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史記》是由太史公所著,每一篇的題目就蘊含著太史公的喜惡。太史公對這一篇的評價是“能以富貴下貧賤,賢能詘于不肖,唯信陵君為能行之”。并且相對于其它的公子,都云《某某列傳》,唯有信陵君稱之為《魏公子列傳》。可見魏公子無忌正是太史公胸中之得意人也。
理解《魏公子列傳》,需要知道當時戰國的背景。當時魏國在位君主是魏安釐(僖)王。魏國從魏文侯成為戰國首強(魏霸西河),魏文侯死后,魏武侯即位,繼續把霸業推向高峰,到了魏惠王即位,魏國國勢從鼎盛開始下滑。到了魏安釐王,魏國真是“王小二過年 一年不如一年”。
更可怕的是,魏國衰落的同時,他旁邊的“鄰居”,秦國國力實力逐步增強。從秦孝公開始的商鞅變法將秦國變成了戰爭機器,到了范雎給秦昭襄王獻上“遠交近攻”之策,秦國開始意圖混一六國。秦國拿誰開刀,不用講,旁邊的“三晉”,就成了秦國待宰的羔羊了。
戰國就是一個字形容就是“亂”,亂世什么最珍貴,就是“人才”,于是各國廣受人才。“人才”是可以講是國家發展的發動器。亂世選才和盛世選才的標準是不同的,亂世選才重在“能力”而盛世選才除了考慮人才的“用”還要考慮人才的“德”。不管怎么說,戰國各國就開始不斷搜羅人才。
故《史記》記載“是時齊有孟嘗君,趙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爭下士,招致賓客,以相傾奪,輔國持權”“,除了這四國,秦國搜羅人才也是不遺余力,商鞅、張儀、范雎、李斯等等都是秦國從外國搜集而來。
講了這么多,重新回到原文。太史公對信陵君的評價是”公子為人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 之,不敢以其富貴驕士。“我們常常聽到說”某某人很賢“,那么”賢“的標準是什么?太史公在這篇中給我們一個答案就是”仁、謙“二字。為什么是這兩個字,首先我們來看什么是”仁“,《孟子》對”仁“的定義是”愛人“,什么是”愛人“,就是無論對方地位如何,財富如何,都一視同仁,沒有高下貴賤之分。為什么孔孟時時不忘叮囑”仁“,原因在于中國有兩個特點,一、地形封閉,農業立國 二、人口眾多。所以人與人生活的地域,僅限于中原這一帶,必然導致人人關系緊張,以及人人關系處于”熟悉人社會“,只有提倡”仁“才能最大程度上化解這一矛盾。
接著為什么”賢“的第二標準是”謙“,其實本質跟前面說的”仁“是一致。除此之外,有才有權之人最應該提防哪個字就是”傲“,為什么是”傲慢“,因為有才有權之人,往往自視甚高,剛愎自用,而”傲“更推波助瀾,讓人聽不見其它意見。有讀過《資治通鑒》的朋友應該很清楚,”智伯之亡“的教訓吧。(以后我們講《資治通鑒》還會講到)
所以盡管時代變了,在中國,讀中國書,你能說品德不重要嗎?
