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為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加書香瀾夢第三屆愛情主題積分賽活動。
我躲在方柱的一側,視線越過洶涌如潮水般的人流,一眼就找到了乖乖坐在醫院大廳椅子上等結果的如川。我手里捏著那張薄薄的病情診斷,徒勞地控制著自己的眼淚。終于下定決心要走出去,卻在下一瞬,情緒又再度崩潰。我探頭悄悄注視著坐立不安焦灼同我一樣的如川,心撕裂一樣地痛……
也許醫院每天都會上演數場這樣的悲劇,冷漠的空氣中,沉淀著悲傷的氣息。
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更加無法接受由我來宣讀這樣殘酷的判詞。但此刻,我卻不得不去面對我親愛的如川。我背靠著冰涼的大理石柱,下定決心,翹起嘴角,微笑著走向他。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不知道是如何過來的。在內心的煎熬中,最終決定應該隱瞞他,卻也不敢耽誤他。在如川整日的猜疑和忐忑中,我將他交給了他的父母。我們一起忍著巨大的悲痛,每日與如川周旋著,哄騙著。
他睡著了。自從住進醫院,他沒有再笑過,只是安安靜靜地接受著治療和照顧,除此之外,就是沉默不語地看書,或是睡覺。
在這張充滿陽光的病床上,他睡得像是一個脆弱的孩子,讓人心疼。這個曾經如同運動員一樣健碩的身體,一天一天消瘦著。并且,入院之后,他再沒有問過他自己的病情。因為,病室門口醒目的名稱早已告訴了他。
清明,他的生日。我們一起坐在醫院后院的木椅上,我靠在他肩上,抬頭看著晴朗的天。
真是一個少有的清明節。往年的這個時候,如川會陪我去祭拜爸爸。每次去,總會趕上下雨。細雨綿綿,絲絲如愁。想著這天也是如川的生日,我在爸爸的墓碑前,悲傷會少一些。
我總是取笑他,他媽媽當年懷他的時候,怎么不再堅持一天?這個生日真是不吉利。
“其實,我出生的那天沒有下雨,就像今天一樣,是個晴天。”許久未開口說話的如川語音滯澀,聲音沙啞。“歡歡,對不起,今年不能陪你去墓園了!”
“媽媽去了,咱們可以明年再去!”我捏捏他的臉。
“我怕……明年……”,如川沒再說下去,卻握住了我的手,手指冰涼。
“明年我們會結婚,我帶著爸爸的女婿去看他!”我摟緊他,像是宣告,更像是給自己鼓勁。
“我好像還沒跟你說,生日快樂!晚上好好給你過個生日!在醫院里過,不一樣的體驗。”
如川笑了。新綠的柳枝垂到他的臉上,映著他死灰的面容。我別開臉,抬頭看著天,生怕他看到我要溢出眼眶的眼淚。陽光刺到了我的眼睛,我趁機揉了揉。
我把如川送回病房之后,接到了媽媽的電話。我走出病房,從玻璃上看著背對著門躺著的如川。
“歡歡,聽話,快回來。”媽媽的口氣是很少見的嚴厲。
“如川他什么情況你也知道,我今天走不開。”我看著背對門躺著的如川,小聲哀求著。
“你先回來,媽媽有話跟你說。他父母也在,會照顧他的。快回來,我在家等你。”
到家后,媽媽在哭。
如川于媽媽來說,如同半子。如今他重病難治,媽媽一定也是心痛的。我上前摟住媽媽,告訴她如川會好的,已經在找合適的配型了。
“傻子,如川有他父母操心,我只擔心你啊!”媽媽抹掉眼淚,鄭重其事地說:“你們馬上分手!”
我震驚地看著她,不相信她會說出這種話。如川對我,對我們家的好,難道媽媽無動于衷嗎?他病了,難道他做過的事付出的感情就一筆勾銷了嗎?
我怒氣上涌,忍著眼淚卻控制不住聲音,哽咽著問:“媽,你是讓我在他最需要我的時候離開他嗎?”
“不,我是讓你……在你還能離開他的時候趕緊抽身!”媽媽心疼地看著我道。“媽媽就是前車之鑒!”
