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世事的偶然或必然,實在難以說得清楚,因此有了“世事難料”之說。命運的好孬誰也說不準,一旦木已成舟、塵埃落定,人們才開始討論命運發生的來龍去脈,講出如此這般的道理,其實那都是事后諸葛,不足為憑。
第一章
1
入夏后的一個早晨,古懷仁從河邊鍛煉回到家里,沖了澡、吃了飯,就給在教育局任職的表弟小冉打了個電話,“咱姑表兄弟們隨后再聚吧,我今天有點事兒;過了今天,時間由你隨便定?!苯又謱习檎f:“我想開車出去轉轉,你自己去公園和老姊妹們玩吧。”老伴似有會意,也不多問,體貼地笑笑:“那你早去早回”。
古懷仁下樓之后,看見二樓的劉嫂領著她那五六歲的孫子,正在摘半生不熟的櫻桃。古懷仁說:
“劉嫂,這能吃嗎?”
劉嫂說:“這小子等不及了,早上飯都不好好吃,非讓我搬梯子來摘;我說摘可以,但得放熟了才能吃?!彼龔奶葑由现钢笜湎碌膶O子,笑著又說:“你瞅瞅,眼淚都還沒干呢?!?/p>
古懷仁用手摸了摸小家伙的頭,對他說:“寶寶乖,聽奶奶的話;生櫻桃吃不得,吃壞肚子可要打針呢?!?/p>
肥嘟嘟的小家伙抬頭看了一眼古懷仁,有些不情愿地應了一句:“知道啦。”
古懷仁車子開出小區,上了濱河大道,過了五六個紅燈,才上了省道601。省道上剛修了中間隔離帶,出城的車輛很少,開起車來省心多了。對過那一側,小車、摩托車、電動車,爭先恐后地往城里駛去。他突然覺得,退休真好,不但不用趕時間去上班,還能想去哪兒是哪兒,多自由。
2
昨天上午,市委主管組織的領導帶著組織部的兩個人到扶貧辦開會,舉行“辭舊迎新”儀式,宣布古懷仁正式退休,歡迎新主任到任。古懷仁慶幸是在疫情防控期間,大都在居家辦公,會議只通知了中層以上參加,而且都戴著口罩,只能看到一雙雙忽閃忽閃的眼睛,表情都變得含含糊糊,正好可以掩飾大家的心思。有人高興也好,有人傷心也罷,都藏在肚子里,映不到臉上去,省去了一些不必要的猜度和尷尬,倒顯得干脆麻利快。
古懷仁更感謝有了“八項規定”,不用去吃那一頓“最后的晚餐”,免得大家說一些不著邊際、不冷不熱的“臨別贈言”,聽了讓人哭笑不得。他記得才去上任時,在“辭舊迎新”的宴席上,和老主任在一塊兒工作多年的同事,卯足了勁兒給他讓煙敬酒。自己畢竟剛到任,他們不好意思多勸,自始至終都保持著清醒。一位老主任提拔的副主任喝多了,貌似自顧自實際是對老主任說:
“聽說新主任很能干、有魄力;但咋說也舍不得你走啊,——姜還是老的辣呀!”
他手中高舉著的高腳杯一歪,就把滿滿一杯酒澆在了自己頭上,卻渾然不覺。
那位女辦公室主任端起兩個酒杯,一搖三晃站起來,一個遞給老主任時灑了一半,一個端在自己手里晃了一下,桃紅色的臉上淚光閃閃,隔空和老主任一“碰”,仰脖灌了下去。酒一進肚話就出了口:
“老主任,我結婚你主婚,可你那天有事兒,沒喝我一口酒就走了;我娃兒上幼兒園、上小學,都是你安排的,上初中也是你托人說情才進去的。我和老公實在過意不去,去你家答謝,你硬讓我們帶著禮物走人,說‘自己人,不興這個’。這份情我得補上,——哪天我們請你吃飯,讓古主任陪客,行不行?”
老主任臉上泛著酒光,笑著說:“好好好,到時候我們一定去?!?/p>
至于后來請沒請,古懷仁不知道,因為她再也沒給他提起過這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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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這樣多好,領導把要離任的自己贊揚過了,把新主任介紹完了,程序一結束,都作鳥獸散,各忙各的事情,各想各的心事,省去了多少麻煩。然而,昨天會上領導的“高度”評價,讓古懷仁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甚至差點兒要哭出來。領導面前現成的稿子上寫了什么他不知道,但那極盡溢美之辭的話語,讓他覺得像蓋棺論定,看領導那一臉嚴肅的表情,讓自己懷疑他是在致悼詞,仿佛自己已經安詳地躺在塑料的蒼松翠柏和鮮花當中,一縷魂兒就縈繞在表情各異的人們頭上,久久不肯離去。此時想來,倒覺得好笑——何必呢。
其實,人生就像南方的流水席,這一撥吃完立馬走人,那一撥坐下趕忙就吃,后面還有一撥撥的客人在那里眼巴眼望呢。退休也好,死亡也罷,過程走完,留下的不是自己的回憶,就是別人的懷念或埋怨。有幸上了志書,后人還知道有你這么個人,說著你永遠聽不到的或好或孬的話??晌覀冞@些小人物,哪里進得了志書,過不了幾年,幾番楊柳綠了又黃,黃了又綠,我們連供人家街談巷議恐怕都不夠資格了?!夜艖讶蔬€能有啥不一樣呢。
古懷仁正胡亂想著,腳下下意識地來了個急剎車,就硬生生地停了下來。原來,前面有一群花色各異、正追逐打鬧的野狗突然出現在車前,把一個正過道口的老婦人擠到了車頭跟前,他驚出了一身冷汗。古懷仁吸取了教訓,再也不敢分心,兩眼緊盯著前方,專心致志地開起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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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豫南市,過了雙河市,下了601省道,進入333縣道,不久就拐進那條他十分熟悉的南北向小路,那是他曾經閉著眼就能夠摸清坑坑洼洼的鄉間便道。這條小路雖然硬化了,可寬窄還是原來那個樣子,對面來車連避讓的地方都沒有。唉,既然硬化了,為什么就不能拓寬一些呢?!乱庾R地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不明就里的笑來。
古懷仁正為此懊惱,就見前面過來一臺冒著黑煙的手扶拖拉機,車斗里裝著十來頭嗷嗷亂叫的大豬,四周圍著粗粗細細的樹枝,用麻繩系連著,上面蒙著一張繩網。兩車相遇,都自覺地停了下來??催@陣勢,他只好掛倒擋,把車退到一個小十字路口那里,讓拖拉機先過去。拖拉機是過去了,他卻因為倒車時沒看準距離,兩只后輪退進了路邊的干溝里,大梁也蹭到了地上。前加力的小車太沒勁,他干著急也沒法讓后輪上來。這時,開拖拉機的黑臉男人把車停住,走過來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對他說:
“大哥,你先別急。我去前面村子喊幾個勞力,就你這小車,我們抬住后頭,你加把油就上來了?!?/p>