戰國四公子都用利益收攬人才不假,那魏公子的高勝一籌的方法是什么?《史記》說”公子為人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 之,不敢以其富貴驕士。“也就是以自己的”人格魅力“來吸引人才。”人格魅力“作為一種無形資財,確實不能馬上兌現,但是這是占領人們認知的一種方式,就是樹立一個認知”信陵君很賢能“,故士皆歸附。那這種方法有沒有用呢?我們繼續看。
我們繼續讀《魏公子列傳》,這段記載什么事呢?說有一天信陵君和魏王下棋,魏國北方邊境有烽火傳來,魏王嚇壞了,趕緊想召集大臣商量對策。公子說”大王不要慌,趙王打獵呢,不是打我們“,趙王心里滿腹狐疑,打獵還能打到魏國邊境?就心不在焉的下棋。過了一會傳來消息說確實是趙王打獵,不是打我們。魏王就傻了,你信陵君怎么知道趙王打獵,就問信陵君。信陵君說“我有門客能探聽到趙王的事,這人把趙王的事都告訴我了”。魏王更傻了,心里想,趙王的事你都知道,那我的一舉一動你也知道咯。于是就猜忌信陵君,不敢委以國政給信陵君。
上一節我們講信陵君賢而好士,故士多依附于他。下面太史公用了一個例子說明人才選用的一個悖論。從這個例子我們可以看出,信陵君確實有能力,竟然可以招攬到探聽趙王的事情的門客,但另一方面也暴露了信陵君一個特點,不懂隱藏自己的實力。但這個特點從深處看,并不是信陵君本身的弱點,而是收攬門客的一個悖論。只不過太史公用這個極為鮮明的例子說明了這一點。信陵君用自己的人格魅力收攬了很多有才能的門客,實力壯大,這必然引起魏王的猜忌。可以講各國只知有信陵君不知有魏王啊,魏王怎么能相信信陵君。
反觀秦國的人才的選拔,跟其它國家截然不同。從秦孝公發布求賢令,一律經手至國君。這樣才能在亂世保證人才的穩定性。而魏國的人才的選拔,顯然不是這樣。魏王寧愿用庸臣魏齊,也不愿把朝政授于信陵君,無他,庸臣好控制。
故史記用了一句話精妙的說出這個特點,“是后魏王畏公子之賢能,不敢任公子以國政。”
我們在這個例子其實本來沒有看出公子的“賢‘,但史記卻寫得是”賢能“二字,可以想到魏王內心的惶恐,一方面信陵君用自己的”賢“在各國樹立了良好的個人形象,奪得”民心“。另一方面信陵君又有能力,這樣的人,若不是賢明的君主,何人敢用?
從這也看出魏國的悲劇,信陵君不斷招攬人才,結果范雎跑到秦國,給秦國送上了”遠交近攻“之策。嘆哉。另一方面,信陵君招攬人才,但魏王連自己都不肯重用,何況那些門客。
所以魏國不是沒有人才,而是沒有一個能夠在亂世有非凡戰略眼光的君主。魏國的安釐王,鼠目寸光,不知天下是什么樣的天下。所以魏國不亡于秦,而亡于這樣的君主、這樣的內政也。
上節我們講到,信陵君雖賢明但是他的招攬人才方式從根本上就使魏王猜忌,并且魏王鼠目寸光,朝政不修,導致大量人才流落外國,為他國做了嫁衣裳。
這一節講的是《魏公子列傳》最為高潮的部分,信陵君竊符救趙的序幕。
信陵君聽說有一個隱士叫侯嬴,他已經七十歲了,家境貧寒,在大梁東門做看門的人。我想讀到這里,我們都有一個疑問。候贏70歲了,在現代社會也算高齡,在戰國時期自不必講。那么候贏怎么沒有做誰的門客,施展自己的抱負呢?我猜想有三種可能性。一、候贏浪得虛名;二、候贏就想當個隱士,沒有想施展才華的心;三、候贏沒有遇到真正懂他的人。自然第一種可能性極小,從后文就可知。第二種,可能性也不大,既然想當隱士,自然就如同”莊子釣于濮水“一樣。最大可能性是第三種,候贏至今未遇到真正的知己。那么我們就納悶,信陵君有什么本事可以讓候贏折服?我們繼續讀。
于是公子派人來送禮,候贏不肯收,說我修養品德,堅持操守,不能收公子的財物。讀到這里,我們大概知道候贏對信陵君的第一印象是什么了。實際上并不是很好,為什么呢?用財物收買一個人才,只要是愛才之人都會做,但是真正有才之人,不為這幾份財物所收買,特別是候贏70歲還當隱士之人更是如此。候贏想必遇到這樣的人太多,自己都不親自出面,怎么能算是真正愛才之人呢。
