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一張網,極少人能逃脫它的束縛與壓榨,翻身做主,騎在它的背上,給它點顏色瞧瞧。
她還不成熟時,父母吵架動手,不幸殃及到她,語言冷暴力或肢體沖撞,時有發生,給她的身心帶來有形或無形的傷痛。每次,她又驚又怕,躲在某個角落,瑟瑟發抖,當禍端平白無故地牽扯到她身上時,辱罵、詛咒、泄恨劈頭蓋臉地砸下來,她慌神了,腦子里,平時有條不紊的思緒和判斷力,在此刻逐漸分崩離析,支離破碎,然后模糊、朦朧、漸行漸遠......
仿佛一張宣紙,綴滿秩序井然清新秀麗的文字,柔軟的紙質和深黑的墨跡搭配在一起,相得益彰,令人神清氣爽,倏然間,落入旁邊的池塘,整片平鋪在水面,幾秒后,宣紙因吸水變得透明,墨汁筆跡猛然變粗、清晰、顯眼,沒持續多久,又迅速地擴散、暈染開,占據整張宣紙,然后是周圍的池水,至此,這幅毛筆字變成了一團非黑非白的臟物,無從辨別出它曾經有過怎樣的故事與恢宏。
她如這張宣紙,家庭矛盾如池水,攪亂了她費盡心力勤勤懇懇積攢的成長與人生。她本在晴空萬里的蒼穹下奮力遨游,汲取美好與知識,而陰晴不定的天氣,出其不意,屢放大招,閃電、雷鳴、狂風、暴雨......層出不窮,花樣翻新,擾得她應接不暇,捉襟見肘,躲避不及,只得硬扛,眼看著那一場場幼稚的苦難剝奪了愛的溫暖、奮斗的激情以及對世界的好奇。
她想學會憎恨,建立一道透明的墻,阻隔在雙方之間,至少能減少情感心理上帶來的傷害痛苦。可父母,好像是比她還需要呵護的嬰兒,暴行過后,他們總忘不了一遍遍地絮叨:“我們這么做是為你好,你做錯了,就該受到懲罰,這樣,你以后就不會再犯錯了,記住,你要做個乖孩子。” 她聽完這段不明覺厲但語無倫次的真情告白后,迷瞪了,抓住每個細節回憶,想要扒出任何直指她所犯罪證的蛛絲馬跡,結果一無所獲。
當她絞盡腦汁探究這起責罵的始末時,那句“記住,你要做個乖孩子”,咯噔一下躍進她的腦海,遲遲未亮的燈泡終于發出明亮刺目的光芒,她找到了問題的癥結———她做了不是乖孩子的錯事,所以惹了父母生氣吵架。
生活是一張網,過去,它無形地禁錮著她的肉身自由,壓迫思想的遨游和想象的展翅;現在,它深入骨髓,幻化為血肉的一部分,如隱形的司令官,她是那個疲于奔波的扯線木偶,生活在了無生趣、一攤死水的世界里。
這個世界來自于她的眼中,眼睛是心靈的窗口。曾幾何時,世界像朝陽下盛開在和煦春風里的鮮花那般光怪陸離、千變萬化、生機盎然,她翹首未來,構想人生。
她幻想有一場大雨傾盆中的偶遇,一男一女,一見鐘情,兩情相悅,然后熱戀、浪漫的婚禮、美滿的婚姻、愛的結晶、白頭偕老,未來仿佛真實地發生在她的腦海,她的臉頰因害羞而泛紅,嘴唇淡淡向下抿成倒月牙,幻想帶來的幸福可想而知。
她也曾猜測將來的職業,或許是位教師,和藹、親切、體貼,無論學生考多少分,絕不責罵,更不會搬出家長來顯示權威和加深事情的嚴重性;或許是位摩登高樓里的白領麗人,潔白整潔的白襯衣,及膝貼身的黑短裙,配上一副顯得高深莫測的眼鏡,踩著高跟鞋穿梭于樓梯間和大廳。
她還忘不了為賢妻良母和白領女性按部就班的生活增添幾抹亮色,閑余時間學畫畫、讀哲學、談人生,豐富精神世界,打造獨立豐盈的精神空間,擁有別人眼中物質精神都無可指摘的完美人生。
那個時候,她愛幻想,周邊世界輕微的響動或變化,能輕易地吸引她的目光,引發她無盡的遐想,激起她對未來的急切渴望。
此時,坐在高樓19層的落地窗旁,她無暇顧及西餐廳的裝潢布置和牛排的口感,習慣性地屏蔽空氣中流淌的鋼琴聲和人造噴泉清脆悅耳的滴落聲,提不起心情抬頭望一下窗外團如螞蟻群的人流,他們清一色地埋頭盯著刺眼的手機,行色匆匆,冷漠淡然。
她眼中的世界喪失了色彩,仿佛卓別林時代的影像,黑白,靜默,快節奏,不明所以。
世間的林林總總,暗淡無趣地陳列在街邊,行走在路上,它們一目了然地告訴她:“我們是工業時代的流水線產品,劣質,冷冰冰,缺乏溫情,為的是你包里的金錢。”他們若即若離,臉譜化的面孔,服務時無微不至,事后相忘于江湖,隨著她閱歷的日漸增多,逐漸萌生一個陰暗心理,那個聲音由弱漸強地不斷提醒著她:“這世界的實質是冷冰冰的交換,熱絡交往是促成交易的手段,真情流露是多么可笑的行為。”
她不知道,過去的毒中得太深,麻痹了她激情四射、一探究竟、拼搏向上的本能。時光沒能賦予她更多的“財富”,卻一不小心地奪走了她僅有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