那人說完也不等他回答,就小跑著往前面的村子去了。古懷仁只好站在路邊,等他把人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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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距師范學校舊址還有六七里遠,路邊又沒有大點兒的樹木遮擋,天上的云彩也不知躲到了哪里,火辣辣的太陽照在古懷仁禿了一半的頭頂上,曬得他直冒虛汗。他伸手去擦眼瞼上的汗水,卻把眼睛弄花了。這時候,對面過來一臺小貨車,那司機瞄了他一眼就閃過去了,然后拐進另一條便道走了。那有些憂傷的長臉像極了一個人,他下意識地叫了一聲“二哥!”古懷仁當然知道這人不是二哥,因為二哥十多年前就不在了。
四十年前的那個初秋,古懷仁拉著裝行李的拉車,翻過兩道土崗走到這里,正停下休息,一輛小貨車過來,“哐里哐當”就停在他的拉車后面。從車上跳下來的,正是長著瘦長臉的二哥。
“你不是上大學去了,咋在這兒?”還沒等他開口,二哥就有些詫異地問起他。
他漲紅著臉,低下頭去說:“我沒能被大學錄取,只好來上師范了?!?/p>
二哥拍著他的肩膀,寬慰地說:“上師范也好,也算吃上了卡片糧,將來當了老師,風刮不著雨淋不著,總比我當工人強多了?!?/p>
在家里,古懷仁家和他家是隔壁。二哥先在農校后在師范開貨車,負責采購副食和教學用品,很少回家。古懷仁在這兒上復讀班時,順路坐過他幾次車?,F在兄弟倆相見,分外親熱。他們一塊兒把行李放上車,又把拉車抬到車上,古懷仁就坐在副駕駛位上,一起往學校去。短短的幾里路,古懷仁幾乎總在沉默著,二哥也沒多問。到了學校,二哥對他說:
“懷仁,以后遇到什么困難,記著來找我啊。”
這一晃,四十幾年就過去了,真個是物是人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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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那黑臉男就叫來了三個年紀跟古懷仁小不了多少的鄉親,看起來他們卻比古懷仁年紀大出了一截。那人說,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只好麻煩這幾位老哥了。古懷仁連忙給他們發煙,又要給他們點火。其中一個胖子一邊把煙往耳朵后夾,一邊憨厚地笑著說,老弟,不急不急,車抬上來再吸也不遲。那四個人用力抬起小車的后半部,古懷仁輕輕踩一腳油門,車就上了路面。他從車上下來,先幫他們把煙點上,接著雙手抱拳,一疊連聲地說:“謝謝,謝謝啦!”
當古懷仁把車開到師范學校的大門口時,他一下愣住了:這哪里還是我生活過三年的地方??!
第二章
1
古懷仁總愛說自己是豫南市雙河縣人,而不說是豫南市雙河市人,因為他覺著市下又市,寫著可以,說起來怪怪的太別扭。況且,當年不就是縣嘛。
咱們地方上一些領導不知道怎樣想的,不在發展經濟、服務民生上下功夫,總在做表面文章上動腦筋,市鎮名、道路名改來改去,就是不見市鎮面貌有根本變化,不得已就搞點形象工程,搪塞老百姓,糊弄上級領導,為自己加官進爵撈取一點名聲,積攢一些資本。
雙河縣得名于流經縣城南北的兩條河。緊鄰城北的是九曲河,它就像一條玉帶繞城東去;城南的是孟河,離縣城八九里地。整個雙河縣一馬平川,連個山毛都看不見,有山的是西面三個縣,而且山大林密,溪澗縱橫,為秦嶺余脈。古懷仁的老家在雙河市堰口鄉的古家寨,緊靠著孟河北岸。
孟河原本叫猛河,人稱銅底鐵邦老猛河,它的主河道又窄又深而且多潭渦,平日水流不大,馴服地在河道內緩緩流淌,遇到潭渦擰一下腰身又往下游流去。一到雨季,西面幾座山里洪水漫陵,河道被上面匯來的洪水擁塞,借著漸次降低的地勢,到雙河縣境內已經成為脫韁野馬,蔓延成兩里多寬的河面,黃水泛濫,洶涌不停,不時有順流而下的麥秸垛、檁條和淹死的豬羊等家禽家畜。年年防洪,年年都有人被淹死。解放后,經過兩岸鄉親們多年整修,形成了兩人多高的寬大河堤,給行洪留出了里把寬的河道,馴服了三年兩頭的山洪暴發。
古家寨原來叫古家營,清末民初盜匪橫行,兵痞遍地,就修了寨墻,挖了壕溝,改稱古家寨。據說,李闖王三犯河南,殺人如麻,豫南盆地一片荒蕪,十里八鄉都見不到人煙。后來以山西洪洞縣大槐樹為人口集散地,大批老百姓以宗族為單位,移民到了這里。姓古的遷過來了一宗四脈,分布在孟河北岸一帶,石碑上記載,來這兒的老祖宗叫古良心,四個兒子脾性不一,活法不同,一脈絕了戶,兩脈人丁也不旺,唯有古家寨這一脈蓬蓬勃勃分杈開葉,繁衍成三千多人的自然村。
古懷仁家在寨子中間靠西頭一點,房子不大,門前的池塘挺大。兩間正房是瓦扎檐草房,西頭搭一間棚子圈牲口,一間低矮的草苫偏屋是廚房,土坯壘的院墻不到一人高,院門是一個松散的竹木編的小柵子門,一眼能看到堂屋里面。前些年父母先后離世,房子沒人住,也沒再整修,古懷仁只是請人壘了院墻,保留個家的樣子,留個念想。每年清明、十月初一上墳時回來轉轉,見見鄉鄰舊友,回味那份親情。
2
古懷仁初中畢業那年,還正時興推薦上高中,他們古家學校有兩個指標,推薦了六個同學去鄉里面試。所謂面試,就是讓學生自己讀一篇指定的《人民日報》或《光明日報》上的文章,看讀得順暢不順暢、有沒有讀出錯別字,并簡要敘述文章要表達的意思就行了。結果,他和鄰村那位叫和平的女同學選上了,著實讓落選的那幾位羨慕不已。其中那個能一口氣說108個歇后語、露出兩個門牙的小子說,“你們倆正好配成一對,可以比翼雙飛了”。惹得扎小辮子的和平攆著他罵,古懷仁自己卻在那里竊笑。帶著對美好未來的向往,他一個暑假里高興得連走路都是連蹦帶跳的,只等錄取通知一到,就準備跟和平結伴去縣一中報到。
左等右等,直等到秋季開學的時間到了,還不見有通知來,古懷仁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煩躁不安,嗓子冒煙。臨進城報到的前一天下午,和平才來悄悄告訴古懷仁,“聽說是支書的小舅子冒名頂替了你”。大隊支書姓翟,是村里的女婿,文革時混成一霸,霸占了這個職位,一直干到現在。他老婆娘家就是古家寨的,舅倌們大都是生產隊的干部,多年來橫行鄉里,沒人敢惹,人們就是受了欺負,也都敢怒不敢言。古懷仁把自己被頂替的消息告訴常年有病的父親時,父親也只是忍氣吞聲地說,“罷了罷了,這都是命啊”。
古懷仁的父親得結核病多年,天天吐痰咯血,咳嗽起來臉色煞白,一直干不了力氣活。母親一個人種十來畝農田,忙得要死要活。父親過意不去,就讓古懷仁兩個姐姐早早地下了學,別人說他偏心,重男輕女,他卻爭辯說“女娃子家,上恁多學有啥用呢”。母親心疼兩個女子,只能背地里抹眼淚。一家人都把希望寄托在古懷仁身上,盼望他將來有點出息,使父母在人前能夠抬起頭來。
現在高中上不了,他就只能扒一輩子坷垃。父母的希望落空了,他的前程也葬送了。古懷仁眼前一片黑暗,像沒人救的落水孩子,一個人躺在床上哭了三天三夜。父親自從有病以后,人蔫了膽子也變小了,遇啥事都往后退縮。母親正為這事生悶氣,古懷仁又哭天抹淚、不吃不喝,一氣之下,她就敲著里外都掉了瓷的洗臉盆,在寨子里又喊又罵:
“是哪個挨千刀的,把俺娃的指標給占了,老天爺在看著呢,他會讓你們不得好死,遭天打五雷轟哩!”