于是公子就置酒會賓客,親自駕車,虛左(讓上位給候贏),去找候贏。我們試想一下,候贏內心的活動,信陵君這回可是親自來了,并且是給足面子和地位,聽說信陵君還很賢能,這回候贏是不是接受了信陵君呢?候贏的答案是,要試探試探信陵君。為什么要試探信陵君?戰國時期,君擇臣,臣亦擇君。怎么選擇正確的君主呢,最好的方法是用行動去試探他。說話可以巧言令色,行為可以扮演,只有用一種恰當的方法去試探他,讓他把真實的想法試探出來,才能判定此人的可靠性。
那么怎么試探呢?人才最希望什么?自然是被重用。那怎么才能算是被重用?就是君主相信自己。所以候贏就用”信“來試探信陵君。很有意思,候贏穿著破舊的衣裳,徑直上了車子坐在公子空出的尊貴座位,絲毫沒有謙讓的意思。候贏這樣干的目的是什么?就是用一種比較極端的方式,去試探公子的態度,要知道公子請候贏來干嗎的?可是要在宴會上面見賓客的。從另一方面看,候生為什么要穿著舊衣服?這也可以體現一點,就是表明候生我不逢迎權貴。那這樣就夠了嗎?當然不夠,要知道,這種做法裝也是可以裝出來的,無論是穿著破舊的衣裳還是徑直上了車子坐在公子空出的尊貴座位,可能都在公子的考慮范圍之內。要試出公子真正的想法,必須超出公子意料之外。
于是候贏跟公子說:”我有個好朋友是個屠夫,叫朱亥,我想去拜訪他“。那么聽到這話的信陵君,內心是怎么想的呢?公子拉車去市場。候贏于是跟朱亥說話,并且說很久,這是作弄信陵君?當然不是,史記記載”微察公子“,就是考驗信陵君。那么既然考驗信陵君,那到底考察信陵君什么?僅僅看他是不是很有禮貌?當然不是,就是上文說的一個字”信“。什么叫做”信“,簡單來講是”誠信“,實質上人與人關系的穩定性,對于士來講,就是自我價值的體現。假想一個人表面上愛才,實質上手下提出的意見,置若罔聞,將最重要的”信“喪失了,那士的價值何在?所以《左傳》說”信,國之寶也“。那違背”信“最大禍患是什么,就是一個字”傲“,君主為什么不愿聽手下意見,不就是認為自己有才有權,而臣下不如自己嗎?故信陵君能夠招攬到候贏還有一個字不就是開頭說的”謙“嗎?
那信陵君怎么做的呢?《史記》記載”顏色愈和“。不僅是”和“,而且是”愈和“。這說明什么?說明信陵君給候贏一個暗示或者說一個回答”我信任你“。要知道像候贏這樣的人,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一定死死看著信陵君的表情。信陵君要是稍微露出不悅之色,或者裝出和善的面色。候贏可以很快的捕捉到。可是公子愈和,可見是發自真心的信任,很難說是裝的。
接著候贏達到目的了,試出公子真正的心。
上一節講候贏不斷試探信陵君,信陵君禮而好士,折服了候贏。
現在我們繼續讀。到家后,公子領著侯先生坐到上位上,并向全體賓客贊揚地介紹了侯先生,滿堂賓客無不驚異。這句最重要的字是”驚“。我們不禁要問,賓客驚于何?可以想見雖然公子賢能傳于各國,但是對于這樣一位身份低微的人,大家出乎意料之外。后面的信陵君的做法讓人難以置信,他竟然走到候贏面前,為候贏祝壽,可以講對候贏恭敬到了極點。那是不是可以講信陵君在作秀呢?至少對于候贏而言,公子此舉并非作秀。即使作秀,能為地位卑賤之人,作秀至此,又怎么能簡單說是作秀呢。正如論語說: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
于是候贏對公子說,我所作所為實際上想成就公子的聲望。
接著候贏對公子說,那個我的朋友屠夫朱亥是個賢能之人,只不過大家都不了解他,你應該拜見他,于是公子幾次去見他,結果朱亥故意不答謝。公子對此感到奇怪。
朱亥賢能大家卻不知道,只有候贏知道其賢能。正所謂要了解一個人,需要通過他的交際圈來觀察,要了解信陵君需要知道候贏其人,要了解候贏需要知道朱亥其人。那朱亥是個什么人呢?