我沒聽過父母的愛情故事,但是我見過媽媽在爸爸走后的一蹶不振,萬事皆休。
我從未想過這些。媽媽這些年承受的、失去的和永遠沒辦法得到的,我都沒想過。這些,對于媽媽來說,也許完完全全系于一身,也就是爸爸。而我能給她的,實在是微乎其微。
“歡歡,你不愿現在跟他分開,媽媽能理解。因為當年的媽媽就是這么做的。但是,如果給我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我一定會離開你爸爸。這后半輩子,我就不會這么牽腸掛肚,而你也就不會是個從小就沒有父親的孩子。”
她緊緊握著我的手,我微微一動,她就緊張地握得更緊,生怕我掙脫。“你能忍心看著他一天天消瘦直到不成人樣嗎?你能忍心看著這么好的一個人每日痛苦地哀嚎直到死去嗎?”媽媽滿臉淚水,顫抖得不成樣子:“這些我都經歷過,我真的怕!如你所說,他會好起來的,媽媽也希望他能好起來。但是媽媽怕啊!即便他現在好了,以后呢?在你們血脈相連成了夫妻之后,他半路丟下你,你能承受嗎?你的孩子能承受嗎?好在你們還沒有結婚,一切還來得及。聽媽媽話,跟他分開吧!”
媽媽的話讓人不寒而栗,這些我都沒有想過。我真的不知道是否能夠承受她所說的那些痛苦,現實的和未來的。
我閉起了眼睛。
從家里出來,我去買了蛋糕。特意讓老板在蛋糕上寫了“明天會更好”,紅色的字,如川最喜歡的歌。我答應他,晚上要好好給他過生日。
病房外,如川媽媽站在門口抹著眼淚,看到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拍拍她的手,讓她先回去,晚上我來陪著。老人抹著眼淚走了。
我捧著蛋糕,站在門口,從玻璃窗往里看著。如川乖巧地坐著,扭頭望著窗外。門玻璃外我的臉,在室內燈光的巧妙反射下,映在如川正盯著的玻璃窗上。于是,我們的眼神在一瞬間交匯了。
我能清晰地看到,如川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后就暗了下去。后來回憶起來這一幕,我想,當時的如川可能已經讀懂了我眼中透出的心思,心都涼了。
蛋糕上的燭火我們舍不得吹滅,就那么讓它一直燒著。燭光在如川眼里跳躍,像是有淚,但仔細一看,卻是一片死寂。
我們一起躺在他的床上,我從背后摟著他,一如往常。一切都像是跟從前一樣,但是,我們都知道,什么都變了。
我的臉貼著如川瘦削的背,感受著他的心跳。我瞪大眼睛生怕眼淚流出來,卻無法控制自己身體顫抖。如川背對著我,似乎睡著了。索性,我就讓眼淚一直流,直到睡著。
不知睡了多久,我醒了過來。
夜里的醫院紛亂嘈雜。有什么人極速跑過走廊的聲音,監護儀報警的尖銳聲音,突然傳出的病人的痛苦嚎叫,還有極度壓抑著的呻吟……
媽媽的話又出現在了我的腦子里,甚至出現了真實的畫面。我看到如川枯槁的臉扭曲著,痛苦地喊叫著,他伸出滿是針洞的手想向我求救,我卻無能為力。我看到我的孩子因為沒有父親而受人欺負,哭喊著跟我要爸爸,質問我為什么要生下他。
我驚恐地坐起來,摸向身邊的如川。猝不及防地,摸到了他滿是淚水的臉。
那天過后,我沒有再去看過如川,他也沒有再聯系過我。直到,我得到消息,如川骨髓移植的手術成功了,他又得到了活下去的希望。那已是三個月之后了。
我始終不承認我背叛了如川,我只是在我們的愛情里做了逃兵。所以,作為一個關心他的朋友,我還是應該去看看他的。事實上,在得知他的好消息時,我都不愿意多等一刻。
后來回憶起這一時刻的心境,我不得不承認,我內心甚至奢望我們能有未來。
當我捧著鮮花再次走近那間病房的一刻,竟然有了一種近鄉情怯的感覺,抬起的手怎么都不敢敲下去。聽不到聲音,但我透過窗戶能看到里面是如何地笑語盈盈,合家歡樂。鼓起勇氣,我敲了門,推門進去。毫無意外,因為我的出現,瞬間將氣氛降到冰點。
我的眼睛里只有如川,他還來不及轉變表情,甚至依然有微笑掛在唇邊。在看見我的一瞬間,微笑凍結了。繼而,眼底的冰冷先一步溢滿眼眶,唇邊的笑意也消失了。
我真的后悔了。并不是后悔我對如川的拋棄,而是后悔自己又出現在這里。
我硬著頭皮走上前,卻無法走到如川面前。因為他的母親,那個曾經將我當成她一半支撐的慈祥婦人,攔住我并將我推出了病房。
我回頭看著如川,希望他能叫住我。但他眼里的冰冷令我害怕,我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陌生得讓我想逃。
“歡歡,謝謝你來看他!”如川媽媽禮貌而疏離。“他手術后恢復得很好,過段時間就可以出院了,你可以放心!”
