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非首發,首發自個人公號,一塊樹皮,ID 何足道
窗外細雨微微,我坐在書桌前,看著雨水蕩在玻璃上,水珠前赴后繼,沿著早已分布好的水痕滑落,流淌得曲曲折折,像沿著被寒風吹動的枝丫所構出的路線,枯樹一眼看去歪歪扭扭,梢頭在陰郁的天空里搖搖晃晃。我剛剛到家,中午是和小韋一起吃的飯,一年不見,他留了長發,說過段日子準備剪掉,洗著太麻煩。
以前我總喜歡叫別人的外號,覺得朋友之間這樣才顯得有趣,后來我意識到,有的人不適合被起外號,以往適用于別人身上的模板換到他身上總有一種不倫不類的尷尬,有外號的人會因為外號而更加有趣,沒外號的人可能不是他無趣,而是因為取不了,這些人,好像總沒有一個恰如其分的外號放在他身上,到頭來只有取外號的人悻悻而走。我和小韋是小學同學,按理說他就是這么一個人。
可是,小韋小時候太狂妄了,我偏偏要給他起個外號,我根據他的滿臉黑痣,喊他“爛果子”,就像秋天掉落的一些果實,在地上長期無人撿拾,果皮上便生出許多黑點,直至腐爛。可這個外號也太不順口了,既不短促有力,也不豪氣干云。往往一個從周一誕生的外號到周五便能普及,而“爛果子”這個外號,自始至終只有我一個人自顧自地喊。
小韋從小便顯出一種機靈勁兒,不是孩子王,但總算得上愛出風頭的那種,古靈精怪,我們常常跟不上他的反應,更別提那群呆頭呆腦的老師了。小學六年我們換過三個英語老師,前兩個年輕老師一個被他氣得早產,一個被他氣出了胃病,最后來了個老太太,據說她送完我們這屆便退休了,不知和小韋是否有關系。英語老師大多是女的,著裝往往是學校里最時髦的,一邊襯托出我們學生的幼稚,一邊襯托出其他老師的土里土氣。
第一個教我們的英語老師很年輕,有些黑,個子很高,額頭很大,講課時脖子總朝前伸著,頭發不長,但總扎起高馬尾,我記不清冬天的她是什么樣子,只記得夏天時她最喜歡穿露著肚臍的短袖,偶爾配上一個米黃色的馬甲,下身穿著緊身的天藍牛仔褲,這樣的褲子她有不止一條,據我觀察,每條褲子破洞的位置是不同的,有的在大腿,有的在膝蓋。雖然她是個漂亮的大姐姐,可我不喜歡她,因為她總讓我們“one by one”,我發現她一旦說“one by one”,總有提問到我的那一刻。
她有一口袋用五顏六色賀卡裁成的小正方形,序號從一標到十五,當我們踩著上課鈴回到教室的時候,總能看到她正用吸鐵石把卡片按照順序吸在黑板上,上課前她會先給我們分組,四個人一組,每回答一個問題就可以上講臺給自己的小組加上一分,當然,可以派代表上來加。
大多數學生都只是規規矩矩地在卡片后寫上一個小小的“+1”,接著一路小跑地回到座位上,神色害羞或者匆忙,可是小韋從站起身那刻就是與眾不同的,他先把屁股朝后一頂,沒有橡膠的椅子腿發出一聲銳利的“呲啦”聲,他挺著胸仰著頭,手臂刻意地大幅擺動,他不疾不徐地在粉筆盒里挑出一個粉筆頭,轉身與正在板書的老師并排,在自己的小組后面寫上一個大其他小組五六倍的“+1”,像從這一張卡片上生出了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樹,把其他組的陽光都在不遠處截住了,班里發出窸窸窣窣笑聲,英語老師察覺出異常,轉身看去,手還停在黑板上,只見小韋并沒有把粉筆頭放回盒里,而是淡淡地走下來,背向黑板走到第三步時,將手里攥著的那個粉筆頭朝腦后一拋,一個完美的拋物線伴隨著粉筆輕微的落地聲,小韋走到了座位上,像是將軍得勝歸來,隨著轉身,甩起斗篷,穩穩落座,老師看著他的背影,活生生地皺起眉頭,然而看到他那以手撫膺坐長嘆的神態,又想到自己這樣做是否有違師德,便沒有多說什么。