3
罵歸罵,氣出了卻不頂啥用,古懷仁還得去種地,還得讓別人看笑話、說閑話。母親想,自己大字不識幾個,只能憑死力氣吃飯,窩囊一輩子也就算了;我娃可不能再這樣了,說啥都得爭這口氣。自家窮,沒人緣,當不了兵也做不了民辦老師,也只有上學這條道了;人窮天照應,說不定將來也能吃上卡片糧呢。想到這些,母親就去在丁村學校教書的表妹家,希望她給指個明路。
事有湊巧。母親去時,表姑所在的學校剛剛辦起戴帽高中。表姑說,可以讓娃兒來這兒上,不管咋說這也是高中。母親一聽,喜出望外,連忙說“咋不中,咱上”。于是,古懷仁就去了丁村戴帽高中。
古家寨離丁村學校足足有八里多遠,古懷仁每天早出晚歸,不管刮風下雨、打雷飄雪,都跋涉于兩地之間,有時候也在舅爺家或姑姑家吃中午飯??墒牵S著時間推移,古懷仁對這高中漸漸失去了興趣。一個抓急快在初中上頭辦的戴帽高中,又是到處在學工學農的時期,課程開的不足不講,上課的老師還是從初中挑出來的,學風又不好,總有學生鬧事、逃課,質量根本沒法保證。更讓他窩火的是,學校上午上課,下午就做簡易的復合肥或學開鏈軌拖拉機,每個周末都在學校的實驗田里干活。一心求取“功名”的古懷仁,覺得這樣半工半讀太糟蹋人了,簡直度日如年,實在熬不下去。
高一結束前,古懷仁去告訴表姑,他還是想到城里正正規規讀高中,看能不能想想辦法。表姑自然知道這兒是學不出名堂的,也覺得去城里為好。表姑想了許久,才想到她一個要好的同學在縣二中教書,叫兆香芝,只是多年沒有聯系了,中不中,試試總歸是不礙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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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懷仁拿著表姑的信,到縣二中見了兆香芝老師。兆香芝是個古道熱腸的好人,還是古懷仁鄰村的,看了表姑的信,又抬眼瞅了瞅面龐黝黑、個子高挑、渾身精瘦,雖有些憨厚卻滿眼都是期待的古懷仁,二話沒說滿口就答應了,讓他秋季開學就帶著行李過去。古懷仁看著眼前這位眉目清秀、一臉慈祥的女老師,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搓著青筋暴露的雙手,眼眶里蓄滿了淚水:
“兆老師,請您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學習的!”接著,給兆香芝深深地鞠了一躬。
兆香芝怎樣給校長求的情,古懷仁不知道,反正一開學他就進了二年級一班,而兆老師就是這個班的班主任。古懷仁知道,自己高一沒學到東西,現在必須加把勁兒,不光要補上缺的課,還要學好新的。這一年,古懷仁起早貪黑,用盡一切學習機會,終于由好幾科不及格到及格,由及格到良好,語文和物理還達到了優秀程度,下半期被選為副班長,臨畢業前又加入了共青團。雖說這一年他和同學們也進校辦廠翻過砂、去西南崗實驗田里送過土肥,所幸用時不多,占不了多少學習時間。
然而,古懷仁高中畢業時,社會上傳了好一陣子的高考還是沒有恢復,還是推薦上大學、還是在工農兵中選拔。不光是古懷仁,所有那些農村學生,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祖墳上從來沒冒過青煙,推薦上大學校是連想都不敢想的,只能乖乖地回到生養他們的鄉村去,繼續著父輩的“產業”,在社會底層摸爬滾打。唯一的念想是,古懷仁在離開學校時,兆老師告訴他:“懷仁同學,別灰心。聽說很快就要恢復高考了,你可要時常溫習功課,省得到時候抓瞎”。他重重地點了點頭,算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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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懷仁的大姐、二姐在他上高中時,先后嫁了人,是媽媽一個人在苦撐著這個家。他回到古家寨那年正好十八歲,成了家里唯一的壯勞力,一天可以掙10個工分。兆老師的話雖然言猶在耳,可他整日勞作在田間地頭,回到家里還要幫媽媽做家務、喂牲口,又兼著生產隊的棉花技術員,哪有時間看書呢。第三個年頭上,高考恢復了。兆香芝得到消息,第一時間就讓人捎來書信,告訴他國家也急著培養人才,今年年底前就要先進行一次高考,讓他趕緊回校復習。想想生病的父親,看著日夜操勞、已經累得直不起腰的母親,古懷仁搖了搖頭,把兆老師的信壓在枕頭底下,沒有告訴父母。
春節過后,表姑來走親戚,問古懷仁參加高考了沒有。母親才知道高考已經恢復,他卻閉口不提回學校復習的事兒,連聲罵他不爭氣,為啥不早點去復習。他眼淚絲絲地對母親說:
“你看咱們家這種樣子,我伯病著,要花錢買藥,你又累得渾身疼,一旦也病下可咋辦,我不能自顧自呀”。接著,他又寬慰母親:
“我就在家里干活也沒啥不好,將來說個人成家算了,就是人家嫌咱窮說不來人,咱去四川領個媳婦也中。咱村上不少人家不都是這樣過的,人家能過,咱也能過,怕啥!”