“阿姨,我……”我有點委屈,我想看看如川,想摸摸他有沒有長胖,想看看他手術的創口,想跟他說對不起……
病房內一聲巨響,是有人使勁砸了玻璃杯。
如川媽媽也吃了一驚,迅速走進病房,并關了門。
我感覺我的臉發緊,一定是刷白的。
“讓她滾!”屋內傳來如川的怒吼。不用誰再來通知我什么,我手里依然捧著那束花,踉蹌著落荒而逃。直到聽到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托著門框,茫然地回頭。是如川媽媽。
“歡歡,你是個好孩子!為人父母者,都會理解你的選擇。”我不知該說什么,但卻被這幾句不乏溫柔的話安慰到了。
“至于你和如川,唉,你們還是有緣無份吧!那天你走以后,他再沒提過你,我們問起你他就會失控。他身體弱,不能再受刺激!今后不要再來了,以后的路還長,都會好的。”
說完,她拍拍我的手,回去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心里堵得難受。憋了一肚子的話,卻沒說出來。我多想告訴她,我也為如川做了很多,雖然我放棄了我們的愛情,但是我沒有放棄過他。
可惜,也許再沒機會說了。
幾年過去了,又是一個陰雨綿綿的清明節。
我蹲在父母的墓碑前,一點點擦著他們的照片。大榮就站在我身后,撐著傘為我擋雨。
最親愛的媽媽,在三年前離開了我。在她最后的日子里,我日夜照顧她陪著她,不曾離開一步。
因為當年我和如川的事情,我記恨過她。長久以來,我都故意疏遠冷落她,折磨她也折磨自己。甚至,在選擇結婚對象時,我堅持選了她最不喜歡的大榮。
我分不清,我是在怨恨她當年的那番話多一點,還是更恨自己那個自私的選擇。
在她生病之后,我不得不擔起了照顧她的責任。醫院里熟悉的一切讓人害怕,氣味,聲音甚至是走廊昏暗的燈光,都提醒著我曾經的過往。我開始加倍地對媽媽好,潛意識里,我知道,我將自己對于兩個人的愧疚都施予了媽媽一身。也許這樣,能讓自己沉積的痛苦減少一分。
媽媽走得毫無遺憾,甚至我覺得她自己都有些期待,因為在另外一個世界,有爸爸在等著她。所以,她微笑著離開,只在我的手心里留下了最后一點點溫暖。
這么多年過去,對于生老病死,我看淡了很多。生命于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盡人事聽天命。至于遺憾,似乎也只有放下一條路。
我常常一次次想到如川。如果我們沒有分開,我不知道,以現在的我,是否也能這樣從容淡然地接受如川的離開。
遺憾充斥著我們每個人的生活,無人幸免。所以我不再糾結過去,只想和我的大榮過好我的下半生。
當那個車晃著大燈呼嘯著向我沖過來的時候,我來不及害怕,但是神奇地想到了好多事。
想到我還沒有好好地回報我的大榮,想到我還沒有生寶寶,還沒有看到我的孩子長大,想到媽媽生前我對她的刻意報復,想到我還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情沒有做……
終于,巨大的撞擊讓我的身體騰空,在閉起眼睛的最后一刻,我想到了如川……
做了好長的一個夢。如川在身后為我打著傘,我把鮮花放在父母的墓碑前。向后靠在如川的肩上,留著淚說:“爸!媽!我帶著你們的女婿來看你們了!你們知不知道,他的命是我救的!”我轉回身,驕傲地抬起頭,含笑看著如川:“如川,你知不知道,你的命是我救的!”這時已是晴空萬里,我的眼里一定帶著燦爛的光彩,也許還閃著淚光。如川笑著點頭,疼愛地看著我。慢慢地,如川的臉變成了大榮。“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直知道,是你救了他。”
如川變化的臉讓我疑惑, 多年來常常出現在我夢境中的那張臉,始終是憤怒的,冷漠的,失望的。他總是一言不發,拒人于千里之外。而夢境中,總像是有東西纏著我的脖子,喘不上氣,也說不出來話。
我想要伸出手去觸摸,卻一點力氣都沒有。大榮溫柔的臉又出現了,他微笑著抓起我的手放在了他溫暖的臉上。
“歡歡,你醒了嗎?歡歡……”
手上傳來的溫暖讓我感到舒適,耳邊有人輕聲喚著我的名字,慵懶而寵溺。我有點舍不得醒來,這難得的體驗實在是讓人留戀。
我費力地睜開眼睛,眼前是大榮那張關切的臉,我的手被他緊緊握著,貼在臉上。我想對他笑笑,嘴巴卻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實在是太疼了,渾身都疼。
“你終于醒了,嚇死我了!”大榮的手指貼上我的嘴唇,低聲說:“別說話,別使勁,別動!”