后來,英語老師明白利害,便很少提問他了,可難免不提問他所在小組的其他同學,小韋總作為代表上去揮斥方遒。說他天真爛漫吧,也不全是,說他老氣橫秋吧,也不盡然,畢竟紅領巾在衣領下纏著,其他愛出風頭的男生也模仿過他這一番操作,可總沒有他那一番氣魄,他的囂張是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落座時像一個身經百戰的嫖客在警察面前走出酒店時那樣泰然自若。
當時他小小年紀,可做事總有一種兇中帶穩的分寸感。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們搬到了新樓,六樓是空的,學校便把上面的空房劃給各個班級作為活動室,可沒過一周,便有個男生在打鬧時候摔成了骨折。學校從此規定,各個班級不許再上樓。第二天我們偷偷上去,發現整層樓難得的空蕩,機會總是給不聽話的學生準備的,我們歡欣雀躍,趁著大課間,十余個男生便去樓上打穿越火線,黑白配出誰是僵尸誰是人類,人類用嘴當槍,嘴巴發出“噠噠噠”的聲音來模擬飆飛的子彈,當然這是步槍的聲音,誰要說自己拿的是加特林,他的嘴巴會發出俄羅斯彈舌的聲音,當時我們那些人里,只有小韋會用加特林。扮演僵尸的人,需要在挨槍子的時候朝后退,被他們碰到人也會被感染成僵尸,于是常常發生這樣的情況:僵尸抓到一個人類,人類說,我打你你得后退啊!僵尸辯駁道,你早該沒子彈了!
禁令頒布后,整個樓層只有我們班的人,去的次數多了,班里難免會有人給老師打小報告,我們被一鍋端了幾次,罰了兩次檢查,有幾個男生便從此老實下去,我們的小團體保持在了七八個人。班主任是個中年女性,我們都叫她黃媽,教語文,也順便教思想品德,她喜歡用品德課的時間講語文,就像她喜歡穿高跟鞋一樣。頂層依舊是我們的樂園,我們學會了聽黃媽上樓時高跟鞋的聲音,噔噠、噔噠、噔噠,像緩慢的馬蹄聲。有一次,同學率先察覺到不對,我們趕緊四下而逃,兩個同學躲進樓層中間的墻角,我和另外四個同學躲在樓層最深處的教室,沿墻并排蹲下,我在最外面,伸出一只眼睛打探情況,只見那兩個同學已經站在了黃媽身邊,我讓兄弟們別說話,時間過得沉重且緩慢,過了十秒鐘像是過了整個黃昏,其中一個男生站起身,像是想清楚了什么,徑直出了門去,朝著黃媽走去,不一會,這個男生回來了,義正詞嚴地對著剛剛還是同一個戰壕里的我們說,黃老師叫你們出去,我們一時間不知何去何從,這時,只聽墻外傳來黃媽不疾不徐的聲音,恁幾個,還不出來?我們隨著黃媽下了樓去,搬著凳子在教室后面蹲成一排,寫了一節課檢查。那次小韋也在,他是那把游戲里僅存的“人類”,只有他沒被抓住現行。
那回以后,我們的小團體又少了幾個人。我們找了一種新游戲,騎馬打仗,一個人騎在另一個人的背上,誰先把對面背上的人踹下來誰贏。我們找到隔壁班的幾個朋友,在活動室掀起了一場班級大戰。可是,黃媽又來了,我們各自奔逃,小韋拉起我便朝外躲去,他有著明晰的線路意識,這是一處樓梯背角,墻下部開了一米寬高的口,用來放置滅火器的,我們縮著身子鉆了進去,午時敞亮的白天驀地變成一副黎明前的光景,昏昏暗暗,陰陰涼涼,我們面對面蹲著,頂部太低,不敢抬頭,危險仿佛被隔離在了這個角落之外,一股笑意無可抑制地升騰起來,我像是被戳了癢穴,繃著嘴笑著,小韋不停地做出噤聲的手勢,壓低聲音說,別說話,噓,噓!可我實在痛笑難忍,好像黃媽下一秒就會發現我們,又好像她永遠不會發現我們,是得意,也是竊喜,像處在一處脫離校園的青青草原,擁有了一處無人知曉,但我們可以自得其樂的一處空間。小韋朝我這邊擠了擠,拿手捂住我的嘴,可我笑得更厲害了,這地方像是有些寒氣,與我的身體產生了一些化學反應,一個響屁從下面蹦出,小韋像被閃電劈了似的停滯了一秒,他本已忍不住的笑意如今再難遏制,似乎沒意識到這個驚喜來得那么理直氣壯,我理解小韋的心情,想跑出去可又不敢跑出去,想捂住口鼻可又發覺這個動作的無濟于事,只好讓自己努力得不發出聲音,門牙呲著,笑聲不大但不間斷,小韋的臉憋成了豬肝色,滿臉的黑痣像是要抖下來,接著我地震似的抖落幾個余屁,像吹破的泡泡糖,我們像永動機一樣笑個不停。等上課鈴聲響起,我們爬了出去,重見了天日。
