮的大眼睛,褐色瞳仁盈滿清澈星光,她用這雙眼睛看著我從啼哭嬰兒到煢煢成人,可是如今,這雙眼睛再也看不清我了。

她的手一點一點地在我臉上去摸索,一點一點地去描摹,手下的我與她記憶中的我逐漸重合,一樣卻又不一樣。

“瘦了呀,銀潘要好好吃飯,要照顧好自己。”

她總是叮嚀著這句話,而我總是不勝其煩,現在想起,我好像從來都沒有與她說過要注意身體,要好好吃飯,好好照顧自己。

“我的小銀盤兒回家了。”

我抱著母親,低聲啜泣。

“對不起,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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