任憑他磨破嘴皮,父母都不同意他留在家里,非要他去復習不可。古懷仁拗不過父母一二再再二三的勸說,只好帶上干糧回了學校。復習期間,他剛認識的同學景自新對他說:“咱們缺的知識太多,理科靠理解,考起來太難,文科靠記憶,好弄一些,不如咱一塊兒考文科吧?!庇谑?,他們就報考了文科??墒歉呖汲煽円怀鰜?,景自新錄取到鄭州一個??茖W校,他卻名落孫山。問題出在他在丁村學校時就沒學英語,到二中那一年上的是理科班,又沒有開設英語課,復習時雖然學了一點兒,但遠遠跟不上,高考時英語不及格,總成績被拉了下來,差8分沒能進最低錄取線。兆老師知道后,對他說,你才復習半年,就快過線了,說明你基礎還不錯,再復習一年肯定沒問題。只是你得改考理科,理科不考英語,你就避開了缺腿學科。
知道他沒考上學,景自新也放棄上那個大專,決定一塊兒復習,爭取考個好大學。
6
其實,古懷仁能回學校復習,是母親借了半個寨子才勉強湊夠了學費,再復習往哪里弄錢呢。他從學?;丶衣愤^縣城東門時,看到了大舅的修車鋪,遂決定去找大舅借點錢試試。只是母親和大舅有矛盾,多年都不來往,咋開得了口呢?
他在大舅的修車鋪前徘徊了許久,才強撐著勁兒來到大舅面前,試探著說:
“舅舅,我沒能考上大學,暑假來幫你修車子,你看行不行?”
俗話說,親舅如父子,雖說大人們有矛盾,可大舅聽說他還想考大學,覺得這孩子還怪爭氣,就說:
“好啊,懷仁,你就在這兒先學修車吧,學費我給你包了?!?/p>
古懷仁興沖沖回到家里,把自己暑假去大舅那兒學修車掙學費事兒告訴了父母。母親雖然和大舅不來往,也不希望他跟著大舅學修車,但有些話對一個孩子不好說出口,再說現在正是最需要錢的時候,最后還是同意他在大舅這兒干一個暑假。于是,他就去了大舅的修車鋪。
沒過多久,大舅看他心靈手巧,上手挺快,就高興地對他說:
“懷仁,我看你是塊學手藝的料,你干脆就跟著我好了。將來,我給你置辦一套工具,等攢了錢,我再幫補幫補,在城邊蓋座房子、娶個媳婦,日子也能過得美美地,何必去啃書本受洋罪呢!”
聽了大舅的話,古懷仁還真有點動心。問題是,該咋跟父母說這事呢。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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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得真快,轉眼之間暑假就要結束了,他也到了決定去留的時候。古懷仁覺得大舅做這營生也挺好,動動手就來錢。何不聽大舅的,也能早點掙錢早些幫家庭解決經濟困難。再說,就是考上了大學,也要等幾年之后才能回報父母,哪有這來得快,而且離家不到二十里地,照應父母也方便。
臨回家前,大舅又強調了他的意思:“跟你娃子說,考大學還在鏡里照呢,想那山高野綠的,還不如現實些為高。人這一輩子還不是指望錢過日子,沒錢啥都別說了?!边@更堅定了古懷仁要跟著大舅干的決心。
回到家里,他把自己的想法剛說了一半,父親就把煙袋鍋子在門檻上敲得梆梆響,氣得連連咳嗽,只怒氣沖沖地說了聲:
“好好好,你都成精了,還要我們干啥!”
母親勉強聽完,把蒲扇往他頭上一摔,忽地站了起來。
“我就知道,你跟著他準沒好事!他自己把自己毀了,現在又來忽悠你,也想把你毀了?!怀善鞯臇|西!”
母親說完走出堂屋門,去了廚房,坐在鍋臺前暗自落起淚來。古懷仁不知道母親是說他不成器,還是說大舅不成器,一時沒了主張,像被釘在了椅子上一樣。
停了好一會兒,父親才緩過勁兒來,瞪著眼問古懷仁:
“你知道你媽為什么一直不和你大舅來往嗎?”
古懷仁愣怔一下說:“我咋知道?!?/p>
父親清了清嗓子,慢慢說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2
大舅是他們姊妹幾個里面最聰明的,也是外公、外婆最看重的。解放前,家在城東門外的外公家生意做賠了,自家又沒有田地,是靠外公拉板車、外婆賣蒸饃過日子的。外公們老倆養活三個舅舅和母親,日子過得太不容易了。大舅是長子,本該幫助父母,分擔家庭重擔,可是外公外婆覺得他是四個孩子里最聰明的,將來要指靠他出人頭地呢。所以,就是再受苦受累、一天三頓吃糠咽菜,也要供他上學。為了讓他讀書,外公就讓剛剛入學的母親下了學,幫著帶二舅、三舅,做些家務活。解放前大舅就考上了開封大學,解放后回縣做了老師、干了校長,后來當了白牛鄉的文教助理,事業正干得有模有樣。大舅成家的第二年,母親就來到古家,生養了倆姐姐和古懷仁。
三年自然災害時,不少人都餓死了,因為大舅吃公家飯有倆活錢,外公外婆又善于調劑,還在小河邊開了片荒地種菜,才保全了一家人。六零年,剛會跑的古懷仁不肯喝榆樹皮、刺角芽熬的稀澇澇的包公糝子,餓得皮包骨頭,連路都走不了了。為了保住古懷仁的小命,母親把他送到外婆家,和外公一起喝自家養的羊的奶。要不是這樣的話,他早就餓死了。
三年自然災害末尾那一年,社會上物價瘋漲,一頭羊能賣不少錢。人們都窮怕了、餓怕了,城邊不少人撂下正經事不做,搶著去做生意、販賣牲口,生怕再遇到災荒年。恰恰就是在這時候,大舅認識了一個販羊的。這人告訴他,販一個月羊,勝過他當十年干部。眼熱歸眼熱,為了保險起見,大舅還是親自跟著這個人去了一趟北山,回來把羊賣出去,凈賺了五十多塊。大舅腦子一熱,就自作主張,辭了公職,專門做起了販賣牲口的生意,不到半年賺了大幾百塊錢,高高興興回家過春節去了。
吃年夜飯時,大舅趁著酒興,給一家人炫耀說,自己做生意掙大錢了。外公問他那工作咋辦?他說辭了。外公聽了,半晌說不出話來,接著一口鮮血就吐了出來,停了半晌,才指著大舅說:
“辭了,你說得輕巧!我們千辛萬苦供你上了學去工作,你說辭就辭了,你眼里還有老子嗎?——再說了,你以為做生意就那么容易,那可是冷熱活呀!你當我沒做過生意,就是做不下去了我才去拉板車的。你快想辦法回去工作,不然別怪我不認你這個兒子!”
