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早已西沉了下去,天邊還有一縷金灰色的余暉。這座貧窮又破敗的院子,被愁云籠罩著。
就在今天早晨,酒瘸子摸走了兒子谷清明彎腰勾頭編了一個多月蒲包掙來的二十塊錢,一瘸一拐跑去了蔣家莊村頭的小賣鋪揮霍一空。上次村里的小店不賒酒給他,他記恨著,罵了人家一個星期。這回跑到三四里地外的蔣家村去買酒喝,還買了瓶最好高溝大曲,看把他志氣的!難怪谷清明跑了一個上午,熱得像個水兔子似得也沒尋找他。
喝了一瓶,又買了三瓶抱在懷里,二十塊錢叫他四瓶酒花光了。他哼著小曲,腳底踩著棉花,歪歪斜斜地走在兩旁都是花生的小路上,神仙似得美得很,兒子著不著急的與他何干?兒子掙錢不就是給老子花的嗎?如果谷清明質問他,他肯定醉眼一瞪,這樣吼。
眼下時值農歷八月,青翠茂密的花生苗下面,鮮嫩多汁的花生正努力地膨脹著它們的身體。酒瘸子的醉眼透視過土地,看到了長在泥土里的花生,咂一口酒,吃個花生豆,他的嘴里泛起了涎水,手伸向了那片花生地。
很快,那片綠油油的花生地形成了一塊斑禿,花生地的女主人聽見別人傳話,顫抖著胸脯從村里跑來,看見大片還沒成熟的花生被拔的亂七八糟,如何得了,一邊咒罵著酒瘸子,一邊死拽著他要去村里理論。
酒瘸子拔得正起勁,還沒找到一顆中意的,忽然來了個胖女人直撕扯著他,煩了,一拳把人家打到在地,又踹了幾腳。
那婦女就勢躺在地上,哼唧著再也不起來了。
谷清明的媽媽著急忙慌著趕到蔣家村村部時,酒瘸子歪靠在墻根正呼呼大睡,嘴角還流著黏涎。被打的婦女正在和蔣家村的村主任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聽說是醉鬼的家屬來了,那婦女瞬間渾身無力倒地哼哼著直喊疼死了疼死了,怎么也不起來。
最后,經過蔣家村的主任的協調,只要偷花生又打人這一方賠受害方五百塊錢就私了,不然就鬧到鄉里經公。
對于一個農婦來說,經公是件大事啊,傳出去名聲不好聽不說,或許還得賠更多的錢。讓這個東西去蹲大獄算完!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散發著惡臭的醉鬼,谷清明的媽恨恨的想。但這邊又點頭答應了村部和胖女人商議的私了條件。
五百塊錢,在九十年初,谷清明這樣的家庭來說,上哪去弄啊!谷清明的媽媽自蔣家村回來后就一直沉默不語,天黑透了,娘四個坐在屋里沒有一個人想起來拉燈。但事情還得處理,即使是個無用的人,一個無恥的人,一個讓人恨的咬牙切齒的酒貓子,現在出了事情,人家找不到別人,還得找這個凄苦的女人,找這個光景爛透的家。
谷清明看到媽媽從老舊的木箱子里摸出一個小布包,一層一層揭開,那是一卷票子,數了數,也就一百八十五塊五毛二分,再數也多不出一個子兒來。這是這家人的半年的油鹽錢和下個學期谷清明和三姐的學費錢。其中的六十塊錢是谷清明的二姐和三姐一個暑假編蒲包的貢獻。
十二歲的谷清明此刻心中充滿了憤怒和無力。他眉頭緊鎖,雙拳緊握。
二姐也起身進了偏屋,一會兒出來了,遞給了媽媽一根小棍,那時卷成小木棍一樣的一塊七毛錢,她打算給自己買個發卡的。
三姐砰的站起來,用力過大,椅子倒地的聲音嚇了大家一跳。
“憑什么!他在外面喝酒鬧事,憑什么讓我們來賠!媽,你管他做什么!那樣的爸,我寧愿他死在外面!”
三姐的憤怒也正是谷清明的憤怒,對于一個孩子來說,真是想不明白,他們為什么會有這樣一個爸爸。
“唉,再怎么說,他也是咱家戶口簿上的人,糟蹋了人家的花生,還打了人,本身就理虧,人家不找咱找誰,還能真的撒手不問嗎?他是個沒皮沒臉的人了,咱不能這樣啊!”這個女人一臉疲憊又無奈。
可是現如今,加上三姐心不甘情不愿拿出來的兩塊錢,還不到一百九十快,離五百塊錢還有遙遠的距離。
酒瘸子還被扣在人家大隊部,不給錢就不放人。哎,要是沒有賠錢這事情,就讓他扣在那兒吧,最好一輩子別回來。可這是氣話,錢,還得想辦法,去湊。
第二天一大早,谷清明起床,發現媽媽和二姐都不在家,只有三姐正拉著臉在悶頭編蒲包。
門口有自行車鈴的響聲,是郵遞員!谷清明跑了出去,是一張匯款單,大姐寄來了一百五十塊錢!