小學畢業后,我和小韋就分開了,他去了市里規模最大的中學,一個年級就有上千人,我去了一個私立中學,三個年級加總起來不過九百人。在我的初中,能考進年級前五十就是學習好的,之所以這樣劃分,源于學校多年以來,能進重點高中的只有這幾十個人。我就這樣按部就班地在這個小家碧玉般的學校生活,因為學校半封閉的管理模式,我與外界的聯系便少了。
小學的那些朋友,一半人分布在城市里各個大型中學里,還有一部分去了省會,大多數的人際關系似乎還保持著,而我與他們的聯系似乎變得可有可無。小韋放學回家時,會路過我家的飯店,不時會去蹭上一碗面,問起我時,往往我還在學校,即便難得一見,我們通過某種方式仍然保持著聯系。
中考那天,我見到了小韋,我們考場不同,他依舊是那副老氣橫秋的模樣,昂首挺胸,絲毫看不出中考的緊張,我抱著單詞本一目十行地瀏覽,像是在吃速效救心丸,在為這場考試添上最后一道保險。我很幸運,比重點高中的分數線高了一分,進入了一個我眼中的頂級學府,本以為考上重點高中,算是證明了自己好學生的身份,可來到這里之后,我才知道,原來人數多的學校是有普通班和重點班之分的,重點班在樓上,下課也是安安靜靜,像一些被束之高閣的珍寶,普通班在樓下,一到下課就熱鬧無比,像襯托明月的花壇,又像平平無奇的草芥。
第一次月考,我是普通班里的后三名,學校貼出了紅榜,是排在年級前一百的明月,我沒數幾個,便看到了小韋的名字。我忽然意識到,原來,在我們分開的這三年,一些不可名狀的東西正悄無聲息地局限我們,把我們往同一個賽道上拉扯,用同一個標準衡量每一棵剛剛長成的幼苗,我們有了明確的標準來界定自己的好和壞、優和差,似乎學校大了,而我卻變小了,除了身體外全方位地縮小。
小韋和我在學校時常能見面,晚上一起回寢室,有一天他說,我們班的語文老師很厲害,叫老崔,他上語文課的時候,班里都沒人睡覺,你要不要來聽聽他的課?他說起老崔上課提到的幾本書,有《黃金時代》和《陸犯焉識》,有《鄉土中國》和《送你一顆子彈》。小韋說,明天老崔會講《赤壁賦》,我沒多講,只說讓我想想。第二天一早,臨上課時我躲進了廁所,等上課鈴打響時偷偷溜上了樓去,重點班的樓層一片安靜,只有從各個班里傳出老師講課的聲音,有男有女,音色各不相同,聲調有高有低,我躡手躡腳地走到近門處,側著耳朵聽這個叫老崔的語文老師那并不大的聲音,我把所有的注意力凝聚在左邊的耳朵上,方能透過雜亂的翻書聲尋到老師講課的節奏。老崔的聲音悅耳,普通話甚好,給同學們唱了赤壁賦,我聽不太懂,只覺音韻整齊,似潺潺的流水,又像收放自如的山間泉眼,后來我才知道,老崔是用粵語讀的《赤壁賦》,我誤以為他在歌唱。
我就這樣在門外站了一節課,不時地大喘一口氣,像在干一件讓我膽戰心驚的同時又令我心曠神怡的事情。
夜里,我去到小韋的班級,班里還有零星幾個人在埋頭苦學,我看了看明月似的他們,在小本上記下了小韋班上的課表。第二天一早,我瞅準機會,又溜上樓去,這節課老崔在講小說,講到了一些我沒有聽說過的外國作家,卡爾維諾,博爾赫斯,還說到中國的老舍和汪曾祺,他讓同學們私下分好,每個人買不同的書,各自讀完交換著讀。原來語文課可以是這樣的,語文不只是教科書的課文,它也可以指向一個更為龐大的東西。他們班級的斜后方是一個廁所,每隔十五分鐘會溢滿一次水箱,接著“轟隆”一聲沖一次水,每當我聽到第二次沖水的聲音,我便知道一節課要結束了。
在第三次偷聽的時候,我被執勤的教導主任發現了,胖主任的聲音在樓道里響起,我聽到教室里老崔的聲音戛然而止,胖主任聲如洪鐘,問,你干什么呢,我怕極了,硬著頭皮跑到下一層的廁所,躲到了下課才敢出來,即便日后相安無事,我也擔驚受怕地度過那一個星期。
我再也不敢去偷聽了。