大舅沒能恢復工作,外公外婆也不再搭理他。從此大舅分灶吃飯,各過各的了。母親想到當初為了大舅上學,自己學都上不成,耽誤了自己一輩子,現在他竟然把工作辭了,自然也和外公外婆一個立場,索性也不和大舅來往了。
兩年后,大舅用賺的錢蓋了自己的三間瓦房,搬出了老宅。又兩年后,先是羊價大跌,后是遭人詐騙,接著販牛時遇到山洪,車毀牛死。接連的不幸,讓大舅背上了幾千元的借款,生意無法繼續,只好在縣城東門搭了個棚子,開始以修車為生,后來才就地蓋了兩間瓦扎檐房子,門前支個涼棚,算是立住了腳,慢慢地才有了現在的樣子。
3
最后,父親對古懷仁說:“你大舅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干,把錢看得比啥都重,非要去干來錢快的營生,結果困在錢眼里!所以,我們不會同意你去當修車工,還是考學是正經事兒。這是陽關道,將來端個鐵飯碗,一輩子不用擔驚受怕、不愁吃喝?!昧耍ソo你媽賠個不是,安安生生回學校復習吧!”
古懷仁聽罷父親的敘述,走進廚房,撲通一聲跪在母親面前。
“媽,我錯了!我這就收拾收拾回二中復習去,你別生氣了?!?/p>
古懷仁回二中前,先到大舅那里。他沒說父母不讓他學修車,而是說自己還是想試試考大學,不中了再來學修車。他大舅想了想,說:
“你有志氣是好事,我不勉強你。這二百塊錢算是舅支持你的?!?/p>
說著,從上衣口袋掏出錢來,遞到他手上,他本能地推讓了一下。大舅說:
“你就當是假期干活所得吧?!?/p>
于是他就接了錢,說:“舅,我將來會報答你的?!?/p>
他大舅笑笑,沒有再說什么。
到了二中,兆香芝老師告訴他,學校今年不收復習生了,要復習得到教育局在西南崗辦的復讀學校去。接著給他講了縣里辦復讀學校的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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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恢復后,農村一些已經兒女成行的老三屆和文革后那些年高中畢業的青年們,都不甘心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紛紛回到原來的高中插班復習,只要能跳出農門、吃上卡片糧,就算燒高香了。一時間,無論是縣里高中還是鄉鎮高中,到處都是復讀的青年。校長們雖然歡迎青年們回校復習考學,可原本就簡陋狹小的校舍,難以容納一下子涌來的眾多學子,不但學生們吃住無著落,老師也嚴重不足,不少老師都兼了五六個班的課,常常弄得疲憊不堪,男老師煙癮倍增,女老師月經失調,紛紛撂起了挑子。最要命的是學校管理遇到了從未有過的困難,個別被家長逼著來復習的青年,自己并沒有學習興趣,在學校只是點到應卯,打架斗毆、翻墻偷書、談情說愛,這里有事、那里冒煙,按下葫蘆浮起瓢,實在捂不住攤子。縣教育局兆局長的辦公桌上堆滿了求告信,屋里坐滿了愁眉苦臉的校長們。
兆局長一方面心痛壓力山大的校長和老師們,一方面想讓更多的青年跳過龍門,成龍成鳳。遂多次召開局長辦公會,要大家出主意、想辦法。討論來討論去,到了還是兩句話,“擴建學校沒錢,招收老師沒門”,不如先將就著?!h上經濟困難,哪個學校都是靠東挪西借維持日子,社會上也根本沒幾個現成可做老師的文化人。
看著班子成員在那里爭論得面紅耳赤,兆局長腦子里想的是,這么多魚龍混雜的青年人在高中里,說不定哪天就會出大問題,必須打破常規,想一個萬全之策,那就是辦復讀學校。辦了復讀學校,可以一舉兩得,既為各個高中解了困,又讓有志的青年們有個安靜的求學之地。他把縣里可以辦學的地方捋了一遍,只有一個地方可以考慮,那就是西南崗!
雙河縣高腰鄉北邊的礓石崗,俗稱“西南崗”,解放前是土匪的一個巢穴,方圓十里都是丘陵地帶,少有人煙。解放后,這里的土地撂了多年荒,后來辦了縣農校。七十年代中期農校撤并到職高,留下一些農工耕種農校留下的幾千畝荒地,還有一部分給縣一中、二中做了試驗田。1978年縣師范恢復招生,對農校原有的校舍進行了簡單的整修,就做了師范的校舍。第一年師范只招了兩個班100名學生,還有空余的教室。兆局長想到這里,雙手拍了拍,笑著說,“辦法有了!”聽說局長有了辦法,大家都扭過頭來,看著局長的臉,靜靜地聽他講話。
兆局長胸有成竹地說,就在師范里設復讀學校。讓師范騰出六個教室,辦三個文科班、三個理科班;老師嘛,讓師范擠一點兒,從縣一、二、三高抽點兒骨干,只要保證語數外、理化生棒一些就成了。實在不夠,可以把剛剛退休的優秀老師請回來嘛,讓他們發揮余熱!大家聽罷,無不拍手叫好。于是,豫西南唯一一個復讀學校,就在當年秋季開辦起來了。后來,人們稱這個復讀學校為雙河縣的“黃浦軍?!被颉靶∏迦A”。不少人都是從這里走向大江南北的高校,然后成為各行各業的骨干力量。
這個秋天,古懷仁走進了這個與縣師范同在一個大院里的復讀學校,成了第一批來這里復讀的學生。
第四章
1
雙河縣復讀學校就像個借住在親友家里的孩子,看著是個“家”,這家卻不是自己的,擱是誰都會覺得別扭。所以復讀生的心情都是復雜的,對在身邊的師范生既有點羨慕又有些不屑。說不怎樣吧,人家已經吃上了卡片糧;說不錯吧,卻無非小師范而已,我們將來咋說也該比他們強吧。既然是個過路店,我們一年后就要遠走高飛,就忍住這暫時的不快吧!
