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格
-01-
寒冬臘月的時節(jié),北國一個尋常的院落中,有個一歲半的小小少年,穿著厚實笨重的棉襖,手里抓著一截灰色的小木棍兒,一邊在院子里溜圈,一邊嘴里喃喃自語,苦練著“滾”字的發(fā)音……
這個畫面中的小少年,就是我那剛步入口頭語言關(guān)鍵期的兒子,過年前后一個月的時間里,迅速掌握了“拜拜”、“謝謝”、“襪襪”、“鞋”、“狗狗”等多個詞語。其中,用得最為準確的當屬兩個詞語,不要,滾。后者的使用尤為流利——
寶寶, 阿姨嘗嘗你的餅干好嗎?
滾!
寶寶,把玩具讓給姐姐玩吧。
滾!
寶寶,叫一聲舅舅好不好?
滾!
一串串奶聲奶氣卻又擲地有聲的“滾”字,一邊讓我不住地反省自我及家人語言風(fēng)格之彪悍,另一邊,卻又不禁暗暗覺得好玩,除了“爸爸媽媽”外,小孩子對整個世界最早也最準確的表達,都是在直接或間接地說“不”。
看來,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對違背心意或利益的人與事,會自然而然地表達否定。
可惜的是,很多人隨著年歲的增長,規(guī)則的習(xí)得,心里有了越來越多的束縛、掂量和顧忌,越來越不習(xí)慣對別人說一個“不”字。
-02-
曾經(jīng)做過一個咨詢,一個看起來恬靜內(nèi)向的女孩,前幾分鐘,還努力地保持著微笑的姿態(tài),幾分鐘之后,她卸下強裝出來的笑容,在咨詢室里痛哭起來。
不住的抽泣中,她訴說著自己的生活過成了一團亂麻。她有很多很多的想法和計劃,卻總被各式各樣的事情打斷:一個詢問她有沒有時間聊天的網(wǎng)友,一個邀請她去打一場籃球賽的舍友,一個請她幫忙復(fù)印資料的同學(xué)……
其實,問題的根源不在于突發(fā)事件的頻率,而在于她無法對所有突然冒出來的人說一個“不”字。
我問她,為什么不去拒絕別人?
她睜著大大的眼睛說,如果拒絕了對方,我可能就會失去這個朋友吧。
當時,作為一個稚嫩的咨詢師,我抓住這個“非理性信念”,給女孩羅列了一堆反駁的證據(jù)——
真正親密的感情,或者通情達理的友人,不會因為你說了一個“不”字而疏遠,因為對方會站在你的角度理解你;
普通朋友或?qū)こM瑢W(xué),如果在聽到“不”字之后不依不饒、反目成仇,說明這段關(guān)系本身也沒有多大的發(fā)展空間,沒有必要浪費時間和精力;
在人際交往中,說“不”并沒有那么多的隱患和后果,要學(xué)著聽從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不必過度勉強自己。
頭頭是道說完了,女孩看樣子懂得了一些,咨詢也似乎歪打正著的有了一些療效。
許久之后,又想起那個女孩的時候,我有些感慨,難以說“不”的時候,我們最擔(dān)心的,其實并不是失去別人,而是怕有損別人眼中的自己。
-03-
我曾經(jīng)有一次上當受騙的經(jīng)歷。
那時還在讀書,有天一個人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地走在去往美食城的路上。行至中途,一個學(xué)生裝扮的女生攔下了我,講述自己和弟弟千里迢迢過來找同學(xué)玩,不成想錢包被偷,同學(xué)唯一的手機號又打不通,聯(lián)系不上對方,現(xiàn)在弟弟和自己肚子餓了……
十分幼稚且單純的我脫口而出,一起走吧,我可以請你們吃飯!
對方一愣,指著不遠處那個悶頭不做聲的男生,委婉地說,弟弟有些害羞,不習(xí)慣和陌生人一起吃飯……
我有幾分納悶,卻還是愿意相信這是一對需要幫助的姐弟。我從兜里掏出十塊錢,那個女生又委婉地說,弟弟飯量蠻大,又餓得有點久,這錢可能不夠……
我心里開始犯嘀咕,美食城的重慶小面三塊錢一碗,十塊錢能買三碗多,這還不夠?(順帶緬懷一下當年尚未猛漲的物價……)
對方看我有些遲疑,和我報了她的電話號碼,再三承諾明天找到同學(xué)之后請我吃飯。看她言辭懇切的樣子,我實在不好意思繼續(xù)懷疑,乖乖地從口袋里又掏了十塊錢……
第二天,我撥打那個電話,空號……
事后我沉痛地反思,當時心里明明有一個聲音在提醒自己,這個女生可能是個騙子,我為什么還要掏出那二十塊錢?!