老崔只教了他們兩個月,因為三次聯考后,高中開始文理分科,也根據成績重新劃定重點和普通,各個班級重新分配了老師。小韋沒有進到理科重點班,看完分班情況后,我們把各自的書箱搬到了新教室,一起漫步在校園,學校里的藝術社團正在湖邊組織路演,有個男生在唱薛之謙剛剛發布的新歌《像風一樣》,有彈著吉他的胖男生在唱《董小姐》,有扎著頭巾的女生在唱rap,聽了一會,見人越聚越多,我們便出了去,去了小湖對面的連廊,坐在木凳上,碧綠的藤蔓將此處氤氳成一個不可多得的好地方,我想他一定很難過,我說,我們班有同學找關系去了重點班,學習也一般,你有沒感覺著可惜。小韋雙手微掩在一起,兩肘撐在腿上,兩眼走神一樣看著前方,面無表情,看不出悲喜,說,沒事,不進就不進,在哪都一樣,在哪都考清華。
高考后我才意識到,小韋當初說的沒錯,其實沒有重點和普通一說,干嗎要按照別人的規矩來界定自己,在這個學校里,抬頭我們能看到一樣的藍天白云,低頭能看到同樣清澈的湖水,大自然不會因為一個人多呼出一口二氧化碳而生態失衡,人不會因為一張白紙黑字而滿盤皆輸,當年的我們不也沒有因為一個虛構的禁令而一無是處嗎?
我去新班級找小韋的時候,他的一摞練習冊中有兩本書,一本是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選,一本是汪曾祺的散文集。不久以后,他模仿汪曾祺,寫了一篇名叫《梅》的散文,讀起來無色無味,清澈見底。小韋身上逐漸有了一種與眾不同的感覺,像是他正一點點地把小時候的氣質收斂起來,兒時用四肢展現方能傳達的東西如今一個眼神便可以做到。
我逐漸發現,小韋身上發生了一些變化,除了身高已竄到了一米八五外,他分外地喜歡王小波,喜歡銳利且幽默的思想,注冊了豆瓣,開始聽搖滾,中意一些地下樂隊,諸如腰樂隊、低苦艾和萬能青年旅店。據我所知,小韋依舊保持著小時候某些出風頭的靈性,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給一個年輕的老師取了“小帥哥兒”的外號,給一個物理老師取了個“小混蛋”的外號,理科班的年級主任姓仇,二次三番地找他們的茬,小韋率先喊他“信球”,當年小韋說過最狠的話便是如何對“信球”的所作所為進行反擊,他說等畢業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沿著街邊的報亭,挨邊給“信球”打電話,在這罵完他再換下一處報亭的電話。
高中畢業多年后,我再與當初的朋友談起高中的日子,他們會恍然大悟地說起小帥哥兒、小混蛋和信球當時如何如何,可我問起,那個小帥哥兒叫啥來著?他們都說,這還真想不起來了,只知道他叫小帥哥了,這外號還都是小韋起的。
畢業后,小韋也沒有給“信球”打過一個騷擾電話,因為在我們高中畢業那年,根據市容市貌的新規定,全市的報亭被統一拆除,無論新舊,無論人流多少,似乎是在一夜之間,我們連買棒棒糖都不知道去哪里了,小韋對“信球”的討厭也隨著報亭的隕落而一一散去。
小韋沒有考上清華,進了一所211院校。在大學的日子里,他活得熱烈又肆意,這是我所不具備的能量。我像一個躲進小樓成一統的倉鼠,只是不時從偏安一隅的小洞里探出頭來,看看如今的世界是什么樣的,而他愿意振臂吶喊,像一只能夠站在城樓上吹響號角的雄雞,想以一己之力讓霧霾散退,令天空變成期待的顏色。
我們在不可避免地成為大人,對小韋來說,成為大人的代價就是變得痛苦。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喊過小韋的外號,我想,小韋不需要外號來對他進行調侃的補充,他只需擁有自己的名字,他就是他存在的證據,一個居于有趣本身中的人,自然是無法通過一個外號總結,對我來說,只需要等他從小韋變成老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