師范學校地處西南崗的一個三級跳的丘陵地帶,離縣城近四十里。從縣城西南角出來,過孟河后拐入從東向西的縣級公路,約莫又過了近二十里,左轉有條鄉間便道。翻過三道沙土崗,跨過兩道污水溝,走過十里有余、東扭西歪的沙土路,再爬上一道高坡,就來到了師范學校面東的大門前。
鋼筋焊的大門銹跡斑斑,安裝在兩個水泥包皮的磚柱子上,兩側的青磚圍墻不知有多少年了,消蝕得到處都斑斑駁駁,不歪向里側就歪向外側,像風燭殘年的老人,大風一刮就會倒掉。一百多畝地的校園為三級跳的形制,自北向南依次降級,主要房屋集中在中間最大的臺地上,全部是坐北朝南的屋架房,但房舍老舊,師范開辦前只做了簡單的整修,仍透出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正對大門往里是東西向的主干道,寬不過三米,兩側是大小不一的大葉楊樹,風一吹就嘩啦嘩啦響,俗稱“鬼拍手”。主干道的南側是唯一的沙土地操場,只有南北向架著兩對籃球架子;靠操場的南側,是紅磚壘起的圓形水塔,高不過五六米,像個矮胖子。主干道的中間向北伸出一條碎磚鋪就的南北路,只有兩米來寬,一直延伸到校園最后那排長長的屋架房前 ,把學校分為東西兩區。長排屋架房歸縣農場所有,其后面臺地上是兩畝多大的打麥場和秸稈堆積的場地,再后面是苗圃和莊稼地。
學校東區有五排瓦房,前排十二間是單間的老師辦公室,后兩排是師范的教室、儀器室和圖書館之類的功能室,中間兩排做了復讀班的教室,一共六個教室。西區后面是兩排女生寢室,女寢圍墻南邊分別是老師灶和學生灶。老師灶是四間瓦房,放著一些規格不一的長條凳和小椅,供老師們坐著吃飯;學生灶猶如一個高大的車間,在西側壘了開著賣飯窗口的一堵墻,整個餐廳空空蕩蕩,既無桌子也無椅子,學生們都是蹲在餐廳里面或外面,地上放著鋁制小菜盆或瓷質的碟子,手里端著藍邊粗瓷碗或大號的搪瓷茶缸。也有不少學生的飯和菜都打在一個大碗里,端著碗站在那兒吃飯。
操場南邊六十米外是第三級臺地,其下是一道深溝,只有下雨天才有渾黃的水流過,平時是干泥巴。在操場和深溝之間的坡道間,上下相錯是兩排和上面同樣的屋架房,上面住師范的男生(也有復讀生住在那里),下面住復讀生。房屋之外的空地上,零亂地種著楊樹、榆樹,還有東倒西歪的洋槐樹。男生寢室的右上邊,挨著操場的東頭,是趕工建起來的復讀生灶。這灶只有伙房和打飯窗口,沒有餐廳,復讀生們都是打了飯菜回寢室或端到教室去吃,天氣好的時候就零零散散分布在小樹林和路邊吃飯,就像建筑工地上開飯時一樣。復讀生和師范生年齡相仿,有一些還比師范生大,課外活動大家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只有到了吃飯的時候,各自拿著碗筷走向不同的灶房,才知道原來大家的身份是不一樣的,復讀生們便有些落寞與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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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懷仁原本的想法是,自己在二中復讀,可以像高二時一樣,住到距學校四里外城邊的外婆家,有外婆和二舅、三舅們,可以省去不少生活費。現在可好,要到大幾十里外的地方去復讀,手里雖有大舅給的二百塊錢,但糧食咋辦?兩個姐姐先后出嫁待那兩次客,就是變賣牲口和糧食操辦的,家里已經拾掇空了。去年以來,只有母親一個人掙工分,今年小麥收成又差,三口人只分了130斤麥子,自己說啥都不能把這點保命的糧食拿走。
想來想去,唯一可求的,只有自己的叔叔,于是,就去了東寨墻根兒的叔叔家。那時候,叔叔結婚成家另立門戶不久,還沒有小孩,手頭比較寬余,也不缺糧食。叔叔聽說他借糧食是去復習考大學,倒是挺爽快地說:“娃子有囊氣,要給我們人老幾輩臉上爭光了,支持,支持!”
嬸嬸說:“你來得真是時候,你叔正要拉著那百十斤麥去賣呢,你就勢拉走吧?!?/p>
叔叔喊上古懷仁,走進里屋,兩個人就把一布袋小麥抬了出來,放到門口的拉車上。臨走時,叔叔又對他說:“懷仁,需要錢了,你說一聲啊?!?/p>
古懷仁眼淚絲絲地說:“我大舅已經給了我,暫時不用?!?/p>
古懷仁回到家,又裝了半麻袋紅薯干、半布袋苞谷,拉著叔叔的拉車,懷揣著上大學的夢想走向了西南崗。也就是那時候,在復讀學校的校園里,他遇到了鄰居二哥,才知道二哥是在那里開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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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復讀班上,古懷仁的用功是出了名的,以至于班主任張老師總是拿他當典型,對同學們說:“你們看看,看看人家古懷仁是咋學習的,將來上不了清華、北大,上鄭州、下武漢,總該是沒問題的。你們就好好向古懷仁學習吧!”
張老師每說一次,古懷仁的壓力就增大一次,也就越發不敢懈怠了。一般情況下,他都是在人家吃完飯之后再去吃飯,這樣可以省去排隊的時間,多學習一會兒,所以常常吃的是涼飯、涼菜。這樣吃飯的結果,就是隨后的幾十年里見不得紅薯和紅薯制品,一吃就心里作酸,使得胃口隱隱作痛。每天晚上熄燈之后,他還要點上蠟燭看書、演題到11點多。在他的帶動下,他們坐位相近的四五個同學形成了一個熬夜學習的小團體,不把討論的問題搞清楚,就不去寢室睡覺。
盡管復讀班上有像古懷仁這樣的榜樣,但還是有一些學習態度不端正的學生。有的本來學習就差,是被家長逼迫著才來的;有的是相好的女朋友來了,他就跟來了,希望在這里鞏固他們的愛情;有的是干部子女,失去了推薦上大學的機會,還想利用家長的關系弄個大學上上,來這兒只是走個形式。當然也有為了考學走極端的例子。一個女子把半歲大的孩子扔在家里,自己偷偷來這兒復讀,惹得丈夫三番五次來叫她回去,倆人在學校里吵了三次架,因為有師生相勸,每次丈夫都灰溜溜走了。據說這女子后來考上大學后和丈夫離了婚,帶著孩子和娘家媽去上學。當然,這是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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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各懷心腹事的同學湊在一起,難免會鬧出點風波,時常讓班主任張老師頭疼。有一次,一個大齡復讀生的老婆從家里過來,兩人往樹林走去時,后面跟了兩個小滑頭,親眼看見他們倆在那里摟抱親吻,然后就雙雙倒在地上,抱成一團……兩個小滑頭回來后,在自習課上正說得眉飛色舞,被從后門進來的張老師聽了個一清二楚。張老師把這兩個學生叫到辦公室,好一陣訓斥,又把那個大齡學生叫過去,狠狠地羞辱了一番。余怒未消的張老師,氣呼呼地來到教室,用拳頭捶打著講課桌訓起了話。
“有些同學,叫我說你們什么好呢?剛來復習時,你們一個個像剛當兵的戰士,生龍活虎的,考大學的精氣神兒十足。才幾個月過去,有的人放棄了,有的人變壞了,有的人露出了本相,自己不好好學習,也混得別人學不成。這成什么體統呀!”