上節充分展露了信陵君的賢能,這一節主要講竊符救趙的背景。
竊符救趙與長平之戰有密不可分的關系。
據《史記·秦本紀》記載:
長平之戰的細節和被殺趙軍的數量不在這篇提及,總之“長平之下,流血成川,沸聲若雷”(蔡澤語)。接著秦軍進兵圍邯鄲(其九月,秦復發兵,使五大夫王陵攻趙邯鄲。是時武安君病,不任行。四十九年正月,陵攻邯鄲,少利,秦益發兵佐陵)。
然后趙國的平原君趙勝就多次給信陵君書信,希望信陵君來救趙國。魏王讓將軍晉鄙將10萬大軍來救趙。結果秦王說:“我不日之內就可以打下趙國,要是有誰敢救趙,打下趙國,下一個就是你”。讀到此處,悚然啊。我們可以想見戰國是一個怎樣的時代?商鞅給秦國訂下的國策是行使“強國之道”,在戰國什么是強國之道,就是“強道(盜)”,各國撕下了偽善的面具。這才叫禮崩樂壞的時代。第二,可以看出秦國的個性,對內殘酷對待國民,對外威脅各國。這就是大變革時期的特點,一切以利益為先,顛覆原有價值觀。
那魏王什么反應?三個字“魏王恐”。魏王恐在何處?如果還記得這篇開頭說一件事就知道,為什么魏王如此驚恐了?此戰史稱“華陽之戰”(第二次華陽之戰),當時魏國在魏將芒卯的謀劃下聯合趙國攻韓,隨后進攻到韓國的城邑華陽,韓國向秦國求救,秦昭襄王派遣武安君白起、穰侯魏冉和客卿胡陽率軍救援韓國,白起出其不意,急行軍到達華陽城下,打了趙、魏兩國一個措手不及。將趙、魏聯軍15萬余人消滅,魏國不得不獻上南陽與秦國求和。
可以講這戰是給魏王背上一個沉重的心理抱負,秦國有白起這樣的大殺器,國力蒸蒸日上,魏國又緊鄰秦國,況且魏國經歷桂陵之戰、馬陵之戰、華陽之戰國勢大衰,魏王時時刻刻害怕這個“虎狼之國”。
所以魏王對于救援趙國,采取了首鼠兩端的態度。
那這樣做對不對呢?我認為不對。
據《史記·白起王翦列傳》記載,白起對于這次攻打邯鄲的評價是,秦兵死傷過半,秦軍必敗。《孫子兵法》也說:
攻城之法除非有充足把握要滅亡這個國家,否則勞師襲遠,必敗無疑。
盡管如此,趙國的情勢更為危急,長平之戰將趙國的青壯年的兵力,消耗殆盡,導致堅守邯鄲城都是老弱之兵。
若此時不救趙,趙國滅亡后,韓魏兩國的情勢就會更為危急。
故荀子在《臣道》一文中曾評價道,
何為拂臣?就是為了道義,竊取國君權力,為的是糾正國君錯誤,以此挽狂瀾于既倒 扶大廈之將傾。
于是平原君派遣使者一個接一個來到魏國,對公子說:“我與公子攀為婚姻就是仰慕公子的高義,而現在趙國即將降秦而魏國不救,這怎么說公子急人所難。況且你看不起我,難道不可憐你的姐姐嗎?”
平原君這話不去傳達給魏王,而傳達給不掌權的魏公子,可知魏公子在各國的地位。而且更有意思的事,趙勝不跟魏公子說“唇亡齒寒,合縱之法”云云,反而跟公子以私事做威脅。
于是公子幾次請求魏王,讓門客一次又一次辯說魏王。魏王害怕秦國,不聽。于是公子“計不獨生而令趙亡”、“欲以客往赴秦軍,與趙俱死”。
這叫什么?這叫臨事之勇。有些人平常表現極為勇敢,但在面臨大事之時,卻畏首畏尾。真正的大勇是面對大事承擔責任,不退縮。
但是道德歸道德,智慧歸智慧。信陵君此舉此為真算不上有智慧,相反倒顯得有點頭腦發熱。
要知道信陵君此舉此為根本救不了趙國,況且信陵君是魏國僅有幾人賢明之人。信陵君這一死倒是幫了趙國,魏國該當如何?難道秦國看到公子高風亮節會主動退兵?做事情怎么能時刻被情感所左右呢?更有意思的是,信陵君號稱三千門客,遇到這種事情,沒有一人提出不同意見,這很奇怪。
所以信陵君此舉雖然被史家所傳揚,但沒有經過細致謀劃,完全出自自己的情感,倒顯不出大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