谷清明和二姐拿著匯款跑到鄉里郵局,取出了這發揮大作用的一百塊錢。但是二人沒有一個有笑臉的。是啊,本來每次大姐寄錢來,他們家就能可以松快些,一個月還可以吃兩頓肉。大姐寄錢來是他們最高興的事情。可是這次誰又能高興起來呢,谷清明感覺心里對不起大姐。剛寄來的錢就給那個酒瘸子擦屁股了。
姐弟二人往回走,路過鄉醫院門口的時候,看見了媽媽和二姐在前面走著。他們跑了上去,媽媽的臉色有點蒼白,身上破舊的褂子更肥大了,風吹過來,谷清明感覺媽媽的身體晃了晃,幸虧二姐扶著她。
當谷清明把大姐匯錢的消息告訴了媽媽時,媽媽似乎松了口氣。
從昨天晚上到今天中午,他們湊足了五百塊錢。谷清明的二姐告訴他們,媽媽一大早去楊家村外公家借錢了,可到了那,看到昔日那個賭鬼更慘淡的光景,她們又回來了。去了鄉里一家黑屋子,抽了三大管子血,抽完人家給了一百六十塊錢。正愁還差的一百五十塊錢上哪里去弄,巧得是大姐寄錢來了。
事情解決了,酒瘸子哼著小曲兒回來了,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
谷清明看著他那個讓人生厭的樣子,想著要是可以的話,他寧愿把身上的血都抽干凈,換上水都可以,只要不是他的血。
可憐的媽媽自賣了血以后,身體更瘦弱了,像個旗桿。那件破舊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就像個旗子一樣,隨風飄蕩,從家里飄到地里,又從地里飄到家里,從天不亮勞作到天黑。酒瘸子照舊每天醉得東倒西歪,不知白天黑夜。好心的鄰居勸說讓戒酒,好好過日子,他就血紅的眼睛一瞪,把人家罵個狗血淋頭,一直問候到人家祖宗十八代。
谷清明更沉默了,他和兩個姐姐在最后暑假最后的十天沒白沒黑的編蒲包。馬上要開學了,學費還沒著落呢!
轉眼開學了,谷清明背著新發的書,腳步似乎輕快了。路旁的野花很美,夕陽下,那不知名的小黃花更顯得金黃燦爛。谷清明忍不住摘了幾朵在手里把玩。回到家里,便把它們塞到了門邊的土墻縫里。看起來就像從那里長出來一樣。谷清明很滿意自己的杰作,正看得得意,酒瘸子嘴里罵罵咧咧一瘸一拐進了院子。路過清明身邊,無緣無故用他那沉重的大手掌打了清明的后腦勺一下,清明趔趄了一下,揉了揉頭,恨恨地看了酒瘸子一眼,回屋寫作業了。
這個男人,作為一家之主,不擔當也就罷了。他竟還有臉惱怒老婆孩子不尊重他,無視他,不斷的用暴力來證明他的存在。
像這樣無緣無故想打就打的事情多了去了,谷清明從小的時候就已經習慣了,但習慣不等于麻木,一次次的情緒的累積,讓谷清明心里對這個男人的仇恨越來越強烈。小時候無力反抗,盡量躲著他,隨著年齡的增長,每一次暴戾的場景讓他的這種情緒隨時都要爆發的可能。
這天,谷清明搬著小板凳在院子里寫作業,二姐和三姐都出去幫媽媽做農活了。天快黑時,酒瘸子從外面回來了,這次沒有喝醉,估計沒有錢買酒喝了,不然哪天不是醉醺醺的。他一進家就進鍋屋,谷清明聽見是掀開鍋蓋的聲音,接著里面傳來砰得一聲響,像是把鍋蓋用力蓋到鍋上的聲音。
“都幾點了,還不做飯!”酒瘸子吼道。
谷清明繼續低頭寫作業,沒理他,他本想寫完作業就去燒飯的。
“這是想把老子餓死啊!清明,你媽死哪去了?”酒瘸子站在院子里,一手叉腰,底氣十足的樣子,像是剛為家里做了巨大的貢獻。
谷清明抬眼瞥了他一下,繼續低頭寫作業。
看谷清明瞅了他一眼,沒搭話,他深一步淺一步兩步跨到谷清明跟前,伸手拽起他的書本,隨手撕成了兩半。
“你個*養的,老子問你話你給我裝聾裝啞巴!一個個整天拉著個臉,都不把老子放眼里,你個小*養的也敢跟你老子犟了?我讓你寫!讓你寫!寫!”酒瘸子像個瘋子一樣撕扯著谷清明的書。
谷清明呆了片刻,大叫一聲,伸手想從他手中搶回課本,卻被這個禽獸一樣的瘋子一腳踹在了地上。谷清明聽到肋骨斷裂的聲音,酒瘸子的腳還在不斷的落在他小小的身上,忽然間,一個身影撲了過來,像個老母雞一樣把他護在了懷里。
是這個家苦難的女人,拖著勞作了一天的疲憊身體,剛一進家門看到兒子瘦小的身體蜷縮在地上被這個惡魔一樣的男人又踢又踹。本能的護了上去。可是這比兒子還瘦弱的身體哪里經得住這個男人的拳腳。
這個魔鬼踹累了,一把揪住谷清明的媽媽甩了過去。谷清明看到媽媽的身體像個破舊的布偶,被一個惡魔掐住了脖子用力甩到空中,輕飄飄地落到了地上。
二姐和三姐哭喊著去拉扯著那個被她們稱為父親的人,卻被一把推倒在地上。
蜷縮在地上的媽媽一動不動,任由面目猙獰的酒瘸子雨點的般拳頭落在她的身上,頭上,臉上。
憤怒的火焰在瘋狂地燃燒,谷清明小小的胸膛要爆裂開來。
家里沒有這個男人就好了,媽媽就再也不會挨打了,他這么想著,踉蹌著從地上爬起來,雙手搬起一塊用來壘花圃的青石頭,對著那個惡魔的頭狠狠地砸了下去,那幾朵插在土墻中的小黃花瞬間鮮紅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