接著,張老師從文革耽誤了一代人說起,講到“四化”建設對人才的迫切需求,談到改變自己命運的緊迫性,又說到人要對得起天地良心,對得起自己的父母兄弟,無論如何都應該專心學習,考上大學。最后,手指著后面那排師范的教室說:
“就是最不濟,你們能像人家那樣,上個師范也行。明年高考之后,能從坡下的復習灶換到上面的師范灶,對有些人來說,都算是燒高香了!”
這次訓話之后,我們班上的同學在拿誰開涮時,就會說“你就想換個灶啊,也太沒志氣了吧?!蹦切┬判牟蛔愕耐瑢W也會自嘲地說,“咱這熊樣,換灶就是最大的福氣啦”,當然,個別成竹在胸的,也要故作姿態一下:“我嘛,至少也能換換灶吧!”
班上的種種議論和談笑,古懷仁自始至終都沒有參與,因為他覺得說這些話太膚淺了,沒有意思。再說,自己的目標不是北京就是南京,根本沒有把省內高校考慮在內;至于“換灶”,簡直是笑話。
所以,埋頭學習才是硬道理。他的決心,只在自己的內心里強化著。
第五章
1
古懷仁從車上下來,眼前看到的是一個亂糟糟的工地,哪里還有當年的一點影子!大門和圍墻已經不見了,院子里好幾臺推土機在那里轟鳴,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塵土飛揚,他心里有些隱隱作痛,仿佛有什么東西從自己心上碾過。他想走進這院子,卻被工地上看大門的師傅給攔住了。
他在這里生活了三年,一年復讀,兩年師范,到處都留下了他和同學們的影子,曾經古舊但也溫馨的故地深深地烙印在他心上??梢哉f,他們的命運由此有了不同的走向,無論誰都不能否認這是無法睽違的生命之重,是青春之夢放飛的地方,也是燃成灰燼的地方。他的好友景自新考上了北京的大學,他卻僅僅換了個灶,成為那玩笑話的沉重的注腳!
常言說,“家有三斗糧,不當孩子王”,可古懷仁不得不上這個師范。參加完高考的那個暑期里,父親的病在肺結核的基礎上,又突然增加了肝腹水,已經骨瘦如柴的身子,拖著個大肚子,上醫院連樓梯都上不去,要人攙扶著才能一步步挪上去。他們變賣了家里本來不多的糧食,也無法湊夠給父親治病的錢。他只好瞞著母親,先后到大舅和叔叔那里,又借了三百塊錢。他心里明白,如果不接受命運的安排,那就會使困難的家庭雪上加霜,光靠母親一個人是無法承受的;如果接受命運的安排去上師范,不但不用花家里錢,每月還有十幾元助學金,省吃儉用的話,一個月還能給母親幾塊錢。所以,他決定不再復讀,先去上師范,走一步說一步吧?!裁蠢硐?,什么大學,都他媽見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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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自新得知他要去上師范的消息,趕在去北京上大學前,專程到古家寨來勸說古懷仁再去復讀。但當他進了古懷仁家的小柵子門,看到家徒四壁的樣子,又見到古懷仁臥病在床的父親,他沉默了,不再鼓動古懷仁去復讀,反而勸說先去上師范,隨后再做打算。
景自新說:“懷仁哥,我理解你,也支持你!其實歷史上不少大人物都教過書,咱們偉大領袖不也是師范畢業的嘛。”
古懷仁聞聽此言,禁不住笑出了眼淚:“能這樣比嗎,自新!這都哪兒跟哪兒啊?!?/p>
景自新不好意思地說:“我這不是勸你嘛。再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誰知道誰將來會怎樣呢?!?/p>
古懷仁打斷了他的話:“好了,不說我了,說說你將來的打算吧?!?/p>
“我想,既然去北京上大學,戶口遷過去就不打算再遷走了。將來在京城找工作,最好是報社之類,為寫作鋪個路子。”
古懷仁點了點頭,覺得他的想法不錯,于是就說:“自新啊,我們那位劉學兄七七年高考,以那篇《我的心飛向毛主席紀念堂》成為咱雙河縣的‘狀元郎’,你這可是進京讀書啊,也是名副其實的北京人了,我將來去北京也有個落腳的地方了?!?/p>
景自新說:“你放心,我忘不了咱西南崗,更忘不了你老兄!”說著,兩個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相約在北京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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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讀那年秋冬,同學們雖然也整日伏案學習,但課余時間還能三三兩兩到校園外面的干渠上、便道旁,散散步、談談心,暢談一下愿望,憧憬一下未來。春節一過,回到復讀班時,大家都有些緊張起來,擔心日子過得太快,除非那些混日子、談戀愛的,仍是依然故我,安之若素。
古懷仁們那個小團體,本來還好好的,相互交換著學習筆記、解讀著各種問題、探討著習題答案??墒牵鋈挥幸惶?,那位梳著羊角辮的小個子女生,從化學老師辦公室回來后,不再向大家講解她擅長的分子結構和化學方程式,把自己的筆記本、練習冊統統裝進書包里,塞在課桌抽屜最里面。三個男同學面面相覷,傻傻地不知道說什么好。兩天后,我們那位數學尖子也變了樣子。他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習題集,連看都不讓我們看,就裝進了背在身上的掛包里。古懷仁和同桌景自新相視無言,似乎明白了什么。
作為復讀生,大家的年齡都老大不小了,誰不希望一箭上垛,早點考上大學,達成自己的夢想。同學之間本來應該相互幫襯,現在弄成競爭對手,生怕別人比自己強了,怪沒有意思的。古懷仁想著這些,覺得真是人心隔肚皮呀。還好,有景自新在自己身邊,倆人形影不離,并沒有生出多少失落感。