并且,有許多種方式驗證“騙子”的真?zhèn)巍梢詭е麄冋冶0?,可以建議他們報警,可以當場撥打號碼……
我統(tǒng)統(tǒng)沒有做,也許是因為無知,也許是因為幼稚,但更多的是因為——我怕自己顯得“不善良”。
-04-
理查德·懷斯曼在《怪誕心理學(xué)》中,開篇拋出了一個“神奇的Q測試”:
舉起你平常用來寫字的那只手,然后用食指在前額上面一個大寫字母 Q。
事實上,你有兩種方式可以完成這項任務(wù)——你畫的Q可能是小尾巴朝向你的右眼,你可以看出這是一個Q,但站在你對面的人卻看不出來;你畫出的Q也可能是小尾巴朝向你的左眼,站在你對面的人可以看出這是一個Q,但你自己卻看不出來了。
如果你是前者,說明你更在乎“內(nèi)在自我”,有著強烈的自我意識,不太在意外界的評價,喜歡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如果你是后者,說明你更在乎“公眾自我”,在意自己的公眾形象和他人看法,很容易受到環(huán)境的影響。
我初次做這個測試時,Q的小尾巴是朝向左眼的,毫無疑問,我是那個更在乎“公眾自我”的人。
正是因為如此,明明已經(jīng)有了疑惑的聲音,卻還是擔(dān)心破壞自己“善良”的形象而掏出二十塊錢;也正是因為如此,咨詢室的那個女孩面對同學(xué)或朋友的各式要求,心中縱有百般不情愿,也難以拒絕對方。
有研究者曾經(jīng)做過這一個統(tǒng)計,在這個Q測試中,大約有70%的人表現(xiàn)出更多的“公眾自我”,30%的人表現(xiàn)出更多的“內(nèi)在自我”,過半的人都很在意他人的看法。
我更相信,很多人身上同時存在“內(nèi)在自我”和“公眾自我”,并且兩者的比例會隨著年齡的增長和心智的成熟而發(fā)生變化。
年少的時候,我在意外界的眼光和自我的形象,恨不得展現(xiàn)出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善良、親切、正直和勤奮,得到一句他人的首肯會覺得像吃了蜜一樣甜。
年歲漸長之后,突然發(fā)覺生活的幸福程度不在于外界給了我多少標簽和認可,而在于內(nèi)在的感受和充實。我開始一點點移動那個“內(nèi)在自我”和“公眾自我”的分界線,壓縮“公眾自我”的分量,增加“內(nèi)在自我”的比例。
-05-
關(guān)于我的轉(zhuǎn)變,再次借用一個類似“上當受騙”的經(jīng)歷。
那是前不久一個晴朗的日子,我背著小書包,行走在校園的小路上,突然躥出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小男孩喊我,姐姐……(我能說當時我飄起來了嗎?!都三十的人了,還被人喊姐姐,心里好傲嬌有木有?。?/p>
飄到一半,后續(xù)的話讓我結(jié)結(jié)實實從空中跌落到地上,還絕對是四腳朝天的狼狽姿勢。
小男孩說,姐姐,我們在做兼職,可以借用你的手機為我們公司掃個碼嗎?
我蕩漾的笑容就這樣僵在臉上,腦子里兩個小人兒開始掐架:
掃個毛,叫聲姐姐就是騙我掃碼,誰知道會不會搞出群發(fā)消息、偷取私人信息的幺蛾子!
人家話都說出口了,似乎又的確是個小忙,不幫不好意思吧!
掐了兩分鐘的架,我憋著有些漲紅的臉,全然忘記了耳機還明晃晃的掛在耳朵上,撒了一個無比拙劣的謊:對不起,我沒有帶手機。
迎著他狐疑的眼光,我飛一樣地逃了……
雖然沒有堅強而勇敢地說出一個“不”字,我已經(jīng)慶幸自己不再因為擔(dān)心顯得“不善良”而盲從,并且學(xué)會了傾聽內(nèi)心最真實的聲音。
-06-
愛姐姐曾在心理群中分享過這樣一段話:前半生向外探索,后半生回歸自己,所以中年的分界線不在哪個年齡,而在于你是否感受到自己“回家”了。
內(nèi)心成長的過程中,必然要進行一個“公眾自我”和“內(nèi)在自我”的抗爭,總要試著放下對外界評價的依賴與看重,慢慢找到內(nèi)心的歸屬所在。
回想起兒子愛說的那一個“滾”字,我不禁啞然失笑——我們生來都有說“不”的本能,卻在成長的過程中被逐漸壓制和淡忘,但伴隨著成熟的腳步,我們又一點點將其拾起,用“不”來捍衛(wèi)自我世界的充盈和周全。
末了,想對自己說,慢慢地學(xué)著說“不”,記得傾聽和順從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和理念。
末了,想對孩子說,愿你一生都能用一個恰當?shù)摹安弧弊志S護內(nèi)在世界的完整,不要因為虛浮的標簽和評價而迷失自己。
但這個“滾”字,還是少說吧……