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古人寫詩,沏一杯新茶,“斗茶一升詩百篇”,估計有些怪異。畢竟,酒和茶不同,一壺濃烈,一味清淡。寫千古文章,流千古美名,只有佐酒,才能激發內蘊的荷爾蒙,才能靈感迸發,思如泉涌。這也難怪?自古文人多好酒,飲酒千杯流美文。
極目千古,估計這世間自稱喝酒第二,無人敢稱第一的人,非李白莫屬。別人喝酒犯糊涂,唯他喝酒愈清醒,還能思如泉涌,寫詩為文,是真正的“滴仙人”。同為唐朝的詩人杜甫,對他就崇拜得五體投地,曾寫詩直呼其名大贊——“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喝完酒,寫完詩,筆一扔,任他老子天王都不管,直接睡了,灑脫得如滴仙人。連皇帝老兒的賬也不買,差人喊他,懶得搭理!幸好,唐朝皇帝愛才惜才,高力士為李白脫靴,楊玉環為李白磨墨的美傳,不會一朝一代地流傳下來?這世上,敢跟皇帝逗樂的,曠世千古,可能只有李白能做到,也唯獨李白能做到。李白喝酒,一生都喝得灑脫、盡興。他不缺酒,美酒自有人送,不需掏腰包花銀子,所以,他能悠游自在酒中泡著,在月下,在花間,在舟中,在亭閣,放浪形骸,遺世獨立。于是乎,高興時,他喝酒——“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激憤時,他喝酒——“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愿醒。”寂寞時,他喝酒——“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郁悶時,更要喝酒——“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你同銷萬古愁。”一首首帶著星光點點,浪漫、夸張、富有想象力的詩歌,便在酒的浸泡中,流淌出來,名傳千古。
杜甫也嗜酒。這是他親自坦白的,且寫在他的自傳詩《壯游詩》中:“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場……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茫……”十四五歲的年紀,乳臭未干,敞懷豪飲,這,在詩壇上,無人能出左右。不知杜甫的爹媽是否阻擋他喝過酒,能知道的是,杜甫的這杯酒的確是飲早了——眼看他高樓起,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結果,杜甫少年得志,卻中年失意,及至晚年,落魄潦倒,甚至,連借酒消愁這樣小小的愿望,也難以實現。公元767年,杜甫逝世的前三年,一個普通的重陽節,他登高遠眺,望長江之水滾滾,秋木落葉蕭蕭,面對天宇蒼蒼,無限感慨,寫下了這樣的詩句:“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一代“詩圣,連一杯濁酒都喝不起,不禁令人唏噓。原本,他是大可以攀龍附會,大可以傍權倚貴,憑借他的一支筆,寫一點歌功頌德的文字,賣一點風花雪月的故事,換一些瓊漿美酒,自不在話下。可是,他選擇了另一條道路——寫天下疾苦,為民眾代言。這酒,在蒼涼的人間,自然就難喝上了。杜甫一生,喝不起好酒,于是,他總是與路邊攤上的自釀酒為伴——二鍋頭,衡水老白干,自釀高粱酒。辛辣、嗆鼻,但意蘊悠長,宛若杜詩,老辣,沉郁。同樣意蘊悠長。
宋朝的蘇軾,也得了李白的真傳,酒喝得同樣曠達、灑脫,其豪爽,與李白不相上下。只是,李白一生,春風得意馬蹄疾,而他,卻顛沛流離,仕途艱難,一生坎坷。前半生,他以酒為友,飲酒、品酒,酒是興之所至的消遣物;后半生,他借酒消愁,思索人生奧義,管窺人性的微光,酒是他尋覓生命真諦的媒介物。一杯杯美酒,成就了東坡先生的一篇篇曠世佳作。泛舟長江之上,飲酒會友,仰見天宇浩瀚,俯視大江奔流,歸家尚晚,他卻興致闌珊,披衣提筆,寫下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前赤壁賦》、《后赤壁賦》;中秋之夜,月明星稀,他月下獨酌,寂寞難消,幽情難述,他磨墨蹙眉,寫下了流傳千古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也好,“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 一溪云。”也罷,都是蘇軾的酒后之作,這些曠世佳作,沾染著飄飄欲仙的酒氣,寫就了蘇軾一生的灑脫與曠達,偉大與孤獨。
蘇軾喝酒,還為酒代言,推銷美酒。貶嫡惠州,他就為當地的美酒取過很多詩意的名字:家釀的酒叫“萬戶春”,糯米釀成的酒叫“羅浮春”,龍眼糟陳的酒叫“桂酒”(龍眼又名桂圓故也),荔枝燒成的酒叫“紫羅衣酒”(荔枝殼為紫紅色)……原本平常物,經他的巧手潤筆之后,一種酒有一種酒的風情,一種酒有一種酒的詩意。不僅如此,他還親力親為,自釀酒漿,招人同飲。他在文中寫道:“余家近釀,名之曰‘萬家春’,蓋嶺南萬戶酒也。”孤獨時,他獨酌,高興時,它喜歡呼朋引伴豪飲,甚至,同村野之人同飲。“杖履所及,雞犬皆相識”,“人無賢愚,皆得其歡心。”在蘇軾眼中,“酒”的面前,人人平等,無分貴賤。酒,灑脫了蘇軾的人生,曠達了蘇軾的胸懷,也升華了蘇軾的文字——在歲月中的酒,發酵、升華、沉淀,最終,成就了蘇軾的文字,沾染著佛的禪機,天宇的曠達,在莽荒的時間和歷史中升騰,迂回,流傳千古。
宋朝的晏殊也好酒。“一曲新詞酒一杯。”喝一杯酒,一首詞就轉筆落成,這等才情機智,宋代詞人,無人能及。晏殊的酒,喝得有情調,也喝得舒坦。十四歲以神童入試,順利進入仕途,一生在名利場中翻滾,卻穩坐中軍帳,官至兵部尚書,享高官厚祿,居華庭,食珍饈,終其一生。他拋不開功名利祿,卻有一些文人的閑情逸致、幽情遐思,酒,成為了他平衡心靈的工具。身居紅塵翻滾,還需荒村聽雨,于是,他開喝——獨飲絕少,經常呼朋引伴,在自己家中,高朋滿座,有鐘鼓樂之,衣香鬢影。他飲酒,克制而優雅,有限地宣泄著自己的情感,不似柳永,擬把疏狂圖一醉,不像其子晏幾道,舞低楊柳樓心月,非通宵達旦地歌舞狂歡。花影婆娑之處,亭臺曲婉之間,他借酒填詞,自帶淡淡的酒香:“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人生苦短,離別多怨,他的酒,飲在花間,飲在曲廊回環之處,飲在小情小調之,自然,文字中彌漫而出的,也是花香、鳥影、流泉、疏桐、淡月,人間有恨說不得,且借草木述哀愁。
酒本人間平常物,從未借詩飛枝頭。酒本無意,卻詩人有情——一杯杯的酒,就這樣在歷史的長河中,被一位位文人騷客,倒入皮囊之中,任其燃燒,升騰,最終,經過靈魂的跌宕、起伏,化為了流水曲觴的文字、詩歌、詞曲,流傳千古。于是,詩中有酒意,濃淡剛柔之間,張狂與疏密之際,寫就了人生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如若“一杯新茶詞一首”,端一蓋碗,啜一口清茶,寫詩為文,我想,中國的文學,應該失去了一大半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