我聽話地不動,只是看著他,眼珠看著房間轉動著,想問他這是哪?我怎么了?
“你出了車禍,現在已經沒事了。”大榮猶豫了一下,道:“有個人要求見你,每天都在外面等。你現在要見他嗎?”
我有點吃驚,想不出自己做過什么事,會有人這樣執著地想要見我。好奇戰勝了疼痛,我點頭同意。
大榮的表情更讓我疑惑,他分明在傳遞著一種希望我搖頭的信號。看到我在點頭,他那張藏不住事的臉上寫著不安。
“你不許說話,不許動!”他開門的同時,又回過頭來補充了一句。
我再次點頭。
門被輕輕推開的時候,我突然有了一種預感。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還未看得真切,我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多年不見,那個曾經挺拔俊秀的青年又出現在我眼前。眼里不再是我夢中揮之不去的憤怒和失望,取而代之的是已經陌生的沉穩和淡然,當然,也有些許關切和心痛。
不幸的是,我現在無法動彈,不爭氣的眼淚無法掩飾。也幸好,我不能動,我可以從容地看著這個人慢慢地走近。
如川有點局促地坐下來,似乎想笑笑,卻終究沒有笑出來。他偏轉頭抬手蹭了蹭眼睛,假裝看著窗外,濕濕睫毛忽閃著,手指捏著我的被角,指關節因為用力都泛了白。
“當年為什么不告訴我?直到現在我還在恨你,你知道嗎?”如川最終還是問出了口。
在我看來這個問題沒有任何意義,不管是過去還是如今。人清醒的時候總是比較理智,似乎在昏迷中的委屈和不甘隨著眼睛睜開的剎那全都消散了。
我很聽話,大榮不許我說話我便不說,不聽話的是眼淚,像是完全失了控。我不知這是多年積攢后的泛濫,還是它們本就代表了我的心。
我倒是非常奇怪,他是知道了什么嗎?
“要不是醫院給我打電話讓我來獻血,你要這輩子都瞞著我嗎?”如川稍稍平復了心情,緩緩說道。
車禍后的思維是遲緩的,我費了好一會兒功夫,才理清楚這中間的關系。
我笑笑,伸出手指,像多年前那樣在他的手背上寫了一個字:安。
突然之間,我想通了一件事。事情過了那么多年以后,真相如何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平安”是我們對彼此最大的祝福。
疲憊的我閉起了眼睛,像是達成某種心愿一樣,很滿足很安心地睡著了。再次醒來的時候,如川已經離開了。也許帶著不甘,也許跟我一樣突然釋懷。
我又想起了當年,那個令人痛苦不堪的決定,傷害了如川,同樣也刺痛著我自己。
想起絕望中那個令人開心的消息,我這個熊貓血竟然可以和如川配型成功,我有了救他的機會。
想起自己瞞著所有人去做捐獻手術,孤單害怕,卻欣喜若狂。
想起自己拖著術后虛弱的身體,做著艱難的抉擇。
“你當年為什么不告訴他呢?”大榮不知什么時候進來了。
為什么不告訴他呢?我也在問自己,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
也許是因為他當時冷漠的態度刺傷了我。也許我是在賭氣,幻想在他得知真相之后會有怎樣的痛苦和愧疚。也許最有可能的是,不管他會不會治好,我都已決定了舍棄他,告訴與否根本無關緊要。當年的我理不清楚,如今這些已不再重要了。
“這回是他救了你。你車禍失血太多,你也知道,你的血型太特殊,血庫存量不足。醫院找到了登記在冊的志愿者,就是他。他也因此知道了,當年捐獻骨髓救他的人,就是你!當年你的捐獻,讓他的血型竟然變成了和你一樣……”說到這里,大榮都難以置信地搖著頭。
竟然是這樣!
過了幾天,如川再一次來看我。我由衷地感謝了他,并表示了自己的遺憾:是我令他也變成了跟我一樣的稀有血型。
他依然是惜字如金:“我存了,包括你的!”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我只希望,我們以后不會再見。不再見,也許彼此才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