景自新的爸爸是鄉干部,家庭條件略微好一些,時常能幫助古懷仁,兩個人像孿生兄弟,讓他那孤苦的心里暖融融的。因為班主任張老師愛見古懷仁,他有事離開學校時,就讓古懷仁到他那寢辦合一的辦公室住。每到這個時候,古懷仁就約景自新同住,兩個在張老師那里熬夜學習,常常是通宵達旦,“不知東方之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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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啊,有時候越是怕什么,它就來什么。高考前一周,小麥剛剛收割不久,雙河縣下了一場連陰雨。那天晚上,古懷仁為演算幾道物理綜合題,在教室里坐久了,一支蠟燭著完才關上門回宿舍,在路上受了涼,后半夜就燒了起來,到天亮時已經有些發暈,昏沉沉不想起床。景自新說,“懷仁,你這是得了重感冒?!笨晌髂蠉忂@地方離鄉政府太遠,學校的衛生員水平又差,吃了兩天藥,越吃越重。后來,他看見二哥又出車,就問二哥去哪兒,二哥告訴他去縣印刷廠批發作業本。他就向張老師請了病假,趁車去了縣城。
古懷仁到大舅那里時,嘴上已經燒出了泡。舅母說,病成這樣,還不早點過來!在城東門的小診所里,古懷仁一連輸了三天水,才退了燒,一天天好起來。高考前一天,景自新和同學們都回到城里認試場,他和景自新分在了城關一小。剛看完試場,一場暴雨又不期而至,下了一個晚上,第二天考試時,大雨還沒有停歇,不少考場里都進了水。
古懷仁所在的三年級教室,在七十年代初被起過堂土當肥料,室內地面沉下去一尺有余,灌進去的雨水漫過了腳脖子。監考老師讓同學們從外面搬磚頭過來,考試時墊在腳下。第一天的高考,大家都是趟著水進教室,把兩只腳放在磚凳上考完的。趟了水的古懷仁,到下午考試時又開始低燒,直到第三天考試結束,他仍然低燒不退?;氐酱缶四莾?,就又去診所輸水吃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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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高考,是先報志愿后參加考試,考生們只是根據預估的成績和愿望填報去填報志愿,既不科學也不準確。但政策如此,只能如“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般的忐忑去“押寶”、“下注”。報考登記表那欄“是否同意調劑志愿”,是考生們最糾結的,不服從吧,擔心自己報的志愿抓瞎,服從吧,實在是不情愿。但幾乎所有考生都在老師的規勸下,填上了“服從調劑志愿”,以防心儀的志愿萬一錄不了,好有個“退而求其次”,等于給自己的志愿加了個保險。
古懷仁自然和大家一樣,填了志愿又表示同意調劑。他第一志愿報的是武漢大學,第二志愿報的是南京冶金工業學院。他不但希望到南方去,而且因為修過車子,還是對機械專業有了興趣??荚囍?,他和景自新借來教育局某個副局長千金手里的標準答案,對照了之后,景自新的成績超竟然超出了自己的預期,被北京那所大學錄取是不成問題的,而古懷仁的成績夠不著武漢大學,但南京冶金工業學院錄取問題不大。他們倆都高高興興回了自己家,只等錄取通知書到手,就準備北上、南下去上大學了。
那么大一個雙河縣,高考錄取就只憑縣高招辦門前的一堵墻來放榜,現在想來也確實夠可笑了。但當時就那樣的條件,誰也沒有別的辦法。為了能夠早點知道自己是否被錄取,人們不等高校的錄取通知,都把看榜當成頭等大事。開始放榜后,每天都有不少焦急的考生圍在那堵墻前,在新貼上去的紅紙上找自己的名字。找到的,就高興得手舞足蹈,找不到的,就一遍又一遍從頭看起,然后低下頭,悄悄走開。
古懷仁先后來了四次,最后才找到最右下角那張紅紙上有自己的名字,只是那通欄標題上寫的是:“雙河縣師范錄取名單”。第一志愿放榜時,他沒有來;第二志愿放榜時,他來了,但沒有自己的名字;第三志愿放榜時,仍然沒有他的名字。第四次放榜是補錄,也沒有他的名字。他覺得可能是錄取時出了差錯,就找到招辦成潘主任查問。潘主任拿出復寫的未錄取考生花名冊和退檔情況登記,查到了古懷仁的記錄,只見上面寫著:“因色盲退檔”。古懷仁這才知道問題所在,但事已至此,無可挽回了!當初體檢出他是色盲,他還不以為然,因為文件上規定,色盲允許報考“理工機械類”,他傻傻的分不清理工機械和有色金屬,而有色金屬是不招收色盲考生的!
在潘主任面前,古懷仁也沒忍住,委屈的淚水就流了出來。年過半百的老主任拍著他的肩膀說:“小伙子,別難過,憑你這成績,肯定會給你個學上的,你就耐心等待吧!”可讓他想不到的,最后“換灶”的竟然是自己,這讓他怎么和器重他的張老師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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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懷仁記不起那次到師范報到時,是怎么給張老師說的,只記得張老師也有些說不上來的尷尬,臉上擠出一絲僵硬的笑來:“那好嘛,以后咱們就是同行了?!弊阅且院?,他很少去見張老師,好像躲債人一樣,生怕被債主擠到墻角里。
這時,從外面來的大眾小車上下來一個穿著制服、戴著胸牌的技術人員,正朝已經拆掉的大門里面走去。古懷仁大步走上前去,問:“您好,請問這兒拆除之后干什么用?”那人回過頭來,笑笑說,你后面有公示牌,自己看去。他轉過身,就看見了那巨幅公示牌。
在公示牌上方,印著大字標題:雙河市奔馬駕校建設工程公示牌。中間是一張很大的彩色效果圖,下面標注著圖例,說明了建筑面積、功能區劃分、道路建設、綠地規劃等等內容,就連由縣道進來的這條路都要改道拓寬,建成景觀大道??磥恚涣硕嗑?,以師范舊址為中心,方圓十來平方公里,就將建設成為豫西南最大的駕駛員培訓考試基地。
聽著機器的轟鳴聲,古懷仁覺得原有的一切、那些舊時代的標簽都被拆除,成為歷史,一個代表著新時代的形象工程即將落成。啊,這里有老人們的遺憾和留戀,卻也是新人們的希冀和未來;一個前時代遠去了,一個新時代走來了。
正在這時,小冉的電話打過來了:“你的老朋友景自新從北京回來了,我現在就去機場接他。他說不管你在哪兒,都要把你找回來。我說那是自然。表哥,你就打道回府吧!”
掛斷電話,古懷仁開上車就往豫南市趕。下了西南崗,他一邊把車開得飛快,一邊想,這家伙消息夠靈啊,昨天我退休,今天就回來找我。他一定是要拽我去北京,和他一塊經營文化傳媒公司。
幾十年過去,往事已成追憶,但“換灶”仍然是古懷仁揮之不去的疼點,永遠烙印在他靈魂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