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夜里,我突然發現夜鶯的叫聲似乎少了很多,問起四叔才知道,很快就是春節了。
按理春天夜鶯應該是更歡樂才對,可不知道為什么,那幾天夜里夜鶯的叫聲確實少了很多。
十三開始撒蕎,他翻出來的土里還是有許多的蛐蛐,我很喜歡去他那里,捉些螞蚱或者是螞蟻喂我的鵪鶉。可惜的是不管清晨或者是傍晚,那些以前喜歡來的野雞或者是斑鳩都不見了,偶爾有幾只斑鳩會在傍晚的時候飛到山谷里,可總是沒有落到地里,在很高的樹上蹲著看了一會就飛走了。
十三的蕎地里有許多堆起來的樹或者是枯草,因為時間緊的原因,他地里的一些草或者是樹都還來不及焚燒。
他砍了一棵分叉的樹,一頭削得很光滑,然后用分叉的一頭把地里那些樹枝或者草摞起來,堆在地邊或者是地里有石頭的地方。他能一邊干活一邊吸他的煙斗,煙從那片他翻出黃土的地里,青色地飄著,像是他曾說過那些在天空中飄了很多年的靈魂。
“白天想你打瞌睡,晚上想你睡不著。”有時十三會一只手拿著煙斗,一只手握著那棵分叉的樹,站在黃土地的中央這樣唱。他唱的時候地邊的那些樹就會搖起來,但很少會有樹葉落下來。有時十三唱的興起,會越唱越滄桑悲涼,我不清楚是不是他歌唱的原因,有時他唱得高興時,地邊就會圍來許多的畫眉,那些畫眉嘰嘰喳喳地上躥下跳。
可我不清楚為什么十三唱的那些山歌會有那樣的蒼涼,我心里想著可能是老人都會這樣吧。
“啊良,快吹你的哨子看看你的鷹能飛來不?”有時他會蹲下來,一邊用手翻著黃土塊一邊和我說道。
聽了他的話,我就拿出哨子吹起來,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從來沒有怕過十三,盡管他的胡子已經很長他的皺紋也已經很深,他的手指像是被無數的刀片劃過。有一次我吹哨子的時候,小白出現了。它從我們后面的山頂上飛下來,帶起了一陣陣風聲,小白出現的時候,山谷里的畫眉就驚呼著,像是在和山谷里所有的鳥報警,勞伯鳥扇著翅膀抖動著尾巴,在地邊的溝里“嘎嘎嘎……”地叫著,古銅卷尾鳥盤旋在山谷的上空,時不時會驅下來啄我的小白,可小白已經對我沒有戒心,它蹲在離我很近的地方,那些古銅卷尾鳥就算不怕小白也對我和十三保持著戒心。
“三爺爺,我想給它換一個鈴鐺。”有一天我和十三說。
“別換了,你換了鈴鐺說不定別人聽到了,它就會受到傷害呢。”十三很認真的和我說。
“不過鷹的野性很難馴服的,也許它只是不怕你,別人可能也接近不了它。”停了一會他又這樣說。
小白每次停在山谷里的時候,山谷里就會熱鬧非凡,它沒有了之前的防備后,總是斜著眼睛看我和十三,有時也好奇地打量著我手里的蛐蛐。我很多次把蛐蛐送到它眼前,它都很嫌棄地把頭撇一邊去了。
小白每次到山谷里的時候,它都會停留很久,直到正午太陽最曬的時候,它才會從地里的樹樁上展開翅膀飛向海軍茅屋那邊的山梁。
有時小白從黃土地里起飛的時候,我就會感覺它似乎帶走了什么,這種感覺每一次都不一樣。有時我會擔心它再不會回來了,有時我又感覺是它帶走了山谷里的塵土,也有時它起飛時會扇動著地里已經枯黃的草。
小白每次起飛后,在山谷上空盤旋的時候,十三也會抬頭仰望。
“我要是也能飛這么高就好了。”他有時會這樣和我說。
“你手里的哨子啊,我們小的時候也玩過。”看著小白飛走后,十三留戀不舍地說道。
“你們也能叫來鷹嗎?”我問十三。
“我們都叫的畫眉或者是別的什么鳥。”
十三和我說這些的時候,奶奶在另一邊忙碌著,她又在兩條溝的中間發現了一塊地,她要在那里種包谷。
“二姐,歇歇了歇歇了。”十三有時會向著奶奶忙著的方向喊。只是往往他需要喊很多遍,奶奶的耳朵已經聾了,似乎從我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奶奶就已經在我耳邊叨念著。
“啊良,奶奶的耳朵聽不到了。”這句話奶奶說了好多年。
“哎呦喂。”有時奶奶聽到了十三的話,就會找一棵樹蔭底下坐下來,她圍著圍腰,無論什么時候只要一坐下來就要用圍腰擦她的手。
“地里連啊吾都沒有,怕是要干旱啊。”奶奶坐下來后,聽力會好一些,她會對著十三這樣說。
“是啊,我也一只都沒有看到。”那是一種和蛐蛐很像的蟲,但與蛐蛐不一樣的是,它們是自己打的洞,而且很深,并不像蛐蛐一樣很懶地躲在石頭底下。這種叫啊吾的昆蟲似乎有一種未卜先知的能力,它們總能提前躲在那種莊稼會很好的地里,等莊稼苗出來的時候就吃莊稼嫩芽。所以有一種說法,翻地的時候如果連啊吾都見不到可能那片地就不會很肥沃,又或者將會碰到一個干旱年。
“你怕什么呢,能餓死人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現在餓不死了。”奶奶拉長著語氣,和十三那種唱山歌時的語調很像,而且說話的時候她總也要用袖子去擦她的眼眶。
“唉。”十三同樣也拉長了語氣回答。
“你奶奶也苦啊。”聽了奶奶的話后,十三會轉頭和我這樣說。我只是安靜地聽著,他們兩個聽起來很平常的對話,在隔著一條溝的距離里,像是翻山越嶺又像是跨越了年代。溝里是蘆葦還有那種不知名的樹,都在搖擺著。
我有時會覺得,那些搖擺著的蘆葦或者是樹,根本不是風吹動的,而是他們兩個的對話給帶動的,那些簡單的對話像是流淌在他們血管里面的血液,又如同是它們血液流淌時帶起來的風。
特別是奶奶眼眶里似乎永遠都擦不完的眼淚,還有十三永遠放不下的煙斗,如同是沒有風也能飄起來的枯葉,他們隔著溝對話的時候,我總是安靜地聽著。有時他們開始干活的時候,我聽著刀子砍進樹皮的時候,聽著樹咯吱被砍倒的時候,都像是他們在和這山與天地交鋒著,爭斗著。只是我始終不明白到底他們爭斗的是什么。除了他們手掌間一天天越來越深的裂痕,還有奶奶眼角似乎快形成河流的皺紋,別的我什么都看不見,只有在夢里才能聽到他們拉長了的語氣。
像是從某個遙遠的地